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靈訴不服氣：那是這東西戴上不舒服，難道你戴著的時候不覺得么？

    不覺得啊。千憶的語氣輕輕柔柔，不如說，很放松。

    我站在里面，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杰拉多尼，而不是我。所以，我很放松。

    他直起身，接過小貓咪毛絨絨的頭套，又沖魏靈訴溫和地笑了笑。

    那一瞬間，魏靈訴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昨天的書上，千憶標(biāo)記的句子：有時候，我想去茫茫大海中的一個孤島。

    等他回過神來，千憶已經(jīng)套上頭套，重新投入工作。

    他拉著一串氣球，朝附近的小朋友揮手，周圍人熙熙攘攘，熱熱鬧鬧，所有人笑著擁抱他，朝他揮手，將他指給身邊的人看看！那是杰拉多尼！

    透過毛絨絨的玩偶服，魏靈訴盯著里面的千憶。

    他正在一座孤島上。

    *

    六點(diǎn)下班，但杰拉多尼太受歡迎，直到七點(diǎn)千憶才換上自己的衣服朝魏靈訴走來。

    給。千憶站定，遞給魏靈訴一條彩帶，那手指分外的修長雅致，是雙彈琴的手。

    魏靈訴順著彩帶看上去，是一只杰拉多尼的氣球。

    你那么受歡迎，居然還賣剩了一個。魏靈訴笑著說。

    千憶把彩帶塞進(jìn)他的手心：這是特意留給你的。謝謝魏靈訴小朋友這么乖，陪伴杰拉多尼一整天。

    魏靈訴欣然接受他的獎勵，嘴上抗拒著我才不是小朋友。

    之后千憶帶他吃了晚餐，又買了奶茶，魏靈訴把氣球彩帶拴在單車后座上，自己捧著奶茶坐了上去。

    杰拉多尼飄飄蕩蕩，奶茶溫?zé)嵯闾?，但走著走著，魏靈訴漸漸發(fā)現(xiàn)方向不對。

    車子停在一棟荒涼的爛尾樓前，這棟樓和商業(yè)區(qū)一街之隔，卻荒涼的不像在人間。

    千憶長腿撐住單車，回頭沖魏靈訴笑著說：到了。

    第八十三章 City of stars (7)

    原本計劃43層的居民樓，在即將封頂?shù)那跋Y金鏈斷裂，大樓進(jìn)度徹底停在28層，這一停就是三年，成了熱鬧商業(yè)區(qū)里的鬼樓。

    魏靈訴被千憶背上了16層，爛尾樓連墻壁都沒有，16層滿是穿墻過的大風(fēng)，千憶脫下自己的外套給他穿上，免得他凍著。

    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魏靈訴問。他又餓又冷，這里什么都沒有，一眼能望見盡頭，實(shí)在不明白千憶帶他過來的意義。

    他靜靜看了許久，在冷瑟的寒風(fēng)里說：這里是我家。

    什么？魏靈訴懷疑自己沒聽清。

    千憶轉(zhuǎn)過身，黯淡的光線中，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閃動，他看著魏靈訴，認(rèn)認(rèn)真真地重復(fù)了一遍：這里，你站著的地方，華庭居1603，三年前就該是我家。

    我爸爸是音樂老師，七年前，他拿出一生的積蓄，再向銀行貸款兩百萬買了這里，剛還了三年利息就查出來癌癥，打算轉(zhuǎn)手賣掉治病的時候開發(fā)商資金鏈斷裂，賣不出去，徹底成了爛尾樓，貸款還得照還，他就此千憶頓了頓，繼續(xù)說，我爸臨走前，他讓我背他到1603，就在這里坐了整整一下午。一下午，他什么都沒做，就在這里坐著，從白天坐到凌晨。

    千憶站在16層的邊沿，下方是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此時華燈初上，從高處看下去，就像點(diǎn)滿了一地的火苗。

    如果沒發(fā)生任何變故，這里應(yīng)該是他的家，而他站著的地方本該是他家的客廳。

    魏靈訴不知該說什么，他跛著上前，輕輕搭上了千憶的肩。

    有時候我也很后悔。如果我能早長大一點(diǎn)，早懂事一點(diǎn)，哪怕早幾年提醒爸爸及時體檢，或者勸他不買這里的房子，是不是最后就不會變成這樣。

    千憶望著商業(yè)區(qū)的火光，他望著千憶，極度專注下，底層的燈火被擦得一片模糊，像快被寒風(fēng)撲滅的點(diǎn)火。

    其實(shí)，一個家庭比你想象中脆弱。它就像是大風(fēng)里的火苗，經(jīng)不起什么風(fēng)浪，也需要家里的每一個人伸出雙手，共同呵護(hù)這點(diǎn)火光。

    車水馬龍的光亮倒映在千憶眼睛里，他出神地說：趁著這火還沒滅。

    氣氛僵持而沉默，爛尾樓里只剩下呼呼的風(fēng)聲。

    魏靈訴緊抿著唇，而對方卻像看透他的心思，先他一步給出選項：我知道逃避很容易，面對卻很難。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如果你選擇不回去，不溝通，不想解決問題，我作為年長的哥哥，還是會接收你，承擔(dān)你的情緒。

    魏靈訴剛有些高興，就聽到千憶話鋒一轉(zhuǎn)：但也就僅此而已。后續(xù)惹出來的矛盾、摩擦，我不會管你。

    魏靈訴低下頭悶了會兒，小聲問：那，另一個選項呢。

    另一個選項，我會送你回家。

    魏靈訴徹底泄氣，緊接著，他聽到千憶說：但我也會找好人，幫你作證、打圓場，如果你缺乏面對的勇氣，擔(dān)憂后果，我會一直把你送回大門口，在門外等你，直到確認(rèn)你沒有問題我才會離開。當(dāng)然，如果你家人情緒失控，我會馬上帶你走。

    魏靈訴沒精神地踢著腳邊的一顆小石子。

    而且，如果因為我的處理，后續(xù)再發(fā)生矛盾，我會負(fù)責(zé)到底。

    魏靈訴聞言，神情微微一變。

    所以，你不用害怕。千憶轉(zhuǎn)過身，他背著光，濃郁的影子溫和地罩住魏靈訴，無論哪一項，我都會支持你。

    *

    單車停在離魏靈訴家一個街區(qū)的地方。他扯扯千憶的衣角，示意他家還要再往前走五百米。

    我知道。千憶把單車靠墻支好，懶懶靠在車身上，抽出手機(jī)確認(rèn)消息，來這里是為了等個人。

    這里？這家沒住人吧？

    這里是市里核心中的核心，能買得起帶院子的小洋樓的住戶更是屈指可數(shù)。附近的鄰居要么在生意上有往來，要么鄰里相熟，唯獨(dú)這一家，魏靈訴從來沒見人進(jìn)出過。

    有的。千憶笑笑，他只是不常出門。

    掩映的庭院樹林里傳來沉重的門響，看來這里真的住了人。從穿過樹林的腳步聲判斷，這家的院落比想象中大上許多。

    不久后，他們身側(cè)的鐵柵門平移打開，從中走出一個人。

    魏靈訴好奇地打量他。

    這人年紀(jì)和千憶差不多，高高瘦瘦，微卷的中發(fā)剛過眉眼，陰郁蒼白得像幾十年沒見過陽光，看起來像從油畫里走出來的人。

    這人出門后，波瀾不驚地看了千憶一眼，一個字也沒說，看起來和千憶完全不熟。

    他這幅態(tài)度千憶倒是毫不介意，笑瞇瞇地沖他介紹：這就是我和你說的魏靈訴。魏靈訴，這是葉辭柯，昨晚你mama要給畫室打電話驗證，正是他救了我。今天，你就是要拿他打掩護(hù)。

    千憶帶著魏靈訴和葉辭柯串供。

    兩人統(tǒng)一口徑，昨晚魏靈訴一出門，就一直待在幾百米處的葉辭柯家里，今天想通了才由葉辭柯領(lǐng)著回家。串詞細(xì)節(jié)具體到葉辭柯家里的裝潢、住宿、兩人聊了什么話題，細(xì)致到天衣無縫。

    過程中，幾乎是千憶一個人在說話，葉辭柯沉默地站在一旁，只間或點(diǎn)頭認(rèn)可。

    可能有缺陷？或者不太會說話？魏靈訴心里泛起一絲同情。

    正在此時，葉辭柯的目光轉(zhuǎn)向他，聲音平和而穩(wěn)重：你都記住了么？

    魏靈訴沒料到他會突然開口，微微一怔，不過這點(diǎn)慌亂被他立即壓了下去：記住了。

    葉辭柯輕輕嗯了一聲：我們先對一遍。

    邊對細(xì)節(jié)，葉辭柯還豐富完善一些背景設(shè)定，比如兩人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為什么認(rèn)識葉辭柯從沒告訴過家里等等，細(xì)致得不像串供，反像在完善一個故事。

    千憶在旁邊悄悄說：我說這人靠譜吧。而且，我覺得，他會是你媽喜歡的類型。

    魏靈訴打量他，高瘦、清爽，氣質(zhì)好，看起來十分穩(wěn)重，如果學(xué)習(xí)再不錯，魏夫人可能要按頭他倆做好朋友了。

    設(shè)定補(bǔ)充完后，葉辭柯又帶著他，從頭詳細(xì)對了兩遍細(xì)節(jié)。等他強(qiáng)迫癥般核對完畢后，千憶推著自行車，和葉辭柯一起送魏靈訴回家。

    離家越近，魏靈訴臉色越白，顯著地緊張起來，快到大門口時，千憶安慰般拍拍他的肩，竟讓魏靈訴肩膀一顫。

    別緊張。千憶拍拍他的肩，讓他放松，實(shí)在擔(dān)心，你就不說話，交給葉辭柯說。

    魏靈訴仰起臉看他，如水般的瞳孔略帶請求：千憶，你能不能能不能跟我一起進(jìn)去啊。

    我很想，但我去會適得其反。千憶耐心和他說，不過，我就在大門外等你，如果有什么問題，我一定會第一時間帶走你。

    千憶同他揮別，魏靈訴簡直一步一回頭，但當(dāng)門鈴一按響，魏靈訴略微挺直腰背，瞬間恢復(fù)了驕傲清貴小少爺?shù)哪印?/br>
    千憶站在對面的街角，遙遙看著魏靈訴和葉辭柯進(jìn)入庭院。

    他們還沒走到門口，大門猛地打開，魏夫人在門口愣了一瞬，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快步上前，擁住了魏靈訴。

    看魏夫人的反應(yīng)，十有八九是成了。千憶掉轉(zhuǎn)單車龍頭，后座還拴著杰拉多尼的氣球，悠悠閑閑往福利院騎。

    *

    好心情一直持續(xù)到離福利院院外。

    千憶剛拐過最后一個街角，一眼看到福利院外站著的人，腳下的單車戛然停住。

    一個穿著黑夾克的男人，扣著頂鴨舌帽站在院外，從腳下煙頭的數(shù)量來看，這人在院外至少站了小半天。

    千憶在原地站定幾秒，而后放輕手腳，無聲退后，足足繞行三條路，確認(rèn)那人徹底離開之后，才從后門進(jìn)入福利院。

    他剛把單車推進(jìn)院門，廚房后門吱呀一聲打開，清明看見他后座上的氣球，眼睛一亮：杰拉多尼！給我給我！

    每次千憶打工回來，總會帶上些小禮物，不過今天，在清明撲上來之前，千憶先他一步解下氣球：這個不行。這個是別人的。

    清明在一邊撒潑打滾問為什么，立夏卻安安靜靜站在后門口，輕聲問：他不一起回來么？

    千憶愣了愣，才明白立夏問的是魏靈訴。他搖搖頭：他回家了。

    我就說吧！清明炫耀般看向立夏，他不可能住這里的。立夏今天一直在擔(dān)心，怕他徹底住下來。

    這怎么可能。千憶隨口說。

    因為你看起來特別喜歡他。立夏答。

    有么？千憶攬著他倆往里走，你們哪個我不喜歡？

    沒幾步，千憶的手機(jī)響了起來，他抽出古舊的翻蓋手機(jī)，是個沒存的號碼。

    你們先進(jìn)去，我接個電話。千憶把二人推進(jìn)客廳，順手關(guān)上客廳通往廚房的門，在門即將闔上的剎那，一句極盡溫和的話語漏了出來：知道，我當(dāng)然猜得到是你。還順利么

    立夏站在廚房門外，通過透視口，看到千憶隨手玩弄著氣球彩繩，臉上掛著極度溫柔的、好像在逗弄柔軟可愛的小動物的笑容。

    他都不用看來電號碼，都能猜到電話對面是魏靈訴。只有面對魏靈訴的時候，千憶才會綻放出這樣既放松又溫和的笑容。

    立夏抱緊懷里的小熊，那是千憶上次打工順手帶回來的。

    還說你不喜歡他。他出神自語。

    第八十四章 City of stars (8)

    自從離家出走的事情解決后，千憶就像從魏靈訴的生活里消失了。

    短信不回，電話打不通，魏靈訴每天下午都去學(xué)校鐵柵欄處從六點(diǎn)等到七點(diǎn)，也不見人。

    莫名其妙被冷落，魏靈訴足足惱了好一陣，決定在千憶聯(lián)系他之前，再也不去找他了。過了好幾個月，他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千憶不會是遇上什么麻煩了吧。

    想明白后，他立即抽時間去了趟福利院自從那次矛盾，他和母親的溝通也有所改善，至少魏夫人不再24小時盯著他的行蹤了。

    結(jié)果到了福利院，他還沒開口，反被清明質(zhì)問一番，問他把千憶拐到哪兒去了。

    四處都找不到人，魏靈訴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敲葉辭柯的門。

    頭三次都沒遇見葉辭柯，第四次，魏靈訴頂著太陽等了大半天，終于在傍晚時遇見了回家的葉辭柯。

    知道他是來打聽千憶的去向之后，葉辭柯沉默了。

    見他這副反應(yīng)，魏靈訴愈發(fā)忐忑，他還以為今天也要無功而返時，聽到葉辭柯說：你跟我來吧。

    葉辭柯帶他來到附近的一家劇院，他似乎對這里很熟，直接略過非準(zhǔn)勿入的告示牌，帶著魏靈訴從后臺上了二層閣樓。

    最后一扇門打開，桌前的人聽到響動回頭，對上魏靈訴的目光后緩緩地站起身。

    似乎沒想到他會找過來，千憶詫異之外有些局促，但他很快微微笑了一下，說：你怎么來了。

    魏靈訴臉色微沉。這幾個月來他迅速長高、成熟，原先稚氣的部分全部褪去，愈顯得冷淡銳利。

    他推門進(jìn)入室內(nèi)，又輕退一步抵住門板，鎖上大門。他盡可能平靜道：幾個月沒見，你就想說這個？

    千憶一直保持著微笑：辭柯這邊有點(diǎn)忙，我過來幫陣子忙。走得急，忘記和你們交待了。

    他不提這個倒罷了，一提起這茬，反倒讓魏靈訴驀然抬首，晦暗的光線里，他的眼神尤其明亮。

    我和葉辭柯有什么區(qū)別。他問，為什么可以告訴他，不能告訴我？

    葉辭柯有些無奈，沒想到這火還能燒到自己身上，他留下句你們聊就趕緊離開了。

    室內(nèi)一片寂靜，一束薄薄的陽光從斜上方傾瀉，隔開兩人，無數(shù)微塵在其中浮游。

    千憶欲言又止，最終低頭，什么都沒說。

    魏靈訴定了定，重新開口：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煩事了。

    沒有。千憶笑笑說，怎么可能。

    魏靈訴的目光在他身上來來回回，審視般檢查他每一處異常。他沒對千憶的說法發(fā)表任何言論，只是上前一步，跨過那束陽光，站進(jìn)千憶所在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