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教授死得倉促，以陳樨對他的了解，他會愿意將骨灰拋入江?；囊耙涣税倭??？申愰啬棠躺性冢先思矣^念傳統(tǒng)，接受不了兒子死后沒個歸處。橫死之人入不得祖墳，在他魂散之地埋骨立碑已經(jīng)是老人家最后的堅(jiān)持。

    陳教授的第一個生忌，陳樨奶奶忍著悲慟在后輩的陪同下帶了兒子愛吃的點(diǎn)心前來上墳，結(jié)果在墳?zāi)骨氨槐ㄊ鹿实乃离y者家屬指著鼻子痛罵一通。老人家一輩子教書育人，何曾做過虧心事，老淚縱橫地給人鞠躬賠不是，差點(diǎn)兒背過氣去，在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半月后回了女兒所在的城市，從此再也沒有踏足傷心地。

    奶奶對陳樨說她后悔了，然而豎好的墓碑總不能砸了去。有了象征物，就免不得俗世的塵埃和牽掛。陳樨常常陷入矛盾中，她一方面相信人死萬事空，一方面又被這座墳牽絆著。她很少回來，忌憚記者是一回事，她更怕面對自己心中清正睿智的父親死得如此不堪的事實(shí)。孫長鳴被抓了，被那場事故牽連的無辜受害者們無處宣泄憤怒，陳教授墓碑上時(shí)常掛著穢物。陳樨上次砸走記者后，在墓前獨(dú)自清理了兩個多小時(shí)。她明知道自己不來，老陳的寄身處只能與污穢相伴，可她本能地抗拒著這一切。

    陳樨在暮色中找到了陳教授的墓地，那里的狀況出乎她的意料。墳前和碑上不但沒有污穢，它們潔凈得如同剛剛清洗過不久，被人砸壞了一角的石碑也被修補(bǔ)過了。是師兄師姐還惦記著他們的老師？

    陳樨今天是空手來的，意思意思拂去石板上的薄灰就坐了下來。

    她告訴老陳，她今早去了大學(xué)城附近的小店買早餐。老板親戚家的小孩在店鋪門口背單詞，她心血來潮地糾正了小孩的發(fā)音，對方眨著星星眼夸她“好漂亮”?？墒钱?dāng)她摘下墨鏡，小孩叫了起來——他認(rèn)出了她是“演電視的陳樨”，他表嫂家的弟弟就是在她爸的工廠里被炸斷了腿。

    “我沒有替你說話，溜得比兔子還快?！标愰貙χ贡f，“以前我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出了事才知道自己那么慫！我到現(xiàn)在也不敢看那次事故的報(bào)道，特別害怕瞧見其他受害者家屬的臉。有媒體采訪，我盼著他們不要問家里的事。爸，你總說要我做個問心無愧的人。這太難了！我總在想，我們錯在了哪一步？這些是我們應(yīng)得的嗎？”

    她還跟老陳說了說今天發(fā)生的其他事情。四下寂寂無聲。陳樨含著淚笑了起來，她根本不相信有靈魂存在?？扇f一——萬一老陳能聽見呢？他會不會笑話她庸人自擾之？

    老陳啊老陳！他心里想什么也不會說出口。他最后解開了困在心里一輩子的謎題嗎？他看起來像個理性的科學(xué)工作者，事實(shí)上他比宋明明還瘋！

    大概我才是我們家最正常的人——陳樨幽幽地想，如果她死了，就讓人把她的骨灰合成一枚人工鉆石，反正成分都是碳?？墒沁@鉆石要給誰戴呢？

    她想得入神，以至于被自己的電話鈴聲嚇了一跳。那是個陌生的號碼，陳樨心跳得有點(diǎn)兒快，接電話的語氣卻是冷淡的：“誰？”

    “樨樨，你有沒有看到我給你發(fā)的信息？”孫見川的聲音傳來。

    “你為什么要用這個號碼打電話？”

    “?。窟@是小秋的新號碼……”

    小秋是段妍菲給孫見川招的助理。孫見川莫名其妙，他想不通陳樨為什么要為一個電話號碼生氣。

    “你沒有收到我的信息？我中午經(jīng)過一個廣場噴泉，往里面拋了枚硬幣，都說這樣能實(shí)現(xiàn)心里的愿望。我只想到一個愿望，已經(jīng)發(fā)給你了。你是不是沒空看手機(jī)？”

    陳樨很想和孫見川探討一下整件事的邏輯：他往噴泉扔個破硬幣，為什么要她來實(shí)現(xiàn)愿望？她是噴泉中央那些個裸著身體的雕像？可是對方是孫見川，這探討的結(jié)果只能弄瘋她自己。

    那條信息陳樨早就看到了，上面寫著——“坐我女朋友！”

    如此簡潔有力，還有一個錯別字。

    自從陳樨和孫見川恢復(fù)聯(lián)系，這樣的表白隔三岔五就會來一出。很難讓孫見川明白，不想看著他去死，不代表她可以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更不代表他繼續(xù)努力就可以將兩人的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段妍飛是孫見川身邊的明白人，眼看他又有了創(chuàng)作激情，非但沒有點(diǎn)醒他，還縱容他沉浸在天真爛漫的癡想里。

    孫見川急切地說：“我在錄影棚等得心怦怦直跳。你快給我一個答復(fù)！”

    陳樨說：“我‘坐’你大爺！”

    她看了一眼手機(jī)里孫見川美輪美奐的頭像才決心不跟他計(jì)較。世事豈能盡如人意。老天賞了孫見川那樣的好軀殼，還有一副動人歌喉，哪怕再給他配個豬腦子也不失公平。衛(wèi)嘉倒是哪兒哪兒都不差，可陳樨就沒見過比他更倒霉的人！至于她自己，也有人羨慕她，可她想要的都落了空。

    她想要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說愛多矯情?。≡谝呀?jīng)發(fā)生的事里，她的小情小愛大概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部分?？伤娴牟恢匾獑?？

    什么時(shí)候她才能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即使不能成為胸懷天下的仁義之士，也要把心煉得如手中寶石那般冷硬，然后用過來人的口吻輕蔑地說：“這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誰再吃加了辣油的關(guān)東煮誰是狗！”

    墓碑下躺著的那個人也沒能做到的事，她還有機(jī)會嗎？

    “哎，你沒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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