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馬當活馬醫(yī)，馬金水只能讓葉齡仙冒險一次。

    因為要“打擂”，葉齡仙這一次登臺，比上一次隆重多了。

    蔣崢云讓出自己的桌位，親自給葉齡仙化妝。馬金水趁這個功夫，快速和她對了一遍戲詞。

    葉齡仙故意沒看戲本，十有八、九居然都對得上。

    兩位師傅對視一眼，心里都蹦出兩個字：有戲！

    關(guān)長生下臺后，《廚娘記》的戲牌子一掛，老戲迷們都很意外，龍虎班要上新戲了？

    大伙覺得驚喜，鑼鼓一響，就挪了板凳，蜂擁而至。

    葉齡仙和馬金水沒讓他們失望。

    《廚娘記》也是一部抗主題的現(xiàn)代戲，改編自當?shù)氐拿耖g故事，紅豐鎮(zhèn)的百姓幾乎都聽過。

    講的是一個燒火丫頭，不幸被日本鬼子抓去當廚娘。為了活命，她又是扮丑，又是裝病。一邊和太君斗智斗勇，一邊偷偷聯(lián)系地下交通站，給游擊隊送情報。最后協(xié)助組織，成功反攻、殲滅敵人的故事。

    《拷廚》這一段，唱的就是反攻前夜，太君起了疑心，在伙房拷問小廚娘的戲。這段戲一問一答，唱詞精煉，交鋒緊促，戲中有戲，驚險又精彩。

    馬金水主攻丑角，他本身就偏胖，小胡子一粘，把一個兇神惡煞，愚蠢作死的太君演得入木三分。

    葉齡仙飾演的，則是聰明伶俐、機智勇敢的小廚娘。

    她的表演很有層次，初時緊張害怕，后來勇敢堅強，到最后大殺四方。每一次轉(zhuǎn)變，都得到了戲迷的認可，連蔣崢云都在后臺叫好。

    這一老一少，搭檔十分默契，臺下的觀眾也越來越多，最后，多到劇場都站不下，掌聲、喝彩也達到了高峰。

    事實證明，花里胡哨的服化道，只能帶來一時新鮮。戲好，活兒好，才是實力戲曲的內(nèi)核，才是王道。

    毫無疑問，老戲班們，這次穩(wěn)贏了。

    對面的知青們見場子冷了，很不服氣，個別脾氣倔的，又搗鼓了一陣功放，讓自己的聲音更大，更吵鬧了。

    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

    觀眾反感他們喧賓奪主。甚至有人不滿，發(fā)出噓聲，要他們停止聒噪，不要打擾《廚娘記》的表演。

    那幫知青都是溫室長大的，什么時候被噓過？挑戰(zhàn)失敗，一個個面子掛不住，灰溜溜下臺了。

    龍虎班這邊，熱熱鬧鬧唱到了最后。

    退場的時候，觀眾們熱情不減，都在喊小廚娘的名字。

    排山倒海的認可，讓葉齡仙開心到暈眩。

    馬金水身為宣傳隊長，干脆拉住她謝幕。

    就連蔣崢云也激動地上臺，擦掉葉齡仙故意扮丑的戲妝，露出她原本清麗動人的臉龐。

    葉齡仙這次，可真是一戰(zhàn)成名了。

    馬金水笑瞇瞇介紹，“這是我們龍虎班的新成員，她叫葉齡仙，葉知青，葉師傅！”

    一聲“葉師傅”讓葉齡仙受寵若驚，這是就戲班肯要她的意思了。

    葉齡仙眼眶濕潤，這是長期的壓力被釋放后的巨大驚喜。

    一個人走出來，堅持去做一件事，似乎很不容易。但是要讓付出得到回報，好像也沒那么困難。

    “仙女兒，你多大了？”臺下有戲迷問。

    葉齡仙挺胸抬頭，“十八，過完年十九?！?/br>
    “喲，不得了，十八仙兒！十八仙兒！”周圍人都在起哄。

    葉齡仙哭笑不得。

    這種稱號，年齡加一個名字，是在夸她年紀小，才藝高。

    尤其尾音，讀起來有北方特有的兒化。親切，接地氣，足見觀眾對她的喜歡。

    可葉齡仙很清楚，自己唱功還欠火候。說到底，還是《廚娘記》這出戲編得好。她今天只是幸運，不敢居功自傲。

    更何況，現(xiàn)在還不是得意的時候。她到底能不能留在龍虎班，班里的臺柱子關(guān)長生還沒發(fā)話呢。

    她深深鞠了一躬，還禮下臺。

    但在下臺前，葉齡仙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觀眾席。

    如果她愿意和一個人分享此刻的喜悅，那一定是程殊墨。但很可惜，這一次，臺下這么多人，程殊墨并不在其中。

    不奇怪，她哪能每次都那么幸運呢。

    葉齡仙繼續(xù)去找“紅臉王”，她很想知道，關(guān)長生對她的評價。

    走到一半，她就被一個年輕的男人，激動地攔住了去路。

    男人穿著嶄新的軍裝，上衣口袋別著兩只上海牌鋼筆。他模樣斯文，眉宇溫和，眼底卻有些憂郁。

    他的臉上，帶著一點探究和驚喜，“小齡仙，真的是你啊。”

    葉齡仙看見男人，也愣在原地。

    藏了太久的眼淚，決堤一般，再也壓不住了。

    第15章 吃醋

    葉齡仙同樣驚喜，攔著她的年輕男人，竟然是楚修年。

    楚修年是教戲先生的兒子。他從小跟著母親，對戲曲耳濡目染，尤其儒生唱得好。從前排練時，還和葉齡仙搭過戲。

    葉齡仙每次去先生家，楚修年總是像鄰家大哥哥一樣，非常照顧她，幫她輔導(dǎo)文化課，把好吃好玩的東西都留給她。

    就是她親哥，也沒有這樣對她好過。

    楚修年不僅戲唱得好，文化課也特別厲害，熟讀典籍，寫得一手好文章。他還常常幫藝校編戲、改詞，是大家公認的天之驕子。

    楚修年讀完高中，被推薦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能唱古裝戲，他就報名當兵。后來聽說是做了部隊文職，從事記者、通訊類的工作。

    但葉齡仙最關(guān)心的，還是楚修年的母親。

    “修年哥，先生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葉齡仙當初下鄉(xiāng)插隊，沒有和教戲先生道別，她一直擔(dān)心著。

    楚修年臉上一痛。

    他也算看著葉齡仙長大的，知道她和自己的母親情同母女，所以并不騙她，實話實說，“不太好，藝校關(guān)閉后，我母親就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胃癌，情況不樂觀?！?/br>
    “怎么會這樣？”葉齡仙心急，“我回去就請?zhí)接H假，去醫(yī)院看望她老人家?！?/br>
    其實她們非親非故，不在一個戶口本上，大隊未必能批準，但總要想辦法回去的。

    楚修年卻搖搖頭，攔住她，“不要折騰了，母親不會見你。她做了兩次手術(shù)，頭發(fā)全掉了，連我這個親生兒子都不愿意見，更不會見你?！?/br>
    其實，老人家更多的是怕連累他們。

    楚修年又安慰她，“你不是醫(yī)生，回去也無濟于事。別擔(dān)心，醫(yī)院把她照顧得很好，我前幾天打電話問過醫(yī)生，用了進口藥，母親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br>
    葉齡仙還是不放心，楚修年反而關(guān)心她，“別光說我，你呢，小齡仙，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聽說你去插隊了，母親一直牽掛著你，怕你把戲丟了，沒想到你會在紅豐公社！”

    “我不在紅豐公社，我是在老樹灣插隊。”葉齡仙簡單說了自己的情況。

    她紅著眼，堅定道，“修年哥，你回去告訴先生，戲我沒丟，一直練著呢，我不會讓先生失望的?！?/br>
    “嗯，我看到了，你剛剛唱的《廚娘記》，很精彩，如果母親知道了，一定會為你驕傲的?！背弈晷Φ眯牢?。

    他又自嘲，“不像我，兵團的工作太忙，根本沒有時間唱戲。功夫早就丟了，母親還為此，狠狠罵了我一頓?！?/br>
    葉齡仙慚愧，她說是沒放棄，但過去一年的時間，也中斷了練習(xí)。先生如果真的看到了，一定會嫌棄她基本功退步。

    葉齡仙心虛閃躲的眼神，卻被楚修年當成了局促。

    他仔細打量這個記憶中的小meimei，不禁有些心疼。

    五月的天，已經(jīng)有些熱了，公社不少姑娘都穿上了輕便的襯衫、短袖。在他們兵團，甚至還有人，家里都寄來了的確良。

    可是葉齡仙身上，還穿著春天的粗棉小衫，皺巴巴的，打著細微的補丁。袖子上挽，露出潔白、細弱的手臂。

    “齡仙，你在老樹灣插隊，平時過得很辛苦吧？”楚修年想問，她有沒有工資補助什么的，但想來也是廢話。

    他是兵團的宣傳干事，常常跟著文工隊出差、采訪寫稿，對農(nóng)村插隊知青的狀況非常清楚。

    她一個勢單力薄的姑娘，長年在農(nóng)村干體力活，能抽出時間練戲就不錯了，怎么可能再把日子過好呢。

    更何況，葉齡仙從小家境就不好，父母還格外偏心，絕對不會給她寄什么補給。

    幾年前她雖然也瘦，但是臉上還有rourou的嬰兒肥?，F(xiàn)在，整張小臉都清減了。

    葉齡仙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生活，心境也比過去開朗多了，并不覺得自己可憐。

    她笑瞇瞇：“我一點也不苦，大隊里人很好，很照顧我。補助也有，只是要等半年才能發(fā)。不過，平時有大鍋飯，還能掙工分，餓不著的?！?/br>
    “什么，你的補助那么少，還要等半年才發(fā)，平時怎么生活？”

    楚修年不由分說，翻遍所有口袋，掏出身上的錢和票，一股腦塞進葉齡仙手里。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里插隊，這次出門沒帶多少錢。這些你先收下，等我回去籌一些，再直接寄到你們大隊?！?/br>
    楚修年甚至解下了上衣口袋的鋼筆，“這些你也拿去，想辦法換點錢和糧食?！?/br>
    鋼筆是身為記者最重要的東西，葉齡仙當然不肯接受?！靶弈旮?，這些我不能要，先生還生著病，你們正是用錢的時候?！?/br>
    楚修年：“不用擔(dān)心，我母親有公費醫(yī)療，醫(yī)院減免了不少手術(shù)費、醫(yī)藥費。曲藝協(xié)會也一直在幫忙?！?/br>
    這一幕其實有些熟悉。

    上輩子葉齡仙沒有回城，和親友都斷了聯(lián)系。只有楚修年，突然給她寄了五百塊錢，說是讓她以后結(jié)婚，留著當嫁妝。可惜這些錢，都被高家人私吞了，葉齡仙也是幾年以后才知道。

    后來，葉齡仙又想辦法，給楚修年寫信求助，訴說自己的處境。但是城里知青辦和郵電局的人，卻回復(fù)她，楚家人早就去了國外，再也沒有回來過。那封信，當然也沒有送達。

    想起這些，葉齡仙心里，有種物是人非的荒涼感。

    楚修年繼續(xù)道：“大隊條件不好，你哪有精力去練戲？等我回去，我會想辦法，把你的關(guān)系轉(zhuǎn)到兵團去。你會唱戲，這就是最好的加分項。”

    葉齡仙連連拒絕。這里有龍虎班，有那么多會唱戲的師傅，她舍不得離開。更何況，這里還有很重要的人，這一次，她想陪他一起回城。

    兩人就這樣推讓著。

    這時，旁邊響起一道清冷的男聲，“你們在干什么。”

    程殊墨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后臺柱子旁，復(fù)雜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