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7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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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方皇帝交給她當定心丸的古玉,承載了數(shù)不清的血淚興衰,她不愿沾染,便趁此時劃清吧。 寶珠的種種反應(yīng),皇帝在接到密信時便早有預(yù)料,披星戴月往回趕的時候,也勉力盤算過應(yīng)對之策,然而所有的成竹在胸,在親眼目睹她的衰弱與痛苦后,都化為了灰燼。 他痛恨自己,無法改變她的身世,無法分擔她的痛苦,甚至無法擁她在懷,說一些聊勝于無的安慰。 他把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璽盒推開,怯懦地伸出手去,試住握住她的,企圖確認她至少不憎恨他。 她的指尖微微發(fā)抖,在他握緊之前,遲緩但堅決地抽了回去,而后緊緊攥住枕畔的一方絲帕。 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厭棄來自他的一丁點觸碰。 皇帝明白,他的凌遲遠沒有結(jié)束——這是他應(yīng)受的,他全部接受,只要讓他看著她,看著她的臉龐重新飽滿、她的嘴唇重新紅潤、她的眼睛重新明亮,看著她好好地立在春和景明里,而不是在病榻上畫地為牢。 “我現(xiàn)在還是不能面對你,請你見諒?!彼目谖沁€是克制有禮的,哪怕這一句話碾碎了他最后的期許。 可他寧愿她咒罵他、中傷他,總好過她將什么都壓在心里,她會瘋的,而他一定會瘋的。 皇帝從床前站起來,說:“我不打擾你,我走得遠遠兒的,但你要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br> 她早就將臉偏向了另一側(cè),恰如她所說,她不能面對他。 而他呢,能夠囑咐的話已經(jīng)囑咐完了,他本該退出去,再讓御醫(yī)開方調(diào)養(yǎng),讓宮人從旁勸慰。 但他做不到。他明知道那些都是于事無補的。依誮 他坐回床邊,不由分說地緊摟住寶珠蕭索的背脊,讓她貼著自己,開口的語氣卻卑微到極致:“你不用看我,只當憐憫我,忍耐片刻吧。” 他說到做到,貪戀地棲息在她清癯的頸窩里,纏綿的溫度稍縱即逝。寶珠一聲不吭,良久之后,方才微微傴僂起繃直的身軀,用絲帕捂住了臉。 皇帝回京的消息,暫且只有身邊幾個參隨知道,一行進了宮,各處的人倒鬧了個手忙腳亂。 內(nèi)苑里眼下連個能擔事兒的主子娘娘都沒有,不過是小篆領(lǐng)著一幫子奴才來來往往?;实蹚姶蚱鹁?,洗漱更衣,梳頭凈面,正事一樁還沒來得及過問,太后來了。 她被徐姑姑扶著,步履匆匆地踏進兩儀殿,一見皇帝,竟然頓時紅了眼眶:“我的兒,怎么成了這副光景?” 太后從來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此刻幾乎稱得上失態(tài),皇帝心中雖有觸動,更多的卻是狐疑——他已經(jīng)拾掇整齊了,除了這些日不分晝夜地奔波、難免有些憊色外,他不認為還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的母后如此。 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味地云淡風輕,而是鄭重地請?zhí)笞聛?,自己跟著落座:“母后安心,云南全境已收回大徵囊中,王師不日就會抵達都中,如何論功行賞,兒子心里都有數(shù)。兒子唯一的難題,便是寶珠?!?/br> 還有什么話可說?太后心里苦笑:是夏侯氏的江山到手得太輕巧了,注定要遭這一段冤孽不成? 她看著眼前為情所困的兒子,輕嘆了一聲,說:“范氏由我做主,暫且關(guān)在鳳儀宮里;謝嬤嬤雖已身死,但人過留痕,順藤摸瓜查出暗處煽風點火的,乃是秦容華宮里的掌事姑姑,她本人也供認不諱。這兩個要如何處置,全憑你的心意,但愿對其他妃嬪來說,都是個警醒—— “宮里的事兒,能料理的我都代你料理了,不讓你有后顧之憂。至于寶珠自個兒,那是個執(zhí)拗的孩子,能不能轉(zhuǎn)圜過來,母后實在愛莫能助?!?/br> 皇帝沒想到,太后做了這么多事,卻放任寶珠自損到那等田地。 他其實意識得到,他是在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遷怒。 皇帝沉吟一時,說:“兒子不孝,連累母后至今為我勞心費神。還有一事,除母后外,兒子無人可求——當年那架搖車里的物品,母后可還保留著?” 不止搖車里的玩器,但凡與寶珠身世有一星半點相關(guān)的物什,太后都妥帖收藏起來了,可她從沒想過,它們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藏匿的暗格連徐姑姑都不知道,太后回到天和宮,親自將東西取出來,交到皇帝手里:“你可要想好了?!?/br> 沒什么可想的了。瞞了她這么多年,原是不想她囿于過往,如今卻是事與愿違。他除了剖心析肝,再沒有別的辦法立功自贖。 他向太后再拜,離開了天和宮。 提審秦姑姑的差事交給了司禮監(jiān)的熟宣,皇帝一刻也等不得,又吩咐備車,回國公府去。 正值膳點兒,麴塵捧著一碗幾乎未動的藥粥,滿面愁容地從屋中出來,一抬頭,撞見皇帝自中路走來。 她一彎雙腿,福還沒蹲下去,就被皇帝制止了,目光在粥碗里一脧,眉頭越發(fā)深鎖:“悄悄把杏兒叫出來,讓她把這東西給夫人看?!?/br> 麴塵應(yīng)了,回身揭開金絲簾兒的一角,沖著屋中比了個手勢,杏兒恰好偏過頭,立即走了來。 她接過那小小的錦盒,神色有些猶豫:“奴婢斗膽,里面是什么?夫人看了會更傷心嗎?” 皇帝看向她,眸色沉沉:“朕不知…里面是瓦鈕印章,公主信物?!?/br> 生男為弄璋,生女為弄瓦。璋是美玉,瓦是紡車上的部件。 可帝王之女,何須忙于紡織呢?燕思宗終究還是寶愛這個剛出世的皇女的,正式冊封的金寶金印要待到公主成年后方才賜下,他便拿出自己私庫里的美玉,命工匠雕刻了這一枚閑章。 “瓦”僅取字面之意,側(cè)視如瓦,俯視如竹,瑩潤燦然,印身飾以云紋,印面為四字,“江山慎主”。 思宗子女從“慎”字輩,寶珠的名字,叫做李慎主。 第112章 .一一二雪原駿馬 “皇爺還說,夫人早些好起來,等冬祭的時候,才能攜著夫人一道,去燕皇陵致祭?!?/br> 見寶珠只是攥著印章、默然含淚,杏兒又勸道:“好不好的,你自己要拿個主意才是。我知道你心里頭兩難,可這么拖著,白折磨自己又有什么用?” “你說的,我都明白?!睂氈橛稚钗藘苫貧?,勉強將心緒平復(fù)下來:“不管怎么說,如今養(yǎng)好了身體最為要緊。” 她肯這么想,杏兒立刻轉(zhuǎn)憂為喜,話頭在舌尖一滾,又覺得還是不提旁的為好,說:“這印章夫人看放哪里合適,回頭我另找個帶暗鎖的盒子裝起來?!?/br> 寶珠泠然一笑:“江山都已經(jīng)易主,這不過是方閑章罷了,和其他的章子收在一塊兒就是?!?/br> 最后拿指腹撫了撫印面兒上的朱文,便將它裝回錦盒中,交給了杏兒。 杏兒替她掖了掖被角,點了支安神香,這才退了出去。 回來因低聲問麴塵:“皇爺回宮了?” 麴塵朝外揚一揚下巴:“前院兒安置下了,元子也讓人抱了過去——可憐見兒的,傅母乳母們再細致,都比不上血濃于水的親人,如今可算爹爹回來了…” 杏兒便說:“夫人又何嘗真舍得下?這兩個多月里,每每我值夜,總能聽見她夢里還叫元子呢,本來一整晚也睡不了一兩個時辰?!?/br> 麴塵不由得嘆了口氣:“她是難?!彪y的不在重識過去,而在應(yīng)對將來。 太后可以不在意她的身世,容許她做妃嬪,朝臣們卻未必愿意她成為中宮皇后,當年那些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大人們,更不會同意有李氏血脈的儲君接手這江山。 哪怕皇帝自即位的第一日起,就在培養(yǎng)自己的股肱之臣、削弱這些元老們的勢力,但許多事仍舊是時機未到。 祭酹前朝皇陵的決策并未在朝中遭到太多異議:江南大儒洪家的家主月前病故,一干遺臣們?nèi)缃袷侨糊垷o首,興不起多大波浪來,這正是朝廷羈縻懷柔的好時機。 至于后宮之中,皇后形同虛設(shè),寧妃明哲保身,秦容華自顧不暇,孟昭儀又根基未穩(wěn),眉舒便是有一萬句不忿的話,也知道說出來連個應(yīng)和的人都沒有。 況且就連太后,如今也不大相信她的為人了。 幸虧提審秦姑姑的熟宣不偏不倚,沒能叫秦容華那小婦得逞、把教唆謝嬤嬤的臟水往自己身上潑。 也真叫人唏噓,秦容華據(jù)說當年做宮女兒的時候,還和寶珠睡一間屋子呢! 暗笑一回,眉舒忽又嘆了口氣:值得嗎?為著從來不存在的榮寵反目成仇,真值得嗎? 若不是當年太后與先帝失和,太子妃的位置,本來是自己的,正位中宮的,也該是自己。 憑什么她要活得像個擺設(shè)呢? 皇后之位,不能輕易動搖就罷了,然而皇帝既然為了寶珠苦心孤詣,她又緣何不能伺機而動? 秦姑姑一事的始末,皇帝不準備告訴寶珠,且不許任何人將風言風語傳到她耳朵里。 每日都要向皇帝回話的人,除了專為寶珠調(diào)理身子的杜御醫(yī)外,還有便是麴塵。 寶珠的身體漸漸有了起色,皇帝難免更加關(guān)心起她對自己的態(tài)度,什么時候可以再見她一面,兩人說說話。 就像從前一樣。 他知道寶珠的脾性,外柔內(nèi)剛,自己如果非要逼迫她,她也做不到惡言相向,那么她內(nèi)里的剛硬,磨損的便是她的五臟六腑。 他愿意等下去,但他確實希望等待不會太久,他仍舊迫切地盼著她成為皇后,成為與他并肩的人,他們的孩子會繼承大統(tǒng),這是最溫和的結(jié)兩姓之好的良策。 但麴塵的回答一成不變:“您再等等吧…” 她不過是個旁觀者,怎能體會他的相思之苦? 皇帝抬眼,目光卻并不投向她:“如今夜里睡得安穩(wěn)嗎?” “比前一陣好得多了。”麴塵道:“只要吹風的動靜不大,總能睡上兩三個時辰?!?/br> “今兒夜里不忙關(guān)二門,朕去瞧瞧她。別叫她知道?!?/br> 他實在,太想念她了。 十月十八的夜里,離冬至還有整整一個月。天很干凈,月色明亮,皇帝沒讓挑燈,自己憑著這夜色,慢慢地走在抄手游廊里,走到了寶珠屋前。 她還沒歇下,屋里點著燈,偶爾會輕輕一閃,應(yīng)是有人走過。 杜御醫(yī)說,寶珠已經(jīng)能夠下床了,不過這時令過了小雪,天寒地凍的,伺候的人不會讓她夜里還在地上走動。 皇帝覺得,隔著一扇窗,究竟比隔著一道垂花門近得多。 他披著一襲玄青的斗篷,靜靜立在步步錦窗欞透出的暖暉里。即便見不到人,亦舍不得離開。 有時候他也會想,將此生全部的溫情投注在一個人身上,是否太過岌岌可危。然而當他試圖移情旁人時,那絲絲縷縷都同入了夜的黃槐決明一般,自然而然地收攏起來。 他首先是帝王,是天下臣民的主宰;此外的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都不可離了這個框架。恰如寶珠那枚印上所言:江山慎主。 只有在寶珠面前,他是夏侯禮。 無奈寶珠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寶珠。 李慎主。皇帝不知道燕思宗當年是緣于何種思量,給了女兒一個不啻萬斤枷鎖的名字。 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遑寧處? 室中的燈火再度搖曳了一霎,這一次,走來的不是剪燭花的宮人。 她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攏著氅衣,嫚嫚步到西窗前來,立了一立,側(cè)身在窗前坐下。 皇帝心里一動:她知道他來了。 他情不自禁地將指尖覆在窗槅上,本想催促她去睡下,別坐在這兒又著了涼,可他害怕一出聲,便打破了這夢似的片刻。 菲薄的窗紙,她的輪廓朦朦朧朧,密密的睫毛不時微顫,他則隔著冰涼的木與紙,意欲傳遞給她掌心的溫度。 燭光又輕躍了幾下,窗前的燈燃盡了,她的身影頓時從他指尖遠去,有人勸道:“不早了,夫人安寢吧!” 她低聲說“好”,仿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方才被人扶著站起身,朝深遠處去了。 皇帝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陶然,哪怕燈滅了按常理來說,并不是很好的兆頭。 到了做糖葫蘆的季節(jié)了?;实凵⒊馗穆飞?,能見到穿得厚墩墩的孩童們,圍著扛草把子的小販兒嘰嘰喳喳,嘴角不知不覺地浮現(xiàn)一絲笑意。 “做兩樣吧,山藥泥填核桃仁兒的,山楂的要選甜的,糖衣裹薄些?!被实壑缹氈椴粣鄢蕴岬?,不過她食欲仍舊不振,山楂做成糖葫蘆吃,比入藥強得多。 小篆許久不見主子這般展顏,忙不迭地派人去吩咐廚房,又湊趣道:“要不說夫人和皇爺心有靈犀呢,才剛杏兒送了幅畫過來,說是夫人親筆,轉(zhuǎn)眼您就投之以木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