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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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池道:“這怎么能說是找麻煩呢,某是來特地找您合作的?!闭f著,她揭開桌上熱氣騰騰的銅爐蓋,時春將薄如紙片的牛羊rou端進來。 月池道:“咱們邊吃鍋子邊說?!?/br> 馬永成看到鍋中翻滾的乳白色湯汁,又見這些rou質(zhì)鮮紅,紋理清晰的牛羊rou,不由咽了口唾沫。他心道,他已落魄如此,李越要殺他,當真是易如反掌,何必還把他弄到這里來,干脆大吃一頓,看他葫蘆里賣什么藥。 這般一想,他就坐了下來,大快朵頤。月池一面抿酒,一面道:“雖風光無限,但有惡狗時時窺探,讓我不得安枕?!?/br> 馬永成動作一頓,雙眼中射出寒光:“劉瑾?這個狗東西還在?!” 月池道:“豈止是還在,他還高升做了內(nèi)官監(jiān)監(jiān)丞,欽賜斗牛補子,負責查檢貪污,就連司禮監(jiān)一時都避其鋒芒。” 第90章 不憚豺狼塞衢路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貞筠。 馬永成落魄至此, 卻聽聞仇人步步高升,這叫他如何不恨。他當即將筷子拍在桌子上,暴跳如雷:“為何會如此!我對太子一片忠心, 他將好心當做驢肝肺, 卻抬舉劉瑾那個jian猾之徒!天莫不是瞎了眼,竟然如此清濁不辨, 賞罰不明!” 月池道:“這世道求神拜佛,終究無用。關(guān)鍵還是得靠自己?!?/br> “靠自己?”馬永成譏誚一笑,仰頭又干了一盅酒,顫顫巍巍道,“我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人生七十古來稀, 半截身子已入土。他卻是如日中天,我能怎么辦?”以他的心性, 縱有灰心,也不至于喪氣到如此地步,不過是賣慘,希望能博得月池的同情。 月池對此了然于心,她道:“太子對他委以重任,他卻借此大肆攬財,培植自己的勢力。不用我說, 您也明白,這是犯了殿下的大忌。我本想在殿下面前揭穿此事, 但苦無真憑實據(jù),故而方來找您。” 馬永成疑惑地看著她:“我,我能做甚?” 月池這才說出了真正的目的:“您是宮里的老資歷, 宮中斂財?shù)拈T路, 您當一清二楚才是?!?/br> 先前是她想錯了, 本以為劉瑾與司禮監(jiān)二虎相爭,會揭露不少底料。誰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們二者竟然達成了妥協(xié)。劉瑾為了未來的財路,只愿在表面做功夫,而王岳等出于長久利益考慮,亦甘愿向劉瑾低頭。其他夾在中間的太監(jiān),既是既得利益者,又迫于群體壓力,決計不會說實話??筛母飳m廷財政,如無準確的信息,等同癡人說夢。 她起先也十分為難,可后來卻靈機一動,想到了馬永成這么個大寶貝。論年資,他甚至與蕭敬相差無幾,論地位,他又是落魄到了極點,只得遠離宮廷,同時,他還與劉瑾有大仇。只要她以扳倒劉瑾為借口,再許以好處,不愁他不動心,將這紅墻金瓦中的污泥全部吐出來。 馬永成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要把這些在爺面前全部戳穿,來個一網(wǎng)打盡?” 月池點頭:“這樣方能將他徹底打落塵埃吶?!?/br> 馬永成嗤笑一聲:“你還真是,年輕人,不知死活。內(nèi)宮十二監(jiān)四司八局,上萬太監(jiān)的財路都被你斷了。這些可個個都是人jingzi,一個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一人一巴掌更是能將你活活抽死。到時候,劉瑾是沒了,你也甭想活了啊?!?/br> 月池斟酒,故意道:“我有殿下做靠山,還怕他們?!?/br> 馬永成嘎嘎笑出聲來:“殿下?自古男兒多薄幸,最是無情帝王家啊。特別是咱們這位,有用時他就可勁使喚你,無用時立刻就把你撂在一邊。指望他,你還不如去求神拜佛呢。泥菩薩尚有三分香火情,他連這點兒情面都沒有?!?/br> 月池不由莞爾:“您這話倒說得真心??丛谀@幾句真話的份上,我勸您,一五一十說出來。作為回報,我會試試找到您的命根子帶出來。至于旁的,就不勞您cao心了,如何?” 古人有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勺鎏O(jiān)的生前已經(jīng)挨了一刀,只得求一個死后全尸,否則視為不孝子弟,不得進入祖墳。同時,他們相信,身體殘缺的閹人,連地府都不收,只能做個孤魂野鬼,四處漂泊。出于這樣的觀念,公公們都對命根子看得極重。 可小太監(jiān)的命根子在割了之后,卻不能留在自己身邊,只能放在了凈身師傅處暫存。凈身師傅會將這些“寶貝”放在石灰盆中儲存,再用紅布將石灰盆吊在空中,這就是所謂紅布高升。等到太監(jiān)發(fā)達了,就會來師傅這里贖回自己的“寶貝”。馬永成自然也不例外,他還將自己的寶貝小心翼翼放在玉匣子里,擺在枕邊,夜夜摟著睡覺。本以為,他已然了卻來生之事,可平地一道貶謫的旨意,讓他像條死狗一樣被拖出了紫禁城,命根子自然也落在宮中,不知所蹤。馬永成為此日夜焦慮,如今聽到月池說會找回,哪有不欣喜之理。 月池看著他激動的神情,忙道:“您莫急,八字還沒一撇。我只能試試,不保證能找到?!?/br> 馬永成吸了吸鼻涕道:“只要你找,我就說?!?/br> 月池眼中精光劃過:“一言為定?!?/br> 馬永成這一說,就說了整整四個晚上。月池將馬永成所述的細節(jié)歸納總結(jié),最終得出公公們的生財之道,大體有三條。 一是加價謊報。主要是在工程營建時,謊報工程費用,賺取差價。馬永成道,每每營建時,庫藏出百萬黃金,實際用在工程上的不過十余萬兩,若是庫藏出十萬金,實際所用則不過一兩萬?!?】據(jù)說,乾清宮的窗槅一扇,稍稍損害,維修估計就要五千兩黃金?!?】 二是占役買閑。占是指兵冊上有名,實際卻無人,以此冒領(lǐng)軍餉。役是指宦官仰仗權(quán)力,驅(qū)使軍士為奴仆。買閑是指市井無賴,領(lǐng)受軍餉,卻逃避cao練,為了免罪,便將軍餉分了一部分給太監(jiān)。馬永成信誓旦旦道:“現(xiàn)今兵冊上的三四個人,實際都是一個人,多余的錢,全部進了太監(jiān)的腰包?!?/br> 三是直接偷盜,譬如宮中的茶葉,哪里喝得了那么多,大部分都是由管茶的太監(jiān)偷出去賣掉。如果上頭查問,就干脆點一把火把庫房燒了,這樣不就死無對證了。他們是管什么就偷什么。尚膳監(jiān)賣人參,司牲內(nèi)監(jiān)就賣羊賣牛,就連皇陵里的太監(jiān)都去倒賣陵墓里的大樹。 月池氣得渾身發(fā)抖,好一群榨取民脂民膏的吸血鬼!天下百姓飽受苦楚,這群混賬卻大口大口嚼著人的血rou而活,如不好好整治這些混賬,她當真是妄受現(xiàn)代教育。為此,月池連熬了三夜,寫了一封厚厚的奏疏,打算呈給朱厚照??稍谂R近出門時,她卻又心生遲疑。有道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她全無真憑實據(jù),就這般貿(mào)貿(mào)然去見朱厚照,他未必會相信,反而會驚動那些死太監(jiān),讓他們及時消滅痕跡,說不定還會反咬她一口。 貞筠只見她立在門前,黛眉深蹙,正打算喚她,就見她徑直走到火盆前,將她寫了三天的東西全部丟進火里。貞筠嚇了一跳,忙伸手將奏疏抓出來:“你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才寫好的?!?/br> 時春冷眼旁觀,諷刺道:“該不會是怕了吧,事到臨頭,又覺還是命要緊?!?/br> 貞筠惱怒道:“閉嘴,阿越才不是那種人呢!她必是有更好的辦法了!” 此話如云破月來,一掃月池心頭多日的灰暗,她微微一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貞筠?!?/br> 貞筠面上一燒,她垂眸道:“好歹也住了這些年了……” 月池拍拍手:“好了,快幫我找炭粉和眉筆來。” 貞筠仰頭道:“你要那些做什么?” 月池挑挑眉:“我要帶某人去開開眼界了?!?/br> 根據(jù)馬永成的說法,十月初一日頒歷之后,就是宮中太監(jiān)們斗雞的時候了。人在賭博之際,濫酒之時,心神動蕩,丑態(tài)百出,恰能讓太子看看,他以為在腳下俯首帖耳的狗,在私底下究竟是怎樣一幅嘴臉。 而被念及的朱厚照正在乾清宮服侍弘治帝喝藥。舌頭都已被苦得失去知覺的皇帝,喝藥就同喝水一般自在。而在進完藥之后,他便又退回被褥里,朱厚照笨拙地替父親掖被角。弘治帝任由他動作,聽著他每日重復地念叨:“父皇,今日感覺如何?” 弘治帝感覺肺部仿佛被疼痛扎成了篩子,一呼一吸之間,吸入的暖流如同熱油,灼燒他的心肺。他笑道:“好多了。” 朱厚照面露喜色:“太醫(yī)院那些人,到底有幾分本事,只是天生骨頭輕,必得嚇他們幾下,他們方能用心。” 弘治帝道:“他們已是盡力了,父皇這是胎里的毛病,根治不了。父皇昨夜又夢到你祖母了。她拿米糕給我吃,那時在安樂堂,有塊米糕可不容易?!卑矘诽檬菍m中生病的宮人和太監(jiān)養(yǎng)病之地。說是養(yǎng)病,卻既無醫(yī),又無藥,實際便是等死而已。而弘治帝,作為金尊玉貴的皇子,卻在那里長到六歲,連胎毛都未曾剃下。 素來嫌米糕都嫌粗糙的太子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弘治帝的雙眼放空,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往事:“那可真甜。我讓娘也吃,可她說她吃過了,一點兒都不餓……我知道娘沒吃過,可我不敢違拗她,我要是硬給她吃,她就要生氣……他們都說我是皇上的兒子,可我那時不覺得有什么好,正因為我是皇上的兒子,我們才會像老鼠一樣躲在這里,還要時時逃命,避開萬貴妃的搜查……” 朱厚照冷冷道:“萬氏實該千刀萬剮?!?/br> 弘治帝這才看向他,像陡然從過去回到現(xiàn)實一般,面上的恍惚感如云霧一般消散。他搖搖頭:“她早就去了。父皇也不想計較什么了,只是那時父皇就下定決心,不要像你皇爺爺一樣,一樣軟弱,一樣冷心冷肺,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妻兒淪落到那個地步。我要把最好的給你們……” 朱厚照的眼角發(fā)澀,他艱澀道:“您已經(jīng)給孩兒最好的了。” “不,不,朕留給你的不是福祉,而是責任?!?/br> 第91章 眼想心思夢里驚 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實現(xiàn)。 “江山, 祖宗的江山還沒有安穩(wěn)……”弘治帝掙扎著起身,朱厚照按住他的肩膀,“兒臣會讓它安穩(wěn)的, 大明的基業(yè)會穩(wěn)如磐石, 千秋萬代。” 弘治帝欣慰地看著他:“父皇相信你。江山父皇就托付給你,其他唯一掛心不下的, 就是你的母親?!?/br> 朱厚照心中的不祥之感愈發(fā)濃烈,孰不知,弘治帝就是覺大限將至,故而打算提前將這些托付給他。弘治帝道:“她畢竟是你的生身之母,母子之間, 哪有隔夜仇?!?/br> 朱厚照此刻不愿再惹他心煩:“母后有父皇看顧,只會長樂無憂。兒臣也必定會好好孝順母后?!?/br> 弘治帝顫顫巍巍道:“答應父皇, 日后不論她做了什么事,都不要虧待她?!?/br> 朱厚照心頭一顫,應道:“是?!?/br> 弘治帝這才xiele一口氣,他靠在軟枕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朱厚照一時心膽欲裂。他顫抖地將手伸到弘治帝的鼻下,感受到溫熱細弱的呼吸時,才松了口氣。此刻, 他方覺里衣粘在身上一片黏膩,原來已然濕透了。因著這一出, 朱厚照心緒敗壞到了極點,又恰逢大經(jīng)筵之日,他直接稱身體不適, 拒不出席。 月池待到了文華殿時方知此事, 只得對面色不佳的講讀官劉健致歉, 言說太子憂心萬歲龍體,已然數(shù)夜難眠,今日實在難以支撐,故而不能出席。這倒不全是假話,朱厚照眼底的青黑,的確是與日俱增。接著,她又托鴻臚寺官員收拾殘局。待到一切事了,月池方匆匆趕到端本宮,此時朱厚照已經(jīng)喝了半壺葡萄酒了。他只著寢衣縮在被褥里,床上還有一只小案,猩紅的酒液在玉壺里波光流轉(zhuǎn),瑰麗若霞。 月池悄聲問焦慮的谷大用:“是皇后來過,還是萬歲又病發(fā)?” 谷大用低聲道:“爺今晨去乾清宮回來之后就是如此了,想是那邊……劉瑾剛剛進去了?!?/br> 月池會意,她并沒有如谷大用所愿,直接入內(nèi)與劉公公一較高下。而是在外靜靜等候,到劉瑾出來時,她方入內(nèi)求見。二人擦肩而過,四目相對時,當真是火花四射。月池穿過隔扇門,朱厚照此刻已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水晶杯隨意丟在地上,醇香的美酒撒了一地。月池見狀暗嘆一聲,她替他蓋好被子,將他裹得嚴嚴實實。朱厚照卻一下將被子掀開:“熱?!彼缡呛f,然后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月池坐到他身側(cè),他的雙頰一片酡紅,就連脖頸也是一片粉色。他呆呆地望著頭頂?shù)恼嬷槔C帳,忽而問道:“你爹,是不是過世了?!?/br> 月池心頭咯噔一下,真是弘治帝出事了,她答道:“是?!?/br> “那他去的時候,你是何感受?”朱厚照側(cè)身望著她,眼中似有水霧氤氳。 李大雄死時?自然是大仇得報,歡呼雀躍,她當即買了一背篼菜,擺了一桌宴席慶賀。當然,這話不能與朱厚照說。月池沉吟片刻道:“自然是傷心欲絕?!?/br> “那你爹死后,你是如何,如何……”他一時詞窮,月池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正常狀態(tài)下,父親都是孩子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朱厚照亦是如此,他對父親不僅有敬愛,還有深深的依賴。在即將失去父親時,他的心中不僅有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對前途的茫然和忐忑。畢竟,再無人能替他遮風避雨,保駕護航了。這恐怕是這位驕傲的主子此生最軟弱的時候??v然心如鐵石,他畢竟才十四歲。 月池心念一動,這是她乘虛而入的好時機。內(nèi)閣三公縱然名正言順,可朱厚照一直對他們抱有戒心,而宮中的太監(jiān)倒是依附他而生,朱厚照卻始終對他們心存鄙夷。在他的心態(tài)徹底轉(zhuǎn)化之前,他既不會選擇向敵人尋求幫助,亦不屑向狗尋求安慰。至于張皇后,她早就將她的兒子推開了。只有她,他在這段時間,能訴說、能暫時依賴的只有她。她必須得把握這個時機,在他的心中扎根更深,不僅要在政事表現(xiàn)出可靠,更要在心理上給予他撫慰,唯有如此,才能獲得他全然的信任。影響天子,就能影響整個大明。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實現(xiàn)。 想到此,月池移到他身側(cè),輕輕拍著他的背:“逃避不是辦法,唯有直面風雨,才能昂然挺立?!?/br> “風雨?”朱厚照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心頭既酸且澀,枕在了她的腿上,“我面前的風雨還少嗎?” 月池替他摘下金冠,喃喃道:“您所見的,不過滄海一粟?!?/br> 朱厚照仰面看向她:“你又知道了什么?” 月池垂眸:“沒什么,是臣失言?!?/br> 朱厚照霍然起身:“說。” 月池目帶憐憫:“現(xiàn)下的情形,您還是多陪陪陛下,至于旁的,日后慢慢再清算也來得及?!?/br> 朱厚照冷笑道:“你說錯了,現(xiàn)下的情形,正需要泄火的良藥,說?!?/br> 月池面露為難之色:“那臣斗膽,想請殿下移駕?!北瘋?、憤怒,都能讓人失去理智,這二者夾攻時,無人能全身而退。她帶朱厚照扮成了小太監(jiān),去了斗雞場。 深秋夜涼,太監(jiān)們都在燒得暖洋洋的屋內(nèi)玩耍。當月池帶朱厚照掀簾入內(nèi)時,刺鼻的酒味、煙味混雜的臭味撲面而來,險些將太子爺熏得暈過去,幾欲作嘔。月池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急急在身上摸索出香囊,遞給他。朱厚照深吸一口,這才緩過神,月池心下十分擔憂,萬一他受不住,掉頭就走,這不就白折騰了嗎。誰知,他倒強忍下來,率先往里走去。 待二人都冷靜下來,環(huán)顧四周環(huán)境時,這才發(fā)現(xiàn)此地與賭場別無二致。太監(jiān)們?nèi)宄扇鹤谝黄?,有玩六博的、有打葉子戲的、有玩紙牌的,還有投壺、觸鈴的。叫好聲,咒罵聲,唉聲嘆氣聲一時響成一片。朱厚照凝神一看,問月池道:“怎得桌上沒有金銀?”沒有金銀,拿什么來賭? 月池低聲道:“用欠條。” 朱厚照嗤笑一聲:“這群窮酸東西?!?/br> 他還在做夢呢,月池索性拉著他去搖骰子的地方瞧瞧。骰子在竹筒里嘩嘩直響,兩方人馬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小筒。待到竹筒落桌,揭蓋時,一方歡呼雀躍,另一方卻哀嘆連連,拿起紙筆就開始寫欠條。朱厚照一看,有的寫得是杏花汾酒多少壇,有的寫得是纻絲多少匹,有的寫坤寧宮鑲金玳瑁鐲一只,甚至還有人寫端本宮沉香木如意一件。朱厚照短暫的震驚之后就是暴怒,他們竟然是拿庫房的儲存來賭! 月池還在他身旁繼續(xù)解說:“輸多少,就回去偷多少。偷來先交給莊家,一道出去換成白銀,之后再分配?!?/br> 月池分明感覺自己所牽得這只手在發(fā)抖。這還不夠,她心道。她把他帶去了斗雞之地。這里竟然是整個賭場最安靜的地方。在圍欄之外,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影響其中戰(zhàn)士的發(fā)揮。而在圍欄之中,兩只雞正在廝殺,一只是渾身棗紅的大公雞,只尾部有兩根修長的白羽,另一只是一身純黑的小矮雞,只有小巧的雞頭是暗紅色。只見那大公雞縱身一越,如鷹嘴般的長喙就朝小矮雞的脖頸上啄來。小矮雞側(cè)身一躲,避開這一擊。月池分明聽周圍的人發(fā)出一聲低呼。緊接著,兩只雞便在場地中你追我趕,那漆黑的小矮子,似是怕到了極點,只顧著撲騰翅膀逃命,根本沒有回頭的想法。 大公雞的主人不由嗤笑一聲:“我說,張老弟,你也是高升的人了,怎的拿這么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來賭斗,你就不怕,丟了五千兩銀子心口疼嗎?” 朱厚照抬頭一看,說這話的人分明是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錢喜,正是南京守備錢能的大哥。而被他稱為張老弟的,則是印綬監(jiān)左監(jiān)丞張誠。張誠不以為意道:“錢大哥,這可是我花千金從吐魯番帶回來的新品,還專門請高手貼雞。你先別得意地太早,先瞧著再說唄。” 錢喜呵呵一笑:“那老哥哥我可就等著了。” 話音剛落,小矮雞就殺了一個回馬槍,只見它猛然回頭,豎起脖頸,對著大公雞的下腹就是狠狠一下。大公雞吃痛,尖叫一聲,怒火更熾,就似一道閃電似得沖上來。小矮雞卻又再次躲開,不知何時縮到了大公雞身后,又給了它一下,這次啄得卻是它的腳。大公雞吃了這一下,從空中跌落,連奔跑都有些跛了。這下,小矮雞才徹底發(fā)起如狂風驟雨般的攻勢,與它當面硬碰硬,一時雞羽亂飛,雞鳴陣陣。 這些圍觀的眾人都咂出味來,黑雞雖小,卻腦子靈敏,居然懂得先激怒紅雞,再暗中偷襲的手法。錢喜也是一驚,笑道:“還真是老哥哥看走了眼了??磥恚@新疆的的雞,真有兩下子。改明兒,咱也去弄幾只回來耍?!?/br> 幾千金的雞,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周圍之人也是一派司空見慣尋常事的模樣。朱厚照已然無心在看下去。月池眼見他拳頭攥緊,像是頃刻就要發(fā)作,忙使勁將他拖出來。 在他們的背后,是山呼海嘯般的歡悅聲。月池回頭,原來是那只大紅雞已然落敗了。太子就同這只大紅雞一般,一直以為是勝券在握,誰知卻是……他不是不知道太監(jiān)貪污,但知道與親眼目睹到底存在差別,一直以為是自己在逗狗,最后發(fā)現(xiàn)是自個兒在被狗耍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月池早已打好了腹稿,如何攔住他的赫然而怒,然后將這股氣引到別的地方??纱蟠蟪龊跛饬系氖牵旌裾赵诟逻^后,面上就是一派和煦了,甚至還要了兩碗面吃。 肥嫩的羊rou燉得一片酥軟,用牙齒輕輕就能撕下來,醬色厚重,濃香撲鼻,面條是手搟面,爽滑勁道,一入口就不由自主往下溜。太子要面吃,尚膳監(jiān)總不能只給他上碗面來,還搭配了幾樣鹵味和爽口的文思豆腐。朱厚照全部都吃光了,大大超過了他平日的食量。谷大用看得頭皮發(fā)麻,可對著朱厚照的笑臉,他反而比平日更覺害怕,一時兩股戰(zhàn)戰(zhàn),更別提開口相勸了。其他人更是如此,大家都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裝聾作啞,不敢作聲。 在太子就要再叫菜時,月池按住了他的手。朱厚照看著她也不做聲,燭火如霞,在他面上鍍上了一層暖色,卻沒給他的眼睛增添一絲暖意。谷大用此刻已然撲通一聲跪下告罪。饒是心志堅毅如月池,也不由虛了片刻,可她明白,若她此刻也退縮了,那么一輩子都只能做奴才了。她以格外強勢的姿態(tài)拉起了他,還催人去煮山楂麥芽茶來。事實證明,她賭對了,朱厚照并沒有生氣。 他甚至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氣。月池并沒有率先開口的打算,她能十年磨一劍逃出龍鳳店,還在乎等候片刻嗎?因著看斗雞之事,宮門早已下鑰了,她只能睡在南三所,與張奕進行久違的促膝談心。談到半路,朱厚照就來了。張奕看著門口一列宮燈驚得合不攏嘴。月池則微微挑眉,雖先前長進了些,但到底差一點兒。謀定而后動,知止而有得。思之不深,謀之不實。她可是苦思數(shù)日,方斟酌著采取行動,而他連一晚上都忍不了。天之驕子與江南庶民的差距,就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