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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47節(jié)

    皇帝挾了個桂花芡實(shí)糕給寶珠,寶珠勉強(qiáng)吃了一口,沒嘗出是什么滋味,倒擱在心里落不下去。懨懨地推開他的手,起身要倒茶喝。

    皇帝趕忙攔?。骸巴俗詡€兒有醉茶的毛病了?”好容易哄得她松開了杯子,正要吩咐人呈些杏仁露來,不防寶珠忽然捂住了臉:“我如今成什么了?”

    昨日她走時,太后還囑咐她,記著人心隔肚皮,誰曾想,最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恰是她自己。

    既要面子,要外頭的天高地闊,要明媒正娶的名頭;又舍不下里子,舍不下與皇帝的糾葛,舍不下白賺的這條命…

    哪有這么些兩全的好事兒?哪有什么都叫她占著了的道理?

    她悲從中來,一時不能自持?;实蹍s會錯了意,輕拍著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你是朕心尖兒上的人,正經(jīng)的主子娘娘,他傅家能供著你這么尊真佛,是多少輩的造化。你就別自苦了,好不好?”

    寶珠伏在他胸前,只管搖頭,哭得眼淚都干了,方才漸漸止住。

    她抬起頭,望著皇帝那雙眼睛,心里又狠不下來了,只說:“我自己難受,鬧得陛下也沒能清凈用膳,不如先告辭回去得好?!?/br>
    “回哪兒去?”皇帝倒被她說得懵了一瞬,隨即才問:“你要去給那老嫗行家禮?”

    見寶珠皺眉,皇帝勉強(qiáng)按下那股吃味的勁兒,依依囑咐道:“你既然情愿,就憑你的心意吧。只是,你別遠(yuǎn)著我?!?/br>
    寶珠沒有答允,只用絹?zhàn)邮昧藴I痕,復(fù)又蹲一蹲禮,便要離開。

    皇帝拿她沒奈何,好歹勸著她坐進(jìn)自己的御輦里,省得惹了誰的眼——這說辭倒管用——又派人去知會傅橫舟,讓他趕去宮門前等著。

    寶珠在皇帝跟前哭了一場,心里壓著的大石倒略減輕了些?;氐礁导?,補(bǔ)了妝,便同傅橫舟一道去向老夫人問安。

    老夫人這時候已用過早飯了,婢女們正將餐具撤下去。見二人進(jìn)來,婆子擺上兩只拜墊來,二人磕頭見了禮,寶珠又端過婆子捧來的茶盞,雙手敬到老夫人面前:“母親大人請用茶。”

    老夫人接過茶,飲了一口,卻在嘴里漱了漱,示意婆子將唾盂取來,吐在里頭。

    而后又拿帕子掖了掖嘴角,這才笑著道:“快起來吧?!币妼氈槲⒙跺e愕,指著茶盞解釋道:“那是上半年的陳茶,味兒濃些,專泡來漱口的。我脾胃虛,才用了早飯,也不敢牛飲一氣呢?!?/br>
    寶珠看那婆子行事東一下西一下的,并不像是伺候慣了的樣子,當(dāng)下領(lǐng)會過來幾分,面上仍還帶著笑意:“今日進(jìn)宮耽擱久了,沒能服侍著母親進(jìn)膳,實(shí)在是媳婦的過失。往后還要多多請教母親身邊的各位姑姑,好歹學(xué)會咱們家的規(guī)矩。”

    這話老夫人聽著舒泰了。對于宮里面賜下的這樁婚事,她一直是喜憂參半的:能與太后娘家攀上親固然好,可她也托人打聽過,這位侄女兒是認(rèn)的親,不過是宮女出身,倚仗立刻就虛了半截兒。二則在宮里伺候了多年,經(jīng)過見過的說出來不得了,可真落到自己懷里的又有幾個?倒難保沒有個眼高于頂?shù)淖髋伞?/br>
    后來見著了繡活兒,見著了嫁妝,親戚們的那些議論她也都擔(dān)心過一遍了,這裉節(jié)兒下可沒有回頭路走了,老夫人打定主意,進(jìn)了門要先試試新婦子的脾性。

    寶珠的應(yīng)對大致還算叫她滿意:能馴服總是最要緊的,旁的再有哪些不足,往后還能慢慢教導(dǎo)。

    婆媳倆一團(tuán)和氣,傅橫舟在旁邊卻如坐針氈:新婦子敬茶,做婆母的理應(yīng)有所賞賜,他之前恐怕母親混忘了,早早吩咐了她身邊伺候的黃婆子,將一對金鐲交給了她,怎么這會兒連人影都沒見著?

    直到寶珠告退出來,老夫人還是泰然安坐著,八風(fēng)不動。

    傅橫舟顧不上同母親說什么,只得先追出來,叫住了人,又想:人家是什么人,還會在意那些金玉首飾嗎?

    便唯有賠禮道:“今日家慈多有冒犯,還請夫人寬恕,降罪于某一身就好?!?/br>
    寶珠停下腳步,問他:“此事令堂知道嗎?”

    “…不知?!?/br>
    “那侯爺預(yù)備據(jù)實(shí)相告嗎?”

    傅橫舟幾乎要揖到地上去:“某惶恐?!?/br>
    寶珠一笑,相委而去。

    第65章 .六十五文殊天香

    寶珠回到東跨院時,杏兒和秋月正站在樓臺上說話,見著她的身影,忙不迭地奔下來相迎。

    秋月仍下意識地叫了一聲“jiejie”,杏兒卻煞有介事地行了禮,喚道:“夫人?!?/br>
    寶珠乜了她一眼,不知她葫蘆里又賣什么藥,也不便多磨嘰,只問:“你們昨兒歇在哪里?”

    “就在后廊那邊?!毙觾禾种附o她看,離得倒近:“這院子里原有十來個婢女,再連上咱們十多個,齊姑姑說,往后都是一塊兒當(dāng)差的,應(yīng)當(dāng)把我們從前的各樣規(guī)矩都同她們說說,也不是非要她們依著我們的來,不過誰的好就學(xué)誰的罷了。暗里又把人分作兩堆,讓我和秋月留心她們的性情,隔些日子要說給她聽呢?!?/br>
    見左近無人,她壓低了聲音:“好威風(fēng)!”

    寶珠失笑:杏兒嘴快,在她跟前往往是過口不過心;秋月卻想得多些:“這里已經(jīng)有一個老mama了,會不會爭執(zhí)起來?”

    寶珠問:“是管家娘子?”

    秋月?lián)u頭:“好像不是主人家指派的,不過大伙兒敬著她有資歷…”

    “那就隨她們爭去?!边@話也是任性,可寶珠眼下哪有精力調(diào)停這些?

    齊姑姑既然有本事,就由著她顯一顯。

    離主屋進(jìn)了,三人便住了話頭。

    門外立著的婢女替她們打起簾子,寶珠進(jìn)去了。

    屋里伺候的則都是熟面孔。寶珠記得,是從前尚儀局指派過來的那八個宮女。

    在兩儀殿的那段日子,雖然相處的機(jī)會不算多,到底相識一場,寶珠總不好對著人家撂臉子,便由著她們搭手換了家常衣裳,擦臉洗手。

    西窗的紗窗放下一半,底下已經(jīng)拾掇了一張書案出來,點(diǎn)了一支香,除文房四寶外,還安放著寶珠帶來的幾本字帖。

    算是屋子里最素靜的一隅了——大婚的喜慶勁兒還沒過完,這鋪天蓋地的紅至少還得延續(xù)三五日。

    寶珠走過去坐了,一抬眼,這才瞧見對過的墻上掛著自己臨摹的一幅《怪石詩帖》,不知是誰的主意。忙道:“快取下來!專掛著貽笑大方嗎?”

    其余人還不明就里,秋月趕緊去取了。寶珠又說:“把那邊的珊瑚盆景也撤下去,看著鬧紛紛的?!?/br>
    齊姑姑從屋后過來,恰聽見這一句,忙悄悄示意跟前一個宮女去撤了,自己向?qū)氈橘r笑說趣:“才剛得了一對畫眉鳥兒,奴婢正說掛在后屋檐下,瞧見那兒已經(jīng)有主了,一個碗大的燕子窩,這時節(jié)雀兒們都往南飛去了,不知道明年還回不回來?!?/br>
    寶珠緩了聲口,道:“燕子戀家,興許明年還來尋舊巢呢。倒是那畫眉鳥,混著養(yǎng)恐怕臟了口,不如給別處養(yǎng)去?!?/br>
    說到此處,她忽然想起,從昨兒到現(xiàn)在,怎么都不見傅家小姐露面?說起來是小姑,總不至于見面禮都省了。

    正暗暗思量著,門外有婢女報:“玉壺姑娘來給夫人敬茶?!?/br>
    寶珠一聽就明白了:這便是從前傅橫舟房里伺候的。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杏兒讓人去打簾子,一名穿著銀紅掐腰綾襖、青緞裙兒的女子捧著白玉茶盤,低著頭裊裊走了進(jìn)來。

    及至寶珠面前,她恭順地跪下來,雙手將茶盤舉過頭頂:“這是今春采來的文殊天香,用早起收集的露水來泡,這時候剛剛好。奴婢茶道上粗疏,還求夫人多指教?!?/br>
    倒是一把黃鸝鳥兒似的婉轉(zhuǎn)嗓子。能說這樣的話,想必是于烹茶上頗有見地了。寶珠一時又想起老夫人的“陳茶論”,兩下一對照,險些失笑。

    伸手端起了茶盞,道:“姑娘起來吧?!庇窒蚯镌逻f了個眼色。

    秋月會意,很快著人取了四匹妝花緞來做表禮:兩匹是“金寶地”,兩匹是“芙蓉妝”,配色紋樣則各不相同。

    玉壺感恩戴德地謝了賞,這才趁勢往上瞧了寶珠一眼,頓時心都涼了半截。

    沒來得及再多感傷,寶珠身旁那位婦人的目光像刀子似地剜了過來。玉壺一凜,立即端正了容色。

    寶珠恰在此時又開了口:“姑娘本姓什么?”

    “奴婢姓崔。”

    “在府里幾年了?”不單靖寧侯府,西城這一帶,根基深的有幾家?若是家生子,年齡還要小得多。

    “十二年。”

    寶珠“哦”了聲,笑說:“我初來乍到的,府里的大小事情還是兩眼一抹黑呢。崔姨娘是老人兒了,行事也有章程,屋子份例如何安排,倒要先聽你自己的意思,省得我胡亂指派一氣,萬一反倒怠慢了怎么好?”

    又轉(zhuǎn)向齊姑姑:“此外細(xì)枝末節(jié)的,就偏勞姑姑替我周全了——還有這院子里原本管事的老mama,憑你們商量著來吧。”

    崔姨娘聽了,大覺這位新夫人不簡單。先把自己的名分定了,以免被誰說心胸狹窄不容人,跟著就把事兒一推,說什么憑自己的意思。頭一回打照面,彼此還不知深淺的時候,哪個能蠢到盡著好的留給自個兒?

    殊不知寶珠無非覺得自己本不是這里頭的人,何必費(fèi)這些心思?看誰尚還得用,便交給誰罷了。

    說出來旁人也不會信。崔姨娘投名的目的了了,又陪坐一會兒,見寶珠始終淡淡的,也就知趣告退了,趕著回主院收拾東西。

    傅家這東跨院從前乃是南邊一個藩王在都中置的別業(yè),地方不算大,勝在精致。后來這位老王爺壞了事,宅子便叫抄沒了,去年寶珠的婚事定下后,皇帝方把這宅子賞給傅家,命傅橫舟好生修繕不說,還特意從宮里派了太監(jiān)來指點(diǎn)。

    至于傅橫舟自己,現(xiàn)下便住在東跨院與主院之間的夾道里。那一帶雖不是方位頂好的屋子,但因?yàn)閮蛇呍鹤釉静皇且患?,留出來的地界倒還開闊。

    齊姑姑派了個宮女,等崔姨娘收拾好隨身細(xì)軟,便領(lǐng)著她亦往夾道去。

    崔姨娘動作卻慢吞吞的,一面疊衣裳,一面還和同屋的玉桃說話。

    玉桃算是她們這些人當(dāng)中模樣最好的了,當(dāng)初誰都夸她美,可惜如今才知道,還是比不上新夫人一根手指頭。崔姨娘暗自慶幸:多虧自己是老夫人給的,又主動去新夫人那里磕頭敬茶,往后興許還有容身之地。像玉桃這樣自己同侯爺好上的,將來還不知怎么著呢。

    玉桃卻也看不上她這副拾著了狗頭金的歡喜樣兒。傅橫舟是溫柔多情的人,她們這些十七八歲的玉字輩兒里,哪一個不曾對他芳心暗許過?可傅橫舟唯獨(dú)待她最為不同,她圖的,也不過就是他的這份情。

    真要求個姨娘的名兒,總得是傅橫舟自己想起來提的,不然有什么可稀罕?

    傅橫舟回來時,見著崔姨娘倒很驚喜,二人算是久別重逢,較從前更親昵許多,溫言軟語說不完。崔姨娘又特特地囑托廚房,置了一桌可心的細(xì)菜,篩了一壺酒,二人把臂對酌。

    酒酣耳熱時,傅橫舟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夫人今兒進(jìn)的什么?”

    寶珠吃不慣傅家的菜色。在宮里養(yǎng)成了清淡的口味,如今見著哪一樣都覺得油膩膩的。

    中午幾乎沒動筷子,好容易晚膳有一道魚rou水晶角兒,唯獨(dú)個頭做得敦實(shí)了些,她吃了大半個,便要茶來漱口。

    天色半昏,偶有耐冬的鳥兒飛過。寶珠想起后面屋檐下的燕子窩,便走過去,佇立著望了一時。

    檐外頭的景致像只大些的筆洗,濃淡不一的墨色氤氳開,化作重重疊疊的山色樓閣,水波微動,又四散模糊了。

    那是哪一朝的舊跡,竟像有飛橋復(fù)道相連著?

    齊姑姑見她神情悵惘,忙上前勸道:“夜影子一下來,露氣就重了,夫人當(dāng)心受涼?!?/br>
    寶珠看了她一眼,片刻也只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回到屋中,又說:“將那份文契尋出來收好,索性明兒就去把人接了,一道好安置些?!?/br>
    她指的是傅橫舟傾心的那名妓子,喚作云梔的。

    齊姑姑應(yīng)了個“是”,杏兒聽著卻暗自奇怪:成婚不到一日,怎么就添進(jìn)來這許多人了?是靖寧侯待寶珠不好嗎?

    她本合計著等齊姑姑走了,要問一問寶珠,說一說體己話??芍钡皆摼蛯嫷臅r候,她老人家仍巋然不動地守在屋中,還打發(fā)杏兒秋月兩個回自己房去。

    緣故也是明擺著的:她們兩個未嫁的女孩兒家,又不是要做通房的,留下來知道怎么伺候嗎?

    兩個人只好一塊兒出來,沒走兩步,遠(yuǎn)遠(yuǎn)見著一道氣宇軒昂的身影——居然是皇帝。

    她倆慌忙行下禮去,等皇帝走過來,杏兒猶忍不住問:“您怎么來了?”

    皇帝隨意一抬手,免了她倆的禮,卻不搭言,只瞥了杏兒一眼,嫌她問蠢話。

    負(fù)著手迤迤邁上臺階,推門進(jìn)去,寶珠正坐在妝臺前,發(fā)髻全拆了,由齊姑姑給她通頭發(fā)。

    見皇帝進(jìn)來,齊姑姑擱下梳子,蹲了個福,便收拾起物什退出去了。

    寶珠披散著烏發(fā),行完禮,卻皺起眉頭,問道:“您怎么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