尹秋猛地抬頭,側(cè)目朝另一頭看去,便見緊閉的軒窗上映著個朦朧不清的影子，她睜大雙目細(xì)細(xì)瞧了瞧,那人便自己動手將窗戶打開了。

    借著走廊里晃動不止的燈光，可以看見那人著了一襲廣袖云紋玄袍,身形高大挺拔，黑發(fā)束得整潔，臉上覆了張銀質(zhì)面具,上半張臉都被遮了去，只余半截輪廓分明的下巴，以及一張略薄的唇。

    夜色與風(fēng)雪將他襯得幾分虛幻，又有幾分清貴，臉上的面具映著燈籠投來的光，遠(yuǎn)遠(yuǎn)地反射在了尹秋的眸中，兩人借著那點(diǎn)光，仿佛在剎那間無聲地對視了一下。

    你尹秋嚯地站起身來，愣愣地看著那人道，你是

    出來說話，公子梵抬起手，晃了晃手里的竹枝，小心隔墻有耳。

    尹秋又驚又喜，激動得無以復(fù)加，趕緊一個飛身沖過去跳出了窗外。她落了地，嘴唇翕動還未發(fā)出聲音，公子梵便將食指豎在唇間，沖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后他將尹秋攬到懷里，帶著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此處，飛躍進(jìn)了遠(yuǎn)離沉星殿的楓林。

    兩人甫一站定，尹秋便興高采烈道：義父！你怎么突然來了這里？我、我們都五年沒見了，這些年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你到哪里去了？

    自從那年新弟子大會結(jié)束，尹秋如愿到了驚月峰，公子梵便未再現(xiàn)過身，甚至連封書信也無，加上梵心谷實(shí)在太過神秘和低調(diào)，從不參與任何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風(fēng)波，是以這幾年，尹秋已經(jīng)快把公子梵這個人給忘了。眼見公子梵在今夜突然現(xiàn)了身，尹秋大為驚詫，又倍感驚喜，不由地心潮澎湃，抑制不住興奮的情緒，連講話也有些結(jié)巴起來。

    林子里一片昏暗，又風(fēng)雪正盛，兩人面對面站著，幾乎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公子梵回頭朝沉星殿看了一眼，解下身上的外袍披給了尹秋，溫聲道：此處不是談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見他是要換個地方敘舊，尹秋遲疑道：去哪兒？萬一被師叔發(fā)現(xiàn)我不在房里怎么辦？

    公子梵說：放心，比起你，眼下她會更加留心溫朝雨。

    此話作罷，公子梵便輕飄飄騰空而起，瞬間就飛入了楓林深處，尹秋一愣，趕緊邊跑邊壓著聲音喊道：義父等等我！我身上有傷，還使不了輕功！

    話音一落，公子梵便又很快折身而返，像先前那樣把尹秋穩(wěn)穩(wěn)攬住，兩人在漆黑的夜雪里踩著楓樹一陣高低起伏，不多時便來到了云華主峰，繞過了燈火通明的明光殿，落去了一處栽種著不少梅樹的林園。

    發(fā)覺公子梵居然帶著自己來到了謝宜君常待的梅園，尹秋心驚rou跳道：怎么來了這里？還不如驚月峰呢。

    此處遠(yuǎn)遠(yuǎn)地投來了明光殿那處的燭光，雖算不得亮堂，但也足夠照亮視線。公子梵步入涼亭，在石桌邊坐下，說：這地方很安全，夜里不會有人來巡視，很適合談話。

    尹秋環(huán)顧著周遭，小聲道：你怎么知道？這里可是掌門每日都會來辦公的地方，要是被人撞見可就完了。

    你放寬心，巡視弟子不會來這里，公子梵拉著尹秋在身側(cè)坐下，寬慰道，就算有人來了，以我的身手，也能很快帶你躲起來。

    聽他這么說，尹秋也就松懈了幾分緊張的心緒，復(fù)又喜上眉梢道：那義父怎么突然想起來找我了？你這些年杳無音訊，江湖上一丁點(diǎn)關(guān)于梵心谷的消息也無，你做什么去了？

    淺淡的光束恰巧避開了涼亭，兩人的身影在陰影里并不顯眼，公子梵打量了尹秋須臾，回答說：當(dāng)初我離開時便和你說過，除非你遇上什么兇險(xiǎn)，或是你娘現(xiàn)身，那你我才會有再度相見的可能。

    如此說來，義父定是聽說我娘在魏城的假消息了，尹秋問，是夢無歸告訴你的？

    公子梵說：她并未通知我，我得知此事，已是在機(jī)關(guān)大會結(jié)束后了，他頓了頓，又道，你在魏城經(jīng)歷的事，我也已經(jīng)聽說了，可惜我這幾年都在谷中養(yǎng)病，鮮少行走江湖，消息也較為閉塞，若是能早一些聽聞，我必會趕去魏城相救。

    寬大的外袍不僅殘留著公子梵身上的體溫，還噙著一股十分明顯的藥味，尹秋之前就聞到了，聽他此言便意外道：養(yǎng)?。磕愕昧耸裁床∫B(yǎng)上好幾年？

    陳年舊傷了，不值一提，公子梵笑了笑，關(guān)懷道，你呢？你的傷又如何了？

    我也無礙，尹秋說，算是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只是還用不了真氣，估計(jì)得調(diào)養(yǎng)到開春后才能完全痊愈。

    公子梵瞧著她，嘆氣道：你受苦了，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姍姍來遲，實(shí)在是心中有愧，萬幸你還是化險(xiǎn)為夷，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我出谷后多方探查，本想盡快與你相見，但滿江雪一直陪在你左右，我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jī)，只能挑著今夜來了。你把魏城一事的來龍去脈和個中過程都盡量與我說一遍，越快越好。

    要說清這些事，并非三言兩語就能概括得全，尹秋組織了一下言語，便由初冬時分下山救助難民起，再到目前為止所發(fā)生的所有事，都盡可能簡潔而精煉地同公子梵敘說了一遍。

    目前的情況就是，宮里的細(xì)作是無悔峰的陸師姐，她同時也是要對付我和師叔的吹笛人，除了她，還有驚月峰那批暗衛(wèi)弟子背后的主謀，他是滅掉如意門的另一個兇手，夢無歸和南宮憫包括陸師姐，她們都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但她們具體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暫時還不清楚。

    公子梵沉默片刻，道：所以，這個埋藏在暗衛(wèi)弟子背后的人，在當(dāng)年如意門出事前，給了南宮憫流蒼山地底機(jī)關(guān)的圖紙，栽贓嫁禍給了你爹，而今夢無歸想復(fù)仇，才用曼冬的消息將你和滿江雪引去了魏城，為的就是將這人也引出來。

    不錯，尹秋說，那義父知道這個人是誰嗎？你又知不知道除了紫薇教，這世上還有一個滅掉如意門的兇手？

    聽完尹秋方才這一席話，公子梵顯得有幾分沉重，他手指微蜷，輕輕敲擊著桌面，低聲說：我不知道。不過你說夢無歸是曼冬的堂姐妹，這我倒是十分驚訝，當(dāng)年你被劫去紫薇教總壇后，我曾經(jīng)與她有過一場短暫的談話，那時我們雖然試探出了彼此的身份，卻都保持著戒備與警覺，雙方都沒有再進(jìn)一步接觸的意思，之后我們也就再無往來。真是沒想到，她居然會是曼真

    曼真？尹秋說，夢無歸的本名，是叫沈曼真？

    公子梵說：正是，她比你娘小幾歲，沈家到了這一輩，就只有你娘和曼真兩個后人。而曼真除了不愛練武以外，不論是性子還是相貌，她都與你娘有幾分相像。如意門滅亡之時，她還只是個小姑娘，一晃多年過去，當(dāng)初握著劍就要哭哭啼啼的小師妹竟也成了個江湖上頗有名氣的人物，想必這些年以來，她定然吃了許多苦。

    尹秋默了默，輕聲道：可惜我到如今還未與她見過面，且因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也對她親近不起來，雖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但我總覺得我和她應(yīng)該成不了一路人，她為了重建如意門，不只要對付紫薇教，還要對付云華宮，將來她若是找上我，要我為爹娘報(bào)仇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抉擇。

    公子梵看著她：那么這幾年過去了，你也已經(jīng)長大了，更是知道你爹是被冤枉的，那你現(xiàn)在又想不想為你爹娘報(bào)仇呢？

    尹秋靜了一瞬，回答道：要說不想報(bào)仇，那一定是假話。如果夢無歸單單只是為了對付紫薇教和滅掉如意門的另一個兇手，那我當(dāng)然會竭盡所能地幫助她，并且會堅(jiān)定地與她站在同一條船上，可她野心那樣大，還想將云華宮也一并擊垮，這怎么可能呢？我早就把云華宮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這地方對我和對師叔來說都意義非凡，我也不可能背叛云華宮當(dāng)叛徒，所以我能想到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自己把那個人揪出來，弄清楚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現(xiàn)在的確沒有和曼真相認(rèn)的必要，她心里也有數(shù)，所以才會一直避著你，公子梵嘆息，抬手在尹秋肩上拍了一下，不過曼真隱忍到此時才與仇人宣戰(zhàn)，也是顧慮了你。你不是小姑娘了，有了一定的分辨能力，這些恩恩怨怨你也已經(jīng)可以坦然接受，加上還有滿江雪護(hù)著你，我也較為放心，至于曼真那處接下來會如何行事，我與你分別后自會與她見上一面。

    縱使歷經(jīng)艱險(xiǎn)，身邊總還是有人在關(guān)心自己，尹秋心中動容，提醒道：那你一定要問問她圖紙的事，地底機(jī)關(guān)是九仙堂所造，圖紙一定是從九仙堂內(nèi)部泄露出來的，而且她活下來后又是怎么去了九仙堂，這事也要問個清楚。目前看來，夢無歸是對所有事情了解得最全面的人，她不愿意見我，我也沒辦法當(dāng)面問上一問，只能拜托義父你了。

    公子梵應(yīng)道：好，我一定盡力而為。

    子夜深沉，雪還在落著，兩人相對而談，即便多年未見，也并不顯得生分，從初次相識起，尹秋便對公子梵一直存有一份不知來由的親近和信任，也許是因?yàn)樗類凵蚵?，又愛屋及烏對尹秋格外關(guān)愛和照拂，公子梵對她所做的一切又不帶著其他目的和利益，在尹秋心中，他是除了滿江雪以外，唯一一個信得過且可以托付真心的人。

    義父這些年還是孤身一人嗎？尹秋注視著公子梵，淺笑著問。

    我獨(dú)來獨(dú)往慣了，公子梵回望著尹秋，以前就和你說過，這世間女子除了曼冬，誰也不能再入我的眼。

    那義父老了怎么辦？尹秋趴去石桌，兩手撐著臉，你不成家，無妻無子，老了會很孤單的。

    公子梵微微一笑，面具下的雙眼漾著柔和的光澤，他也學(xué)著尹秋把手支在桌面上，做了個和尹秋一樣的姿勢，說：那你喚我一聲義父，又與我多少有些感情，等我老了，你愿意給我養(yǎng)老送終么？

    尹秋答復(fù)得很快：我當(dāng)然愿意了，你是個好人。

    公子梵說：我倒是無所謂，這么多年早已習(xí)慣孑然一身，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將來能有一個好去處，哪天你若是有了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務(wù)必記得告知我，好歹叫了我一聲義父，我給你備嫁妝。

    尹秋躲閃了一下眼神，思索間還是壓住了要將自己與滿江雪的關(guān)系告訴他的沖動，羞赧道：這個么還早著呢。

    也不早了，公子梵說，你長大了。

    尹秋抿抿嘴，笑道：我還年輕，倒是不急，反而是義父很叫我擔(dān)心，事到如今，我總覺得我娘有很大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義父一片癡心，雖令我感動，但也我真心地希望義父日后能遇得一位良人，余生還很長，義父還是要為自己多加考慮。

    公子梵聽著她這番話，唇邊的笑意漸漸摻了幾分苦澀，他長嘆一口氣，柔聲道：不提這個了，你把手伸來，我給你診診脈。

    尹秋便將衣袖卷起來，把手送到了公子梵跟前，公子梵替她診了會兒脈，緩聲道：這蠱毒的確奇妙，你脈象平穩(wěn)，我竟一點(diǎn)有疑之處也探查不出來，不過你且安心，我既知道了此事，便不會坐視不管，待我回了梵心谷，自會要谷中的孩兒們尋求解毒之法。

    尹秋欣然道：那就有勞義父了。

    公子梵說：照顧你是應(yīng)該的，不必客氣，往下你好好養(yǎng)傷，一切事情自有水落石出之日，今夜我們已談了這么久，不能再耽擱了。起來罷，我送你回去。

    尹秋跟著他起了身，兩人步入梅林，朝驚月峰的方向行去，尹秋想了一下，偏頭問道：那之后我若是想見你，又該怎么找你？

    公子梵略略思忖，說：稍后我會立即踏上前往魏城的路，等與曼真見過面后，我自會再來找你。

    尹秋看了他一眼，說：此去魏城，你與夢無歸必會坦誠而談，互明身份，若是夢無歸要你拿梵心谷助她一臂之力，你會答應(yīng)嗎？

    這個你大可放心，公子梵說，就算我與她達(dá)成協(xié)作，也只會對付滅掉如意門的罪魁禍?zhǔn)?，不會殃及無辜，尤其是不會幫著她對付云華宮，且我還會在此事上勸誡她一二，你不必?fù)?dān)憂，這點(diǎn)分寸我還是有的。

    尹秋說：既然如此，那我能把認(rèn)識你的事告訴師叔嗎？瞞了她這么多年，我有些不想再瞞著她了，我相信師叔知道你的存在后，也一定不會阻攔我們繼續(xù)見面的。

    公子梵腳步一頓，思量片刻，猶豫道：此事還是接著瞞下去罷，現(xiàn)在告訴她沒有意義，只會讓她分心。她若得知我的存在，必會想方設(shè)法查一查我，如此一來，滿江雪要考慮的事就更多了，你們眼下最重要的是解決云華宮內(nèi)部問題，還是不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多給她添一道麻煩為好。等時機(jī)成熟，我自會大大方方與你見面，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他此言有理，尹秋也就答應(yīng)下來。出了梅園，公子梵便又帶著尹秋一路腳不沾地地回到了驚月峰的楓林，兩人就那在林中步行起來。

    已是夜半時分，漫空飛雪不停，長夜仍舊一片昏暗，林子里積雪深厚，不好下腳。

    公子梵在前方帶著路，托著尹秋的手腕引著她，縱然視線不明，但周遭密集錯落的楓樹仍是叫人無法忽視，只不過那些平日里纏綿悱惻的紅，都在此刻化作了沉寂無聲的黑，夜色把楓葉糊成了一團(tuán)墨跡，看不真切，只有那和在風(fēng)里的沙沙聲還在提醒著尹秋周圍林立的是何物。

    尹秋忽然在這一瞬憶起了一件久未得到答案的往事，她不自覺停下了腳步，在黑暗里看向公子梵，說：有件事，這幾年里我一直沒想明白，也無處可問，義父若是知道，望你能告訴我。

    公子梵說：什么事？

    其實(shí)從前就該問一問你了，但我也不知怎么的竟給忘了，尹秋說，南宮憫曾經(jīng)給我留過一個懸念，她說我娘生產(chǎn)之時和大婚之日，這兩個重要的日子師叔都沒有到場，我后來也問過師叔，但她仿佛有些難以開口，義父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公子梵微微一怔，隱在面具下的臉閃過幾分不自然，但夜色太濃，尹秋看不清他的神色變化，公子梵也就沒有刻意掩藏，只是問道：你真想知道？這事我不確定你聽后能不能接受。

    尹秋皺起眉來：到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從前南宮憫便這么說過，如今你也這么說，師叔和我娘之間究竟怎么了？

    公子梵看了看她，遲疑片刻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你娘自始至終都愛著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