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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承平年少在線閱讀 - 承平年少 第28節(jié)

承平年少 第28節(jié)

    事已至此,便該叫作天意。

    九公主漸漸平緩下來,睜開眼瞧了瞧,又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

    直到此時,喬昭容才忍不住抽泣了一聲,一面拭淚,一面將女兒軟弱的小小身子摟在懷里。

    她不能怪皇帝,也不敢求他。就連念佛,也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希望菩薩慈悲,讓她的九兒多陪自己幾年,哪怕用自己的壽數(shù)補上也好。

    而一道屏風之外,皇帝仍舊凝視著欠身侍立在面前的太子。

    太子是他的第三子,也是他與皇后僅剩下的兒子。老大與老二當年跟著自己四處征戰(zhàn),一個徑直折在沙場,一個因為傷痛拖了些時日,最終也是英年早逝。

    只有太子不一樣。太子出生前,他正與南邊的起義軍陷入僵局,雙方都損失慘重,進不得也退不得,直到太子降生的消息傳來,他喜不自勝,半夜一鼓作氣地帶著精騎突襲敵營,鏖戰(zhàn)到天明,贏了這一仗。從此以后聲名大噪,依附于他的人馬越來越多,一路所向披靡,直攻京畿。

    燕思宗自知氣數(shù)已盡,開了宮門,命宮女內(nèi)侍們各自逃命,新的明主,是在百姓的歡呼聲里,被迎進城中的。

    皇帝以前一直覺得,太子是有福澤的,能旺他。如今再看,這福澤或許深厚得過了頭,竟連屬于他父親的,也想一并奪過去。

    劉昭儀的面容,他早已不記得了,她對皇后的那一番抱怨,他也不甚在意,唯有幾句尖刻妄言,最為可恨:“那寶珠比九公主又大得幾歲?暗地里早跟太子偷約暗期了,她會算計,兒子嘴邊的rou也奪下來討好老子!”

    皇帝聽得氣涌如山,當即一掌推開門,將悚然起身的劉昭儀踢倒在地。

    如今藏怒宿怨,是因為這話實在說不出口??纱搪裨趓ou中,永遠化解不了。

    皇帝盯著太子,從頭到腳地審視:太子五官像皇后,對女子而言是英氣,在他那張輪廓酷似皇帝的臉上,則是艷麗且矜貴。他又年輕,鼻梁更挺拔,下頜更俊朗,再表現(xiàn)得謙遜隨和,那股尊貴與威嚴也不容忽視。

    也許不止寶珠,那些年輕的宮人,甚至不甘寂寞的嬪御,若說心有所屬,在年已半百的皇帝,與青春年少的儲君間,會選誰?

    儲君,呵,儲君。

    皇帝剜向太子那雙穿著粉底朝靴的腿,他不是有腿疾嗎?為何站了這么久還紋絲不動?

    他強壓下敲斷那腿的沖動,厲聲問道:“你來做什么?”

    喬昭容這里沒有西洋鐘,太子粗略估算了一下,適才的僵持足有一刻鐘。

    他跪下來,依舊從容的語調(diào)中含了兩分擔憂:“臣原本有事須請父皇的示下,只是眼看著九兒可憐,不敢再增添父皇的煩擾?!?/br>
    “不敢?”皇帝冷笑,“你還有什么不敢?”

    太子只當聽不出皇帝話中之話,叩首請了罪,接著道:“昨夜李慎思于府中自戕,臣想待秋闈后…”

    “嘭”的一聲,如玉碎晶崩,刺耳又誅心,喬昭容自己都唬了一跳,忙不迭地捂住女兒的耳朵,一面皺起眉頭,預備安撫好九公主,便出去懇請皇帝榮返,九兒實在禁不起父皇親臨,只怕越發(fā)折煞了她。

    然而隔著一道屏風,皇帝的聲音并未響起,反倒是次間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近了,接著便是一迭聲驚呼,又是“皇爺”,又是“殿下”,鬧哄哄一片。

    鳳儀宮這邊卻是風平浪靜的。寶珠將新做的抹額給皇后過了目,便替她換掉額上戴著的那個,秋月捧過鏡子來,皇后滿意地點點頭。

    寶珠放了心,便整理了針線籮里的東西,收到一邊去,又琢磨著要挑一只什么樣的盤子,待會兒好裝涼水里湃過的葡萄。

    皇后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再分明不過了。只要寶珠保證不和太子兜搭,她總有法子保住她。

    寶珠答應了,也謝了恩,內(nèi)里卻仍有種不甚樂觀的悵然。只不過,不讓太子摻和進來,終究是不會錯的。

    只要太子的地位穩(wěn)固,將來即了位,她們就是有盼頭的。

    至于先帝的嬪妃,不外是在皇陵清修,以及在西苑養(yǎng)老兩條路。

    她不怕清苦,不怕寂寞,怕的是和皇帝相處這過程。

    而無數(shù)的過往教會她一個道理:怕是沒有用的。越怕什么,就越會遇上什么。情勢已然如此,她無法改變,就只有竭力讓自己過得不那么難受。

    她將手指浸在清涼的井水中,一顆顆葡萄離了枝,在瀲滟的波光中依舊剔透可喜,被她輕輕掬起來,擺放在半卷荷葉形琉璃盤里。

    說半點兒不后悔是假的。早知道…早知道什么?這會兒才想著應該早些跟了太子,未免太荒唐些。不止把自己看輕了,還把太子都看輕了。

    他的情意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無動于衷。

    可是,就這樣了吧。

    寶珠捧著一盤葡萄,轉(zhuǎn)過身,卻瞧見個眼生的小宮人往這邊走過來。

    “且等等,你是誰?”寶珠叫住了她。

    小宮人忙剎住腳步,行過禮叫了聲“jiejie”,道:“奴婢是長寧宮的沅兒,受喬昭容吩咐,求見皇后娘娘?!?/br>
    寶珠便說:“你先同我說,我再回稟給娘娘?!?/br>
    小宮人不敢猶疑,道:“皇爺病倒了,現(xiàn)下正在宣政殿安養(yǎng),按禮后妃及皇子公主都應輪流侍疾,可是九公主這回也病著,我們昭容實在分'身乏術(shù),想求娘娘容情,暫免她一二日。”

    寶珠一時不可置信,短短一夜之間,怎么出了這么些事?對沅兒道:“你隨我進去?!?/br>
    一面引著人進屋,一面想:如今掌管六宮的是賢妃,這宮人偏偏往她們這兒跑,不像是求情,倒像是報信兒。

    門口侍立的宮人打起簾子,寶珠卻不急著進去,忽然問她:“賢妃娘娘去了嗎?”

    沅兒一頓,眼睛將兩邊都瞧了瞧,方才怯怯搖頭。

    真是報信兒來的。

    寶珠到了皇后跟前,又把沅兒的話說了一遍,皇后準了喬昭容留下,沅兒便千恩萬謝地告退了。

    寶珠因問:“娘娘去嗎?”

    宣政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也有寢宮,算是前朝與后宮交界之處,皇后前去,比別的妃嬪都名正言順。

    皇后點點頭,說:“徐姑姑和柳葉兒陪著我?!鞭D(zhuǎn)向?qū)氈椋骸澳懔粝隆!?/br>
    喬昭容沒多大膽量,絕不敢貿(mào)貿(mào)然給鳳儀宮報信,除非是有別人授意,甚至命令。

    是太子。

    皇后必須去這一趟。她要知道皇帝究竟病得如何,太子又做了什么。

    寶珠尋了個杌子坐下,索性接著做繡活,才穿好針,張姑姑進來了。

    寶珠連忙起身相迎,張姑姑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匣子來:“上次那只蓮花顫修好了,不知娘娘什么時候要戴,我早些送過來。”

    寶珠接在手里——這是一支金絲做的蓮花,小巧精致,因為簪在發(fā)髻上時會隨著走動輕搖,恰如菡萏迎風一般,故而叫這個名字。

    之前有一根金絲斷了,張姑姑便拿去尚工局重修了一回。

    寶珠心知肚明,張姑姑每日清晨都要伺候皇后梳頭,屆時順便帶來就是了。這會兒專程過來,還是不放心她。

    臉上不顯出來,端了凳子請她坐,又斟茶,兩人從花樣子聊到首飾發(fā)式,倒也不乏味。

    眼看到了膳時,寶珠正欲打發(fā)個小內(nèi)侍,去宣政殿瞧瞧動靜,張姑姑攔住她:“姑娘不必擔心。說是侍疾,娘娘也不過是在皇爺跟前坐著,讓皇爺知道妻小都在,心里就寬慰了,跟去的人會打點妥當?shù)??!?/br>
    寶珠點點頭,又見常姑姑來了。

    常姑姑見了張姑姑,忙笑著問好:“張jiejie,咱倆難得碰面呢?!?/br>
    張姑姑道:“可不,咱們當差的時辰總是岔著的,今兒算是有緣碰上了?!?/br>
    常姑姑把手里的食盒交給寶珠,原來是把她的份例菜給送來了,寶珠連忙不住道謝,常姑姑擺擺手,拉著張姑姑:“咱們到茶水房坐,我燉茶請您嘗嘗,再張羅些圍碟,也好敘敘舊?!?/br>
    張姑姑盛情難卻,還沒忘記寶珠,常姑姑便催促著:“寶珠姑娘忙完了自然也來,咱們先去把爐子撥好?!?/br>
    寶珠笑著送二人過去,正盤算著拿體己到小廚房添幾樣菜請兩位姑姑——近身伺候主子的宮人身上不能有不雅的氣味,是以份例菜實在沒什么可吃的。

    才回過身,冷不防太子就站在跟前。

    寶珠一驚,不光是為他這神出鬼沒的架勢,還因他額上纏著棉紗,血色滲透了厚厚幾層。

    第39章 .三十九藤蘿斗篷

    太子忙拉住她,笑得云淡風輕:“我看你沒跟著,就來瞧瞧你?!?/br>
    寶珠又羞又慌,生怕他被人瞧見了,情急之下,干脆把他往房里推,又將門虛掩上。

    太子不合時宜地覺得好笑,跟著又扶了扶額角。

    寶珠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轉(zhuǎn)而問:“是皇爺砸的?怎么下這么重手?”

    她蹙著眉,不知道自己眼眶都紅了,太子忙說無妨,又道:“是為著前朝的事,父皇動了肝火,好在這會兒已經(jīng)醒了?!?/br>
    寶珠并不關(guān)心皇帝的病情,甚至覺得,他病著,她們還比尋常輕松一點。

    她只是望著他,心酸不已:“拿什么砸的?這時候還在滲血…自家父子,怎么下得去手…”末一句低如蚊吶,太子卻沒錯過,還覺得極為受用。

    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雖是父子,但也是君臣,為女人,為權(quán)勢,從古至今,反目成仇的至親骨rou數(shù)都數(shù)不完。這會兒在父皇眼里,自己已經(jīng)與逆臣賊子無異,自然罪大惡極。

    喬昭容那兒沒幾樣價值連城的東西,偏巧不巧就把這水晶花樽擺在顯眼處。皇帝那一下是動了殺心的,砸得他半邊臉都沒了知覺,另一邊的耳朵尚還聽見潺潺流水聲。

    可自己還是比他扛得住?;实墼彝陜鹤?,氣急攻心,昏死過去。御醫(yī)們趕過來,見太子自一灘血泊里站起身,險些以為是逼宮,誰料太子的口吻依舊是溫和的:“父皇勞于政事,圣躬不支。請諸位大人定要盡心診治,務必使龍體早日康健,某在此謝過了。”

    太子殿下一貫禮賢下士、敬重老臣,對德高望重者,以某、小子自稱。杏林圣手們聽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六神無主,只有唯命是從的份兒。

    乍著膽子給皇帝號一回脈,御醫(yī)們的心落回肚子了:皇帝陛下沒受傷沒中毒,不過是暫時的氣血上逆,太子讓抬回宣政殿方便清養(yǎng),那便憑殿下做主吧。

    來長寧宮給九公主診脈的御醫(yī)當中,并不包括平常侍奉皇帝的那幾位,但皇帝沉湎女色、好食丹藥的事實,卻都多少聽說過。如今移回自己寢宮,清清靜靜地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至于太子,則一直守在皇帝榻前,等到父皇終于睜眼了,這才肯讓御醫(yī)為自己處理仍在流血的傷口。

    常日里與藥材脈案打交道的大人們這才意識到,太子殿下,畢竟是平過叛的英雄,不是皇宮里尊貴的孩子。

    從始至終,三公九卿無一人有異議。太子對他們苦笑著揖禮:“某剛愎自用,致使歸義公有機可乘,自戕泄恨,深負父皇所望,還請世伯們費心周全,不要誤了朝廷選賢舉能的大事?!?/br>
    皇帝就躺在幾步之遙的龍床上,喉嚨里痰濕未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一個太子,不愧是他的兒子。他就這么篤定,自己時日無多,整治不了他嗎?

    送走外人,太子又回到皇帝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臣雖有罪,還請父皇早些消氣,否則于病情不利?!?/br>
    御前太監(jiān)進來回稟,說皇后到了。

    太子輕嘆一聲,站起來拂拂袍角,欠身向皇帝道:“臣去寬慰母后兩句,她聽說您病倒了,必定是心急如焚?!?/br>
    仍是在三公九卿面前的那套說辭,卻瞞不過皇后,她定定地看著太子額角的傷許久,終究沒說什么,搭著徐姑姑的手進去了。

    太子好整以暇,慢慢沿著丹墀走下去。喬昭容看得清形勢,安生在長寧宮避風頭,這個不必擔心;劉昭儀在他的人趕去之前就被割了舌頭,生死由命了。剩下的嬪御們,上得臺盤的真不多,太子微微皺眉,喚過大篆:“讓太子妃也來侍疾,正好多幫襯著母后?!?/br>
    賢妃么,太子輕嗤,哪里少得了賢妃。

    這一上午實在鬧得昏頭漲腦,他想了想,還是改道去了鳳儀宮。

    太子覺得自己真是瘋魔,喜歡看到寶珠為自己蹙眉的樣子。

    只有和她在一塊兒,他還可以假裝他們是受了委屈的小兒女,被長輩責罵幾句,躲起來吃兩塊甜膩的糕點,自己哄自己。

    他揚唇,道:“真的不嚴重。這棉紗吸水好,看著駭人罷了。不然,我揭開你瞧…”說著果然抬手去拆。

    寶珠“唉”一聲,慌忙阻攔,瞧見他促狹的神情,方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套,忍不住乜了他一眼,就想別過臉去,太子卻俯下身來,吻住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