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盡己所能而已。她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面也沒什么底，勉強(qiáng)被寶珠攙起來，又伺候著重新梳洗過，這才回太后那邊去。

    “白太嬪同你說什么了？”眾人散后，太后問寶珠。

    “太嬪說，白太妃扭了腳，能不能向主子求個情，派個人去瞧瞧。”

    “不必理會?！碧笱院喴赓W，寶珠連忙應(yīng)個“是”，繼續(xù)給懷里的小奶貓順毛。

    太后亦伸手捋了捋貓耳：“這貓倒靈性，撲得恰是時候?！?/br>
    寶珠便一笑，沒再說什么。

    她也沒有以德報怨到這等地步，只是不愿傷了白太嬪的臉面。此外，她猜不到白太妃是如何得罪皇帝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太后的臉色，試探著道：“今兒灑了喬太妃一身水，但愿她不會往后都不來串門子了吧?！?/br>
    “不會?！碧笱劾锊懖慌d——白氏那小婦，真是自尋死路。

    喬太妃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卻不能去告訴皇帝。皇帝的打算輪不著她cao心是其一，其二則是，太后發(fā)現(xiàn)，她早已不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

    他的性格行事并不像他的父親，但有些時候，他又極其像他的父親。

    又過了兩日，正是旬休，皇帝來仁壽宮請安。

    往常他來，奉茶的差事都是交給別人的。今日因?yàn)樾睦镉惺?，忘了這一茬，寶珠捧著茶盤走到了人前，方才反應(yīng)過來，只得硬著頭皮過去，只想快些遞到他手邊了事。

    越是提著心，越是容易出岔子，眼看著黃花梨木的高幾就在跟前了，她手不受控地輕抖了一下，茶蓋與茶盅一錯，發(fā)出一聲清響。

    除了皇帝，誰都沒抬眼。寶珠被他關(guān)切的目光看得愈加如芒在背，下一瞬，他自己伸手，將茶盞穩(wěn)穩(wěn)地接過去了。

    大家都佯裝不知，寶珠狠狠心，索性厚著臉皮到底，若無其事地退下了。

    一出來才長吁了口氣，叫來秋月道：“我燙了手，得去御藥房討點(diǎn)藥膏，你替我進(jìn)去伺候一會兒吧?！?/br>
    秋月一聽，連忙追問起來：“jiejie沒事兒吧？不曾失儀吧？”

    寶珠被她問得臉上更掛不住了，含糊著說：“面上大致是蓋過去了，即便娘娘要責(zé)罰，我回來再領(lǐng)吧。”

    每次皇帝來，她好像都免不了慌慌張張的，今兒更添一重狼狽。仁壽宮里哪兒都不穩(wěn)妥，索性去遠(yuǎn)些的地方避一避。

    走了一程子，她心里稍定了些，既然要去御藥房，索性把太后素日沐浴要用的藥草都領(lǐng)些回去。

    御藥房里換了許多新面孔，她瞧著眼生，對方卻個個認(rèn)得她，年紀(jì)小的趕著叫她“寶珠姑姑”，隨即就被大太監(jiān)一把派在后腦勺上：“嘴甜腿懶的德性!還不麻利兒地給姑姑包藥去？”

    又呵腰請寶珠上座，吩咐道：“叫祿子沏茶!”

    寶珠忙道：“諸位都當(dāng)著差呢，為著我這樣麻煩，我豈不是專來添亂的了？”

    大太監(jiān)笑著請她安坐：“姑娘忒見外了。奴才這徒弟別的沒一件拿的出手，就只這沏茶的花樣功夫，還能看個樂呵。左右包藥也要等一陣子，姑娘就當(dāng)消磨時間吧!”

    寶珠明白過來：練這么一套工夫，自然是想在主子面前敬茶。她們做奴才的，也就這點(diǎn)兒奔頭。

    一時祿子來了，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內(nèi)侍，白白凈凈的頗清秀，倒沒他師父的嘴皮子厲害，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便為寶珠沏起茶來。

    寶珠觀他神情專注，動作伶俐，倒確實(shí)是個好苗子。

    只不過，仁壽宮的人已經(jīng)滿得不能再滿了。何況這種半道上來的，她也不放心隨隨便便把他帶到太后跟前。

    不免覺得有些對不住人家。恰在此時，另一個有品級的太監(jiān)領(lǐng)著提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手藥包的小內(nèi)侍過來：“姑娘要的藥草和燙傷膏都裝好了。另外還有一點(diǎn)子云片糕和八珍糖，都是平日里多余的藥材順手做的，姑娘不嫌棄就留著當(dāng)零嘴兒吧?！?/br>
    這點(diǎn)小恩小惠，寶珠從前經(jīng)歷過，如今又失而復(fù)得罷了。知道若是執(zhí)意不要，反而是掃別人的臉，也就道謝收下了，卻不必接手，仍由那小內(nèi)侍替她一路拎回去。

    等到了地方，再給這孩子多抓些錢。他要孝敬師父也好自便。

    寶珠什么都盤算到了，再沒料著，兩個舉薦徒兒的大太監(jiān)，瞄準(zhǔn)的都不是仁壽宮——太后娘娘身邊可多的是積年的老人兒啊，這些小崽子去了不還是當(dāng)碎催的，跟在御藥房當(dāng)碎催有什么差別？窩在這兒皮還可以少繃緊些呢。

    要圖么，就圖在她這兒結(jié)個善緣，將來升發(fā)了，他們也好掙個“從龍之功”哩!

    回來路上日頭高了，寶珠一面擦汗，一面對小內(nèi)侍道：“把那兩樣交給我提?！币妼Ψ讲豢?，正要學(xué)柳葉兒，嘴上損兩句，就聽見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傳來：“寶珠jiejie!”

    寶珠循聲一瞧，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子，五六歲光景，灰不溜秋的薄綢袍，腰間系著杏黃腰帶。

    她連忙蹲禮：“四殿下勝常。”

    第54章 .五十四絡(luò)石藤

    四殿下年紀(jì)雖小,叫起身的架子卻有模有樣。他瞧瞧寶珠，又瞧瞧跟著拎藥包的小內(nèi)侍，問：“jiejie怎么提這么多東西？”

    寶珠笑吟吟道：“哪里當(dāng)?shù)闷鸬钕乱宦?jiejie',請殿下叫我的名字便好。”又說：“都是些沐浴用得著的藥草一類,常日在用，消耗得也快。”

    四殿下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那…有活血化瘀的嗎？”

    寶珠心里一揪,答說：“倒是有絡(luò)石藤和紅花，只是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使、對不對癥?！?/br>
    四殿下喜道：“這兩個都對癥的!”隨即又有點(diǎn)扭捏：“我今兒角抵輸給了伴伴，還崴了腳，要是皇兄知道了，必定要罵我的…”說著一抬手，讓身后跟著的內(nèi)監(jiān)扶住他。

    寶珠猜測他并沒有受傷，這會兒才想起來裝樣子。怕皇帝斥責(zé)這個理由有點(diǎn)牽強(qiáng),再者他真扭著了，教他武藝的少傅不會不知道。

    猶豫了片刻,還是從小內(nèi)侍手里取過來那包絡(luò)石藤，交給四殿下的隨侍。又對四殿下道：“殿下肯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便是覺得我是可信的吧？這個殿下拿去研磨成粉,涂抹在扭著的地方,不消幾日就能見效。到時殿下再贏回來可好？”

    抿嘴笑了笑：“其實(shí)若換作我,如今就告訴皇上知道，欲揚(yáng)先抑么。皇上興許待您嚴(yán)了些,也是愛之深責(zé)之切的緣故,到時候見您越挫越勇、大獲全勝，不就會加倍地賞賜于您？”

    四殿下認(rèn)真想了一會兒，咧嘴笑開了：“知道了,jiejie!”隨即朝身邊內(nèi)監(jiān)一招手，倚靠著后者，一蹦一跳地走了。

    寶珠再度蹲禮，恭送他離去。

    接著往回走，心里郁積著一口氣不得嘆：這會兒她又反悔了，白太嬪來求她的事，應(yīng)當(dāng)告訴皇帝知道。

    然而算算時辰，皇帝早該走了。要等到下一旬，不知會不會還有變故？

    “怎么就在大太陽底下走著？”這一聲實(shí)在讓她又驚又喜，猛然抬頭，皇帝也沒坐肩輿，就這么披拂著日光朝她走過來。

    寶珠正要行禮，已被他一把攔住了，捉起手端詳起來：“那個大臉盤zigong女說你燙著手了，我瞧瞧?！?/br>
    寶珠忙把手抽回來，當(dāng)著旁人，總不便呲他，只好說：“勞陛下垂詢，奴婢沒事兒了?！甭砸徽遄?，正要開口，又往兩旁看了一回。

    皇帝心里一動，忙讓小篆接了跟著寶珠那小內(nèi)侍手里的藥，又給了個沉甸甸的荷包，把人給打發(fā)了，自己將東西送到聽差房去。

    至于御前這幫人，向來被小篆敲打得個頂個的識趣，都跟在那小內(nèi)侍后頭，一道退下了，直像是要追著瓜分人家的賞銀似的。

    閑雜人等都沒有了，皇帝不自覺地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咱們到那邊花蔭底下說話吧。”

    寶珠一忖：曬著他確實(shí)不好。便點(diǎn)點(diǎn)頭，二人一道往陰涼處走。

    為安危起見，宮里面不興栽種高大的樹木。這一處不過是依附著架子攀生的紫藤蘿花，正是盛開的季節(jié)，但因?yàn)樵趪鴨手?，淺紫的花兒盡數(shù)被除去了，僅剩下嫩青的藤蔓，隱約亦有一股幽淡的香氣。

    刺目的日光被這些藤蔓柔柔地攏著，清凌凌地降落下來，點(diǎn)綴在寶珠的發(fā)絲和衣裙上。

    而她的臉龐無須任何點(diǎn)綴。

    皇帝注視著她，熱烈的目光里全是繾綣的愛戀。

    若沒有上一世的教訓(xùn)，任誰都不能在這樣的目光里清醒自持吧。

    時隔多年，其實(shí)已經(jīng)不怨他了。當(dāng)初許多事，實(shí)在是情勢所迫，由不得他或者她選擇。

    但如今既然已經(jīng)清楚，眉舒不喜歡她、太后也不樂于看見她過分專寵，她不想再次落到人人嫉恨、孤立無援的境地。

    有時候看著白太妃的行事，寶珠會忍不住想，除了主動算計他人，自己那時候的處境，和她也沒有什么不同。

    她斂了斂神，將適才遇見四皇子的事和盤托出。

    皇帝聽得暗笑：老四原本算得生性聰慧，偏偏被白氏那蠢婦教得太小家子氣了，不得不說有些可惜。那等矯揉造作的作派，也只能騙騙眼前這傻子。

    這傻子心軟，還顧念著自個兒。

    遂輕描淡寫道：“老四心思也太別扭了，回頭借母后的名兒派個御醫(yī)去瞧瞧，我就當(dāng)不知道這回事兒。”

    沒法兒走路了還這么能搬弄是非，正好讓御醫(yī)順便給她長舌的毛病治治根。

    身邊伺候的人也得再梳理一遍，連著她那侄女宮里的一道，不能再由著她們攪和。

    朝廷里的事情一大堆，這些個女人放著清福不享，還要來裹亂。

    母后么，母后不是鎮(zhèn)壓不住，是凡事都要和他通過氣兒。

    白氏那一嗓子嚎得真是好，少說也要保她三年五載不會“病逝”。

    旁人心里有疑影兒他都忍得住。也震懾得住，他不愿生他養(yǎng)他的人也這么想。

    此外便是寶珠。

    寶珠仍皺著眉頭：“白太嬪原本來托我求情，我讓她回去問問清楚，她就再不來了，不知是生我的氣，還是——白太妃，究竟是怎么得罪你的？”

    要據(jù)實(shí)說嗎？不說，怕她進(jìn)一步胡思亂想；說了，怕她聽信那些流言。

    翠虛翠微確實(shí)不是他的人，但確實(shí)為他所殺。服用丹藥確實(shí)是皇考自己的意愿，但他勸說一次無果后，確實(shí)再沒有阻止過…

    他預(yù)見到了丹藥對父皇的摧殘，而后聽之任之。

    就連他此刻的慙悔，也是因?yàn)?，他已?jīng)坐上了皇位。

    他怎么能讓寶珠被自己嚇到？

    皇帝無奈地?fù)u搖頭：“她說，皇考是為我所害…”

    “胡說!”寶珠的反應(yīng)卻完全出乎他意料：“那些道士是她引薦給先帝的，丹藥是她伺候著進(jìn)的，她自己都陪著用，還想給四殿下也用。這會兒怎么如此顛倒起黑白了？”

    皇帝見她這樣義憤填膺，不禁莞爾，反過來勸解她：“罷了，這事我自能處理妥當(dāng)，你不用再理會了。”

    又把嗓音壓低了些：“后妃們的冊封禮都還沒辦，等過了百日，讓她們沾你的光，你辦了，她們就辦?！?/br>
    寶珠只覺兩耳“嗡”的一陣，聲響不絕，竟一句回絕的話都想不起來了，只說了一句“奴婢告退”，慌不擇路地從皇帝面前擦身而過。

    怎么就到了這一步？寶珠懊惱極了，仿佛從前對皇帝說過的那些話全都白說了?？赊D(zhuǎn)念想想，這種情緒何嘗不是恃寵生驕：皇帝要冊封誰，那就是給了誰天大的恩遇，輪得到那個人甩臉子說不愿意嗎？

    但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愿意。

    要如何對皇帝說？她不是心里沒有他，但正是因?yàn)闈M心都是他，所以才害怕自己無法自拔。

    他不會信吧。因?yàn)橄鹊鄣氖?，他心底其?shí)是猶疑的，所以她才有意那樣開導(dǎo)他：人生在世，往往只能論跡不論心。

    這會兒如何能翻臉無情，反口回絕他？

    還有什么理由？告訴他，太后不喜歡、眉舒不喜歡？那跟進(jìn)讒言、上眼藥有何異？

    他正是躊躇滿志，再料想不到將來的許多為難。她的任何說辭，都像是搪塞。

    再不然，就只有指望太后了。寶珠背脊一凜：由太后作主，先為她賜婚。

    眼下火燒眉毛的，上哪兒去找可賜婚的人？即便是有，又如何在娘娘面前提起？

    任憑她怎樣一籌莫展，日子依舊如江河入海般流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