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 第15節(jié)
碰上小戲子,完全是場意外。 那年夏天,大學早已停招,他通過了體檢,馬上就要去建設兵團報到。日子雖然迷茫,前途倒也寬闊。 不過,他不喜歡像別的學生那樣,有事沒事上街喊口號。有這功夫,他寧愿去“舊貨”市場淘點寶貝。 但他運氣不好,剛出門,就碰見了老對頭雷彪。 因為老師的事,他和雷彪的人前幾天剛打過一架,為此,雷彪臉上還掛了彩。這次見程殊墨落單,這群街頭混混,恨不得立刻弄死他。 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程殊墨跑了兩條街,情急之下,闖進了市人民大劇院。 大劇院當天有正式演出,門口戒備森嚴,要有蓋章的票或請?zhí)拍苓M去。如果什么都沒有,想進去湊熱鬧,只會被罵罵咧咧趕出去。 一般人瞧這陣勢,早就打退堂鼓了,可程殊墨偏不。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大大方方走上前,高傲地昂著頭,一邊走一邊喊,“讓開,我找我爸?!?/br> 門衛(wèi)見程殊墨模樣俊俏,氣宇軒昂,穿的衣服也講究,軍裝軍褲都是新的,里面的襯衫比雪還白,一看就是領導子弟,哪里還敢攔,客客氣氣放行了。 雷彪的人后腳趕到,進不去也不敢硬闖,只能隔著馬路罵罵咧咧。 程殊墨進了大劇院,見里面停著幾輛熟悉紅旗轎車,頓時有些心虛,沒想到父親真的在這里出席活動。 他不想和父親打照面,萬一被老頭子撞見,回家又少不了一頓罵。所以,他悄悄繞到了劇院后臺。 他找了一間虛掩的、無人的休息室,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掛著一排戲服、頭冠。 鳳冠霞帔,長袖青衫,五顏六色的,像云彩一樣層層疊疊。 看來這是某個戲曲節(jié)目的化妝間。 突然,外面?zhèn)鱽砟_步聲,程殊墨怕被人發(fā)現(xiàn),立即躲進聯(lián)排的化妝桌下面。 桌布垂下來,遮擋著視線,他只能看見對面,擺著一個紅色的大戲箱子,里面的道具多得快要漫出來。 吱悠一聲,化妝間的門被打開,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哼著唱段,踩著蓮步走進來。 那會兒程殊墨還是個戲曲小白,完全沒聽懂小姑娘嘴里唱的什么。 視線太低,程殊墨看不清小姑娘的臉,只能看見她細胳膊細腿的,腳上的戲鞋繡著燙金花,綴著珍珠和流蘇,輕盈,漂亮。 又聽她撲通一聲,背對著他,跪在戲箱子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原來,戲箱子上貼的,是戲神唐明皇的畫像。 “戲神祖師爺,今天是我第一次登臺,雖然一句戲詞都沒有,但求您老人家保佑,讓我千萬別走錯臺步,別給我們先生丟人!” 這姑娘柔聲細語,清脆悅耳,似乎天大地大,再沒有比眼前的戲更大的了。 她虔誠得,就連程殊墨也不好意思,再笑她封建迷信。 小姑娘拜完“戲神”,安靜了片刻。 程殊墨以為她要離開,去前臺演出。卻又見她踮起腳尖,摘下來一套戲服,閃身鉆進斜對面的布簾隔斷。 很快,她脫掉碎花小衫,窸窸窣窣換起了衣服。 這就非禮勿視了。 更衣間有布簾子擋著,程殊墨根本看不清什么,他還是不自在地別開臉。 就在剎那間,一節(jié)如藕似玉的腰肢,不經(jīng)意映入了他的眼簾。 細腰起伏,盈盈一握,腰彎還有一點小小的、淺淺的紅痣,像是朱砂落雪,看一眼,記一生。 不到三秒鐘,等他反應過來,小戲子已經(jīng)換好衣服,踏著蓮步,跑了出去。 剛剛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錯覺。 回去后,程殊墨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為了避開仇家,躲進后臺化妝間,畢竟唐突了女同志,說出去終歸不夠君子。 后來,因為雷彪的舉報,他的當兵名額被撤換,失去了去建設兵團的機會,和吳俊、侯學超一起,被“發(fā)配”到了老樹灣大隊。 沒有電影、沒有唱片的日子,是苦澀的。但是男人嘛,如果這點兒苦都吃不了,以后還能有什么出息? 程殊墨很快適應了一切,摸索出了一套自有的生存法則。 他不是大隊最能干活、最能掙工分的,但踩著紅黑兩線的邊緣,他在公社和大隊都混得開,總能搞來不少稀罕玩意,幫扶身邊的哥們。 這導致,村民們大都嫌棄程殊墨違反紀律、游手好閑,男知青們卻總是幫他打掩護,對他崇拜得不行。 不過,男知青們有時候夜聊,話題百無禁忌,尤其聊到女同志,程殊墨沒什么經(jīng)驗,是從來不參與的。 但很奇怪,遠離城市的喧囂,關于女同志的片段,他能回憶起來的,竟然只有大劇院后臺,陌生空間里的那一次“偶遇”。 那一彎映著朱砂痣的小蠻腰。 或許是“偶爾不忘、也有回響”,日子渾渾噩噩過著,第二年,老樹灣大隊又來了一批女知青。 程殊墨一開始沒留意,連迎新聯(lián)歡會都沒去參加。 但第二天,他上山晨跑時,就隱隱聽見,半山腰的環(huán)石處,似乎有人在唱戲。 聽唱腔是個年輕姑娘,咿咿呀呀,時高時低。程殊墨心里的癢,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 這座西山,他一天溜八遍,比土地山神還清楚,那女聲來自哪個位置。 可那小戲子,像只敏感的小兔子,第六感特別強。但凡程殊墨走近一步,她就立即住口,不敢肯再唱了。 只有他退出“包圍圈”,抑揚頓挫的戲腔,才會小心翼翼重新唱起。 算了,愛花莫折花,花好亦自喜,別去打擾她了。 于是之后每天早上,小戲子就那么唱著,程殊墨就遠遠那么聽著。 偶爾有野雞野兔靠近,他總是拿彈弓射偏,幫忙驅趕,就怕嚇著人家。 有人路過時,他才會擺正彈弓,把石子打進“基地”,好心地提醒她。 日子就這樣默默持續(xù)了一年,程殊墨竟然也聽懂了不少戲。 偶爾經(jīng)過女知青隊,他也會試著尋找小戲子的影子。 可那個姑娘,似乎在極力隱藏自己,平時根本不顯山、不漏水。程殊墨看誰都像,又看誰都不像。 他怕給人家添麻煩,也就不再強求了。 到了冬天,有一次收工后,程殊墨在山里掏鳥蛋。 他坐在樹上,遠遠看見有個女知青掉隊,跑到了西崗大隊的地界上。 距離太遠看不清臉,他擔心,這傻姑娘,該不會是那個小戲子吧? 前幾天,雷彪帶著西崗大隊的人,跑到老樹灣鬧事,吃了不少虧,正在氣頭上。女同志這個時候過去,只會成為出氣筒,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當然,就算這姑娘不是小戲子,程殊墨既然看見了,也要挺身而出,幫她一把,絕不會見死不救。 所以,他果斷站出來,挑釁了雷彪。 雷彪當然不是吃素的。他們新仇舊恨一起算,西崗的人明顯想下死手。 那時候,程殊墨還沒有自制弓/弩,雙拳難敵四手。一開始,他還能干趴幾個,但很快體力不支,結結實實挨了幾拳。 打到黃昏,程殊墨終于擺脫他們,逃出來,一摸腦門,才發(fā)現(xiàn)上面全是血。 當他意識到自己失血過多時,已經(jīng)太晚了,整個人開始暈眩。 他在山里暈暈乎乎摸索著,熬到天黑,不小心被枯樹枝絆倒,栽進了旁邊的地溝里。 那一夜,氣溫已經(jīng)接近零度,天上連顆星星都沒有,又黑又冷。遠處的山峰,還不時傳來幾聲狼叫。 程殊墨知道,今晚,自己大概率會交代在這里。 富貴在天,生死有命。他沒做過什么惡,也沒干過什么大好事,并不是什么天之驕子,就算死了,也沒什么可惜的。 只是,家中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母親肯定會傷心欲絕,為他流干眼淚……但是父親就不一定了。 畢竟父親還有另外一個,處處強過他的“好兒子”。 程殊墨這樣想著,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或許是“禍害遺千年”,程殊墨沒有被死神帶走。 黎明破曉前,他是被一陣熟悉的戲腔喚醒的。 是小戲子。 真是執(zhí)著啊,這么冷,天還沒亮,她又起來唱戲了。 萬幸,額頭的傷已經(jīng)凝血,程殊墨靜靜聽了一會兒,緩緩找回了神智。 這一次,她唱的是《木蘭拜上》,唱的是替父從軍的巾幗英雄花木蘭。 小戲子的唱功,和真正的戲曲大師比,自然還差火候??伤齽僭谝羯兇狻⒂辛α浚瑳]有喧鬧的鑼鼓伴奏,依然緊緊地抓耳撓心,讓人渾身充滿力量。 程殊墨覺得,自己必須支楞起來。 哪怕在死前,去見那小戲子一面呢。 強大的求生欲,讓他艱難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密林。 很快,他在大路上,碰見前來尋找他的人,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三天后,程殊墨傷還沒好,剛能下地,就獨自一人去了西山。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直接闖進小戲子的“秘密基地”,只想對那姑娘真誠說一聲“謝謝”。 可他撲了個空,等了一上午,也沒見到半個人影。 不僅如此,從那以后,他仍舊每天早晨來西山跑步。卻再也沒有聽過,那百靈鳥一般的唱腔。 唱戲這件事,本來就很難堅持,她應該也放棄了吧。 程殊墨感到遺憾,卻也理解,人心惶惶的年代,她懂得自保,總歸是好的。 之后,程殊墨用自己的方式,狠狠教訓了雷彪他們。大隊調查他當初受傷的原因,他卻什么都沒說。 為了保護小戲子,就當做一場白日夢,程殊墨寧愿把這個秘密,永遠吞在肚子里。 只是后來,每次聊起姑娘,被吳俊和猴子他們問煩了,他才來上那么一句,“我就喜歡會唱戲的,怎么著?” 這話厲害了,猴子像是窺探到了了不得的秘密,興沖沖傳來傳去。 他哪里知道前情細節(jié),傳到最后,越來越離譜。 所以今天,葉齡仙聽到的版本就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