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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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筠道:“我當(dāng)然都不敢去了?!?/br> 她眼珠子一轉(zhuǎn),就叫過大福來,大福顛顛地過來,貞筠掀起它的耳朵,悄悄地說:“大福,大福,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屋里偷我們的東西。” 大福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她一眼,立刻就跑了出去,它一直是一只看家護(hù)院的好狗。 月池攔都攔不住,只過了片刻,就聽到那邊兵荒馬亂起來,其中還有一聲帶著哭腔,沙啞的驚呼。很快,大福就叼著一塊染著血的帕子奔了回來。月池從狗嘴手中拿下手帕?xí)r,卻發(fā)現(xiàn)上面的血跡正在慢慢暈開,竟然……已經(jīng)濕透了。 月池的眼中精光一閃,還以為是貪戀皮相,誰知,居然是動了真情嗎? 第177章 無情不似多情苦 我沒錯。 朱厚照終于還是回來了。稀奇的是, 他的臉色如常,粗粗一瞥,眼周居然連一絲紅腫都無。在他涼颼颼的眼風(fēng)下, 貞筠和時春只得又頭皮發(fā)麻地離開。錦衣衛(wèi)們在遠(yuǎn)遠(yuǎn)退開前, 將所有的房門和窗戶齊齊關(guān)上。月池只聽到幾聲嘎吱,室內(nèi)陡然又暗了下來, 又只剩他們兩個了。 月池不動聲色地端詳著他的臉,終于發(fā)現(xiàn)了玄機(jī)所在,就這么一會兒,他居然撲了粉來遮掩淚痕,可惜光線雖暗, 可脂粉香卻還是幽幽地鉆進(jìn)了她的鼻子里。不過痛哭了近兩個時辰,他的情緒倒是平靜下來, 昂昂坐在她身側(cè)時,難得有幾分淵渟岳峙的意味,望向她的目光也如秋日中的靜水一般,只是一開口,還是依然氣死人:“事已至此,朕也不想再追究,只問你一句, 你如今知錯了嗎?” 月池緊緊攥住帕子,其上咸濕的淚水浸潤了她的手指, 就在剛剛,她忽然改變主意了。她十分坦然地說:“我沒錯?!?/br> 只用三個字就能讓他平靜的面具搖搖欲墜,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她, 問道:“你說什么?” 月池已經(jīng)決定破釜沉舟了, 她絲毫不懼地與他對視:“我說, 我沒錯?!?/br> 平靜徹底被摧毀了,暴怒在他的眼底集聚,仿佛暴風(fēng)雨前的烏云堆積。他湊近過來,輕柔的聲音仿佛淬著毒汁:“你是在找死。你真以為朕舍不得殺你嗎?” 月池難耐地別過頭去,她越來越無法忍受和他靠近,她冷笑著開口:“不是舍不得,而是你不能?!?/br> 朱厚照嘴邊溢出一聲高亢的嗤笑:“朕不能?朕是大明天子……” 月池譏誚道:“那又怎么樣?你還記得,幾年前你留下我,是為了什么嗎?” 她對著朱厚照陡然陰沉的臉色,緩緩道:“你希望我成為你的一把刀,插入文臣的腹心,逐步分化招徠。這些年,你下的旨意,我可有一次推托,可有一次做得不合你的心意?太監(jiān)貪贓枉法,是我?guī)湍阆敕ㄗ蛹s束內(nèi)宮,肅清宮廷財政;勛貴跋扈,軍隊糜爛,也是我分別尋張岐與謝丕,幫你分化瓦解,釜底抽薪;言官口無遮攔,老臣倚老賣老,還是我先進(jìn)都察院,再去查探田賦鹽政。我對你,算是仁至義盡,盡心竭力了!” 朱厚照的神色微微緩和,他冷笑道:“如若不是念在你往日的忠心,你以為你還有機(jī)會坐在這兒和朕大放厥詞?朕對你已是優(yōu)厚至極,是你非要得寸進(jìn)尺,死不悔改!” 月池滿心的譏誚:“沒錯,你是給我了所謂榮華富貴,皮面恩寵,可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沒有一刻完全相信我,你防我和防賊沒有什么兩樣!一面抬起劉瑾和我打擂臺,一面不愿我與其他大臣親密交往,你做這些時,怎么不動動你那聰明絕頂?shù)哪X子想一想,我若成為孤臣,又怎么能深入虎xue,我手中沒有半分勢力,又怎么去收拾你的爛攤子!” 朱厚照已然氣得渾身發(fā)抖:“朕的爛攤子?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此事鬧成這樣,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br> 月池嗤笑一聲:“果真如此嗎,俞澤幕后的主使,你查出了嗎?” 朱厚照惡狠狠道:“這不關(guān)你的事!” 心中的猜想終于被證實了,月池反而露出一絲笑意:“你已經(jīng)下了重令,李先生那邊也絕不可能閑著,君臣上下同時出手,居然都不能查明真相。不管最初的事實如何,如今走向了這樣的方向,只能說明,背后想把水?dāng)嚋喌模恢挂环?。文官、勛貴、太監(jiān),應(yīng)該人人都有份。滿朝文武在一起使力,難道只是為我和劉瑾兩個卑微之人嗎?不,他們是對新政不滿,所以希望你和文臣、和宗室鬧個天翻地覆,他們想打得是你的臉!我之所以被卷進(jìn)來無法脫身,都是因為替你辦事。而你一直以來,不愿給我絲毫實在的籌碼,這才讓我措手不及,毫無還手之力。如若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dú)⒘宋?,那么試問天下,還有哪個臣子敢替你這樣的人賣命?” “住口!”極度的惱怒讓他的眼睛變得比往常更加赫烈,他的聲音尖刻如匕首,仿佛要直插進(jìn)她的心窩里,“朕早就告訴過你、早就告訴你,閉門思過,不要摻和進(jìn)來。如若不是你蠢到給人當(dāng)槍使,橫插一腳,這一切早已塵埃落定?!?/br> 月池長嘆一聲:“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他們是沖著你來的,對不對?但你不想大事化小,你是想連根拔起。大臣中苦諫求去的,你會讓他們滾回老家。而一意孤行的,你就會借大獄,殺光了一了百了。你是要除舊布新,重造乾坤?!?/br> 朱厚照難掩訝異,而在驚詫過后他又是勃然大怒:“你既然知道,為何還這么……噢,朕明白了?!?/br> 他譏諷道:“君子又動了惻隱之心了。你想保住旁人的命,他們卻恨不得你死,簡直是愚不可及!” 月池早就覺得和他爭辯這些毫無意義了,她淡淡道:“不是人人都想要我死,也不是人人都該在權(quán)力傾軋中去死。你知不知道你最可惡的地方在哪兒?” 朱厚照一愣,居然難得沒有出聲打斷,他既不滿,又不自在,甚至還有幾分好奇。月池恨恨道:“你明明知曉別人看重何物,卻不懂絲毫尊重。你只想著利用、破壞,一個不高興就要全盤打碎,按你自己的方式重塑??晌业牟粫p易被打碎,它比你的鋼刀要還要硬得多!” 朱厚照的濃眉一揚(yáng),立刻反唇相譏:“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肚里的小算盤?可你別忘了,朕才是皇上,你永遠(yuǎn)只能聽我的。朕大可殺了你再厚賜你的家人,抑或是暗殺你全家再風(fēng)光大葬,天下一樣會夸贊朕禮賢下士,厚待功臣。你根本沒有同我談條件的資格?!?/br> 聽著這樣的威脅,月池心中卻沒有一絲的波瀾,她輕輕道:“是嗎?” 她突然向他靠過去,她的氣息像春日的新柳,拂在了他的臉上。他愣在那兒,酥麻不知從何處而起,卻在一瞬間席卷全身。什么王圖霸業(yè)、氣急敗壞,早就被丟到了爪哇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遏制、如洪水一般滾滾而來的狂喜。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在瞥見了她宛若寒櫻的嘴唇后,驚惶地閉上了眼睛,卻期待地撅起了嘴。 月池冷冷地看著他,真是一個情竇初開,青澀懵懂的翩翩少年啊,可就是這么一個少年,毫不留情地誅殺了俞氏九族,拿全家的性命威脅她俯首帖耳。她突然退了回去。 朱厚照等了很久,所渴望的卻遲遲沒有到來,他皺眉地睜開眼,月池滿面嘲諷地瞅著他,手里還拿著一只簪子,正指著他的喉嚨,她眼底的惡意仿佛要溢出來:“你在發(fā)什么白日夢呢?” 好似挨了一記重?fù)?,他心中四處泛濫,粉紅色的洪水終于退去了,露出荒蕪的心田和冰冷的刀兵。羞恥、憤怒、甚至還有幾分遺憾,在血管里橫沖直撞,又突兀的冷靜下來。他出手如電,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氣大過她太多了,月池幾乎是被他向前扯得一個踉蹌,這時她手里的簪子已經(jīng)抵住他的喉嚨了。她驚得頭皮發(fā)麻,下意識后退,她斥道:“你瘋了嗎!” 朱厚照勾起了嘴角:“你不敢。你心知肚明,誰要是敢在我身上戳一個窟窿,就要活活被刮夠三千六百刀。你的九族興許人丁凋敝,可第十族應(yīng)該還算興旺。唐氏一族會因你而被滅門。” 月池直勾勾地盯著他,她因一時沖動而出手,可已起的殺心卻因他的言辭更加濃烈,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朱厚照忽而笑起來:“殺了朕對你有什么好處?天下不可能沒有帝王,不論是哪個堂兄弟坐上皇位,你以為他們會像朕一樣對你嗎?你和他們……可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br> 月池嗤笑一聲,她已經(jīng)快氣炸了,只要能刺痛他,她什么都敢說:“那可未必,萬一他們也是色胚呢?” “噗?!敝旌裾諓炐Τ雎暎Φ妹佳蹚潖?,“你既然已經(jīng)想通了,為何不索性跟著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已經(jīng)不滿足做卒了,你想做將。只要你……” 他猶豫片刻,臉紅得就像擦了胭脂,他繼續(xù)道:“只要你讓我高興,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懂得把握機(jī)會。如今我還可以考慮輪流在上面,再耽擱下去,我保不定哪天就會改變主意了?!?/br> 月池的目光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兩個洞,這到底是什么品種的珍奇異獸,思路如此異于常人。她粲然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你過來?!?/br> 朱厚照一愣,他可不傻,懷疑道:“你又想捉弄我?”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你不敢就算了。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聰明人在香餌面前,還是決定孤注一擲。他猶疑著靠了過來。隔著厚厚的棉衣,月池都能感受到他觸碰得小心翼翼。他突然停住道:“就在這兒嗎?你和方氏、時氏沒在這兒親過吧!” 他看著床,就像看著殺父仇人。月池轉(zhuǎn)過頭去,笑靨如花:“太遺憾了,我們不僅天天親,還天天做?!?/br> 她猛得抓起他的胳膊,對著他的rou就是一口。她心中的恨和怨太多了,她被逼得生不得,死不得,進(jìn)不得,退不得,急需一個發(fā)泄的出口。她的牙齒狠狠扎進(jìn)罪魁禍?zhǔn)椎膔ou里,幾乎是立刻就見血。鮮血滴落下去,在被褥上留下猩紅。月池咬到嘴巴都發(fā)酸,才松開了口。她挑釁地看著他:“你要是讓我一天打你一頓,那我勉強(qiáng)上你也無妨?!?/br> 殷紅的血讓她的嘴唇鮮冶無比。她的臉頰上玫瑰色的紅暈也漸漸浮現(xiàn),雙眸亦是流光溢彩,眉宇間有著刀鋒般的艷麗,輕易就能破開他的心房。他聽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來。他從來都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他欺身上前,任由胳膊上血流不止,也要試著摘下,人間四月最嬌妍的桃花。 月池冷不防被他吻住了,這個沒什么接吻經(jīng)驗的人像小狗一樣吸吮她的嘴唇,鐵銹一樣的血腥味在他們唇齒間縈繞。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了,月池在極度震驚下渾身僵硬,她只能看到他顫抖的睫毛,聽到他急促的喘息,感受到他不住哆嗦的手臂。他還想進(jìn)一步登堂入室,他想撬開她緊閉的嘴唇。月池終于回過神了,她在暴怒下,一把就能將他推開。 朱厚照被掀到在一旁,卻沒有絲毫的慍色。他甚至開始得意洋洋,靠在床架上翹著腿,活脫脫一副風(fēng)流相:“你也有感覺的,對不對?你心里也……” 月池的回應(yīng)是,飛快地湊到床邊,然后哇得一聲吐了。她伏在床邊,不住地干嘔,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淚水。這反應(yīng)可遠(yuǎn)遠(yuǎn)超出朱厚照的預(yù)料。他木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腦中是一片空白。而月池在終于平復(fù)呼吸后,對著他又青又白的臉道:“真是惡心,男人果然永遠(yuǎn)都比不上女人?!?/br> 又是一記重?fù)簦K于讓朱厚照從茫然無措中回過神來,他的臉色陡然灰敗。她的嫌惡是那么的深重,讓他的手腳都隱隱發(fā)麻,他的臉開始發(fā)燙,不過這次是因為羞惱和慌張。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剛剛明明……他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掐住了她的肩膀:“你裝得是不是?你適才明明有感覺,我感受得到!” 月池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就算你脫光了,我也硬不起來?!?/br> “你撒謊!”他緊緊咬著牙,嘴唇鮮紅,像一只被誰踢了一腳的小狗??蛇@正是月池想要的,她要他也痛,最好如她一般,痛徹心扉。 她舉起手:“我對著漫天神佛發(fā)誓,如若我對你硬得起來,就讓我全家死絕,永不超生。這下,信了吧?” 這是毫不留情的羞辱,這是在將他的自尊、他的感情,當(dāng)著他的面不屑一顧地丟在地上,再用鞋底慢慢碾碎。誰都不能這么對他,誰都不敢這么對他,他是天之驕子,九五至尊。殺機(jī)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月池忽然笑起來,滿滿的嘲弄:“你看看,權(quán)力也有做不到的事,即便你殺了我,結(jié)果也是一樣。要動手嗎?” 朱厚照的眼中巖漿在翻滾沸騰,可他卻一言不發(fā)。月池可沒有心思和他玩木頭人的游戲,她躺回了床上,今早折騰得太久了,她已經(jīng)頭痛欲裂了。在半睡半醒之間,陰影緘默地將她籠罩,又緘默地離開。 等她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了。月池慢吞吞地爬起來,她走到了梳妝臺前,玻璃鏡中清晰倒映出她憔悴的臉和紅腫的嘴唇。她不由伸出手指,輕輕描摹唇的輪廓。她想起了他的話,冷嘲一聲:“哼,感覺?我是你的刀,感覺卻是我的刀。我倒要看看,是哪一柄更利,是誰先遍體鱗傷?!?/br> 不過這還不夠,皇帝失去了愛情,算是什么懲罰?她可以等。他總會有兒子的,只要夏小姐誕下皇子,那時才是她真正的機(jī)會。在這之前,她要慢慢積蓄力量,如今又可以外放了不是。在出發(fā)之前,她還得綁回她的護(hù)身符。劉瑾,這個死太監(jiān)…… 第178章 一寸還成千萬縷 這次他咬著牙終于寫了一個“斬”字。 劉公公正在家如坐針氈, 他無時無刻不想讓李越死無葬身之地,可事到臨頭,看似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時, 他反而焦躁起來。他穿著竹綠色的纻絲, 端得是色澤明麗,光耀射目, 在廳內(nèi)卻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竄來竄去。 他在東廠的親信都被張永死死盯住,他不敢輕易調(diào)動。以往還能從御前打探一點(diǎn)兒消息,如今那邊也把嘴閉得同蚌殼一般。他只能讓自己的幾個家奴守在李越家附近,裝成路邊小攤里的伙計,希望能捕捉到一點(diǎn)兒消息。這些人等了不知道多少天, 終于看到了面色鐵青的朱厚照大步流星地從李越家里沖出來。 劉瑾聽到消息后,心中只有兩個字:“穩(wěn)了?!?/br> 接下來, 他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上司禮監(jiān)的大太監(jiān)李榮,司禮監(jiān)執(zhí)掌批紅,降敕批疏必會經(jīng)秉筆太監(jiān)之手。只要和李榮那邊打通關(guān)竅,他就能第一時間知曉皇上對李越的處置。然而,他等了許久,宮中連處置給事中和涉案御史的上喻都發(fā)了下來,其中居然沒有李越的名字。 宮中將言官擊登聞鼓界定為偽造證詞, 戕害同僚,以下犯上。據(jù)俞澤供詞招供, 其中還有人與世子案有所牽扯,所以圣上下旨命三法司逐一排查,掘地三尺, 都要找出幕后主使。與劉瑾勾結(jié)的御史劉宇因為在事發(fā)前幾天去過六科廊, 因而也被關(guān)了進(jìn)去。 這下劉公公的心情, 一下就由高峰跌入谷底。他以為皇上會顧念法不責(zé)眾,沒想到萬歲根本沒有把這一票人當(dāng)一回事,既然都不聽話,那就都換了。他還找出了合適的理由,站在道德制高點(diǎn),換得名正言順。 萬一劉宇供出他來,萬歲絕不會公開處置他,因為若證明他真如六科廊所奏是幕后主使,豈不是說明是皇上錯了,誤判了嗎?但萬歲也一定不會放過他,他會忍他一段時間,到風(fēng)聲過了,找個理由再把他千刀萬剮。 劉瑾想到此就不由打了個寒顫,不不不,劉宇應(yīng)當(dāng)不會如此不智,若他一口咬定自己摻和進(jìn)來是由于義憤填膺,受了刑之后還有出來的機(jī)會,可若是招供了,那是全家都必死無疑啊。 劉瑾想到此,這才稍稍定了定神,他汗涔涔的手上青筋鼓起:“還有機(jī)會,還有機(jī)會的……”實在不行,還可以直接將劉宇滅口。 不過在這之前,他一定要把李越也徹底打落深淵??伤撛趺醋瞿??就在劉公公苦思冥想之際,李榮那邊突然傳來了消息,李越上本請求外放了!劉公公簡直喜出望外,這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這還不把皇爺氣死。 朱厚照的確快氣死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月池的奏本,仿佛要燒出兩個洞來。月池以非常謙卑的語氣寫得是:“……臣無福,近日病勢尪羸,啘嘔不斷,恐難當(dāng)大任,懇請萬歲允臣外放……” 谷大用膽戰(zhàn)心驚地偷窺朱厚照的容色,只見他死死咬著牙,雙手都在不斷地顫抖,他連聲道:“好,好,好,好得很,好得很!” 他一揚(yáng)手,一疊光潔的箋紙嘩啦一聲飛出去,雪片一樣漫天飛舞。殿內(nèi)所有的內(nèi)侍宮女都跪了下來,谷大用的頭深深地伏到了地上,聲調(diào)顫得就像快繃斷的弦:“萬歲息怒,萬歲息怒啊?!?/br> 大家都敏銳地感覺到不對,乾清宮近人都能拿的住朱厚照的幾分脈?;薁斁褪莻€炮仗脾氣,怒氣雖然來得快,可也去得快,因為他是不會忍耐,也不必忍耐的,有氣一般當(dāng)場就發(fā),發(fā)過之后也就罷了,些許螻蟻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可這次不同尋常,乾清宮上的鉛云竟堆積了三四天,而今這場暴風(fēng)驟雨終于到來了。 朱厚照捂住胸口,癱回到寶座上喘著粗氣,半晌方道:“拿紙筆,拿紙筆來!朕索性就成全了他!讓他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 谷大用磕頭如搗蒜,他心中暗罵,這位活祖宗,就不能消停個一時片刻嗎?只是一面罵,一面還要保住李越,他和李越是利益共同體,他是李越在內(nèi)廷的耳目,而李越就是他在朱厚照面前的免死金牌,如不是到了生死一刻,他是不想拆盟的。更何況,如今是李越下萬歲的臉子,可不是萬歲不想保住他。 他兩下就擠出了淚水:“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啊。爺,李御史那身子骨,就是尊琉璃美人像,稍微磕磕碰碰的,那可就完了。他就是直腸子,萬歲大人大量,何必同他一般見識啊?!?/br> 朱厚照的臉沉得都可以滴出水來:“直腸子?哼,啘嘔不斷,是啊,他就差沒直接指著朕的臉說,看著朕就想吐了!” 陰冷的殺機(jī)像濕漉漉的水霧一樣在空中凝結(jié),憤恨和難過的神色交替在他臉上浮現(xiàn),他不斷告訴自己,這個人留不得了,到了必須該殺了他的時候了。 在他還是幼童時,就看到母親張?zhí)髮⒏赣H的愛情當(dāng)作籌碼,一次又一次地逼著父親違背原則,不斷地退步。他那兩個愚昧無知的舅舅,竟然狂妄到醉后私戴天子的御冠,在宮闈之中玷污宮人!這種罪行,就是殺十次也不為過。然而,父皇看在母后的面子上,盡管氣到火冒三丈,可最后都生生忍了下來,以至于張氏兄弟跋扈到索要鹽引,私占民田軍屯,讓弘治朝約束權(quán)貴的新政最后毀于不斷的放縱之中。 那時,他就決定,絕不會步上父親的后塵,他不會苛待后宮,但也絕不會讓她們越雷池半步。誰都不能把他的感情當(dāng)作籌碼,親生母親不行,枕邊人不行,所謂的臣下更加不行! 可那時的他,還沒有碰上李越。他沒有想過,他也會碰上這么一個人。這個人膽子大到當(dāng)面打他的臉,把他的一顆真心放到地上踩,他對自己沒有絲毫的感情,偶爾的溫柔是因為有利可圖,一有不順意的就來以死相逼!這個人太危險了,他甚至比母親張?zhí)筮€要可怕。張?zhí)筇懒耍瑵M心滿眼就是娘家,不是求財,就是求官。可李越,他心眼太多,所求也太多,他根本給不了,也不能給! 朱厚照告訴自己,不能容忍自己再沉湎下去了,今日李越能逼他停大獄,明日李越就能爬到他的頭上來。他必須要?dú)⒘怂?,他總會再對第二個人動心的,就如名花,沒了玉樓春,還有魏紫姚黃可以賞。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會挑一個乖巧聽話,可以放心寵著的,而不是像如今這個一樣,天天捅他的心窩子。 他深吸一口氣,拈起一管精巧的玉螭紋筆,移到明黃色的絹帛上??删驮趯⒁涔P時,他的手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無論如何也無法挪動半分。鮮紅的朱砂從筆端滴落,在圣旨上留下了一塊紅痕,這丑陋的痕跡仿佛也在嘲笑他:“如今你知道他為何敢一次次犯上了吧,他根本就是有恃無恐!” 朱厚照一時怒火中燒,他狠狠將筆擲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就將圣旨揉成一團(tuán)丟到腳下,重重踩了好幾腳。谷大用現(xiàn)下是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了,眼睜睜看著朱厚照呆立在原地,胸口起伏半晌后,又抽出一張圣旨,這次他咬著牙終于寫了一個“斬”字。 斬!谷大用倒吸一口冷氣,這動靜在一片死寂的乾清宮里是那么的明顯。朱厚照的一筆不知怎么得又寫歪了。他眼中目光變幻,竟然不知是悲還是喜,最后抬起腳來對著谷大用的胸口就是一下。谷大用被踹翻在地,唬得魂飛膽裂:“爺,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求爺恕罪?。 ?/br> 朱厚照擺擺手:“拖出去打二十板子?!?/br> 谷大用的哀嚎聲漸漸遠(yuǎn)去了,朱厚照又坐回到龍案前,拿起了今日的第三卷 圣旨,這一次他終于寫出來了——“奉天承運(yùn)皇帝,昭曰。御史李越,罔顧皇恩,不遵法度,屢屢欺君犯上,其罪當(dāng)誅。然,朕念及往日情分,己令于私第自盡,其骨rou親情仆使等,并皆放罪?!?】欽此?!?/br> 他放下筆,任其咕嚕嚕地滾到地上,接著朗聲道:“來人!” 傳旨小黃門像哈巴狗一樣奔進(jìn)來跪下,高舉起雙手,準(zhǔn)備接旨。然而,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候了許久,非但沒等到那一卷輕輕的黃絹,反而等來了皇爺?shù)囊宦暸R:“朕遲早有一天要被氣死!” 這卷好不容易寫好的圣旨,還是被丟了出去,最后在火盆里慢慢化為灰燼。 朱厚照頹然坐在龍椅上,里衣都已然濕透了。他扶額長嘆,只覺身心無比疲憊。直到火紅的夕陽慢慢沉下,夜幕無聲無息籠罩紫禁城時,他方在小太監(jiān)們小心翼翼地呼喚聲中驚醒。他慢慢站起來,活動活動了麻木的雙腳,喃喃道:“就如他所愿吧。就讓他滾出京城。他若是就此沒了,也省得臟朕的手,若是還有一條命在,那估計……也學(xué)乖了吧?!?/br> 李家中,月池跪在香案之下,平靜地接下了詔命。貞筠表情近乎茫然,她問道:“宣府?這是在哪兒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