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覺得她與從前有些不同。她仍舊溫和從容。在從前，她是因游刃有余地左右逢源而顯得從容，現(xiàn)如今，則更像是寵辱不驚無畏無懼因而從容。

    左右逢源的是“春容”，無畏無懼的是“沈輕輕”。

    但都是她。

    他因此喜悅慶幸。她仍是她，越發(fā)強大。

    “什么時辰了?！彼龜堖^被褥，倚靠在他懷中，懶懶問著。

    “剛?cè)胍鷷r?！备┰谛模c滴分明。

    “糟糕。這一醉，竟忘了給你描張臉?！彼屏吮蝗?，披上外衣，赤足下床。腳底剛一沾地，就覺地面冰冷。

    祝眠上前扶她安坐榻上，捧著暖爐暖熱掌心，再以掌心貼腳心，融化被地板所鍍寒意。捂暖腳掌，再穿鞋襪。一雙不太合腳的黑布鞋套在腳上，瞧來略顯滑稽。

    她將雙臂搭上他的雙肩，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他的眉眼口鼻，頗有幾分愁惱道：“可如何是好，我覺得這張臉哪兒哪兒都好，不忍心描成別的模樣。你想要一張什么樣的臉？”

    “和你一樣，就好?！彼佳畚⑻?，與她靜靜對視。

    二人因故皆需遮去容顏，不妨由他來記得她的模樣。

    “我是女子?！彼е更c在他眉宇之間，“倘若像我，豈非要叫人說生得女氣？”

    “無妨?！彼辉谝?。此前像個乞丐四處被人厭嫌驅(qū)趕，他都不在乎。又豈會在乎誰說的一兩句女氣？

    她無聲頷首應(yīng)下，指引祝眠自箱柜妝奩中尋出碎皮料與脂粉，以及小小一盒魚鰾熬膠。手爐置于膠盒下，熱溫將凝固的膠液再度化開。

    她牽著祝眠的手，引他與自己同坐榻上。祝眠褪去鞋襪盤膝坐好，她則提起畫筆跪坐在他面前。剪子剪出細(xì)碎皮料，被她用畫筆點膠貼在他的皮膚上，再輕輕吐氣吹干。如此反反復(fù)復(fù)，經(jīng)多次修飾，終于在他臉上另描出一張相似的臉來。隨即再施脂粉細(xì)細(xì)調(diào)整，待她畫完之時，屏息細(xì)看，最終滿意地取出枕下銅鏡，照予他看。

    菱花銅鏡，微暖燭光，照出一張分外熟悉的面容。

    柔美而不顯女氣，溫和而不失鋒芒。

    是一張五分像她、五分像自己的臉。

    祝眠呆呆看著鏡中容顏，頭一回覺得，似乎此時此刻，已聚天倫。他說：“倘若來日我們拜堂成親、生兒育女。待兒女長大成人，或許就是如此模樣。”

    春容怔怔望著他。

    她沒有應(yīng)答，匆匆將鏡子塞入他懷中，由他舉鏡，照著自己一點點描畫出沈輕輕的臉龐。

    樓外漸漸熱鬧起，江菱雨來敲房門，喚春容出門游玩。昨夜燈會，他們未曾參與，今日街市盡開，可湊一湊熱鬧。

    她整好衣衫，關(guān)門隨江菱雨同去。待人聲遠(yuǎn)去，祝眠才悄悄離開。

    吃過早點，稍作歇息，幾人結(jié)伴入街市時，已是熱鬧非凡。小攤小販擺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江菱雨與趙春娘一道，挑了一個又一個，楊蘊緊隨其后，負(fù)責(zé)付錢結(jié)賬。

    街巷角落里四散的乞丐見到春容現(xiàn)身，紛紛涌上前來，齊齊道謝。

    很快她便被一層又一層的乞丐團團圍住，她忽覺事情不對。

    不知是何處現(xiàn)出刀光，利刃出鞘，直刺向她的后心。

    又是一道刀光晃過，剎那之間，清去刺客，將春容護在身側(cè)。

    是祝眠。

    他片刻不離地隱在暗處跟隨左右。

    原本離得不遠(yuǎn)的謝見微等人亦趕上前來，皆圍在四周，警惕著是否還有其余暗處兇手未曾現(xiàn)身。

    街上生出事端，眾人一哄而散，各自躲在角落，生怕殃及自身性命。

    “多謝義士出手搭救。”春容揚聲致謝，面著笑意，“我們皆在不遠(yuǎn)處回春善堂落腳，不知義士可否賞臉同去？”得此天賜良機，她豈能錯過？

    陸遠(yuǎn)舟亦是相邀，又問：“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他還未想好用什么名字搪塞，趙春娘探過頭來，笑吟吟道：“這位兄臺可不就是咱們灶上的好幫手?！?/br>
    “何解？”謝見微滿面疑惑。

    “曾得沈小姐一飯之恩，他正報恩呢?！壁w春娘笑盈盈望著祝眠，“不過他還有一個名字——春廿三刀——這個名字，不知各位大俠可曾聽過？”

    “原來是春廿三刀。”謝見微恍然，拱手道，“失敬。在下謝見微?！?/br>
    陸遠(yuǎn)舟若有所思道：“難怪?！?/br>
    江菱雨不解：“陸大哥，你說什么？”

    “難怪江湖傳言，春廿三刀的刀法像祝眠的路子?！标戇h(yuǎn)舟釋然一笑，“確實像。只是沒了殺氣?！?/br>
    祝眠沒有想到，趙春娘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將自己闖出的名聲拱手送人，且送給他這樣曾經(jīng)十惡不赦之人。

    春容本已為他杜撰了身份，捏出些借口，亦是萬沒料到趙春娘會如此做。既已開口，其余人亦認(rèn)下，她便不再開口，只順著話說：“曾聽聞春廿三刀行俠仗義，救助孤苦。今日有幸得見，定要擺上酒宴，與大俠舉杯暢飲?！?/br>
    至晌午，枯坐禪內(nèi)擺桌設(shè)宴，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沈叢害怕自己在場，小輩拘束不能盡興盡歡，便早早離了席。酒過三巡，眾人醺醺。謝見微醉而舞劍，江菱雨搖鈴和舞，楊蘊在旁端著盤獅子頭候著，陸遠(yuǎn)舟與祝眠頻頻碰杯痛飲。席間，只有謝華君一人默默不語，該飲酒時飲酒，該動筷時動筷，卻甚少露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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