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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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卻笑了起來:“噓——別作聲。把嘴張開。”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過來,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艷麗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沒有記住,我說過的每一個故事?!?/br> 朱厚照皺眉道:“不可能?!?/br> “是嗎?”月池問道,“那個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么不說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臉已然紅得要滴血。月池湊到他的耳畔:“我問你,你試過嗎?” 他沒有作聲,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夢到過嗎?”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惱怒,因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他在春夢中都還是李朱氏,可現下不一樣了。 他不知不覺說出來,月池一哂:“現下有何不一樣?,F下,不也是我教你嗎?” 他抬頭想要反駁,呼吸卻在猝不及防間被她的氣息占據。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樣,是溫暖濕潤的,也是強勢主導的。他像一個好學的學生,被她牽引著墜入綺麗的夢境??伤植桓市挠谟肋h做一個被引導者,于是后來又開始反客為主。他不止流連在唇舌之間,亦一下一下吻著她的眼睛、臉頰、耳垂。他不止是親她,偶爾也會咬她。每當聽到她發(fā)出不滿的聲音時,他又會笑起來,如年少時一樣清朗。 月池瞥見他的神態(tài),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過盡千帆,時時可以留情,處處可以遺愛??伤纳矸荩瑳Q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嗇,他要么一絲不給,一給就是傾盡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難收,他根本無法自控。正如劉瑾所述,這的確比在官場中廝殺拼斗,要容易多了。她看著他從一個男孩長成男人,她真切體味到他的愛真誠又熾烈。她心知肚明,只要她愿意退一步,她就能馬上獲得對此世女子來說最大的幸福。這也是早就擺在她面前的捷徑,她終于踏上去了,可為何還是歡喜不起來呢? 月池忽視了一點,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樣了解她。即便當他們吻到難舍難分時,他也能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后在惱怒下頓住,憶起前情:“等等,還有一件事,朕還沒問清楚,張彩?!?/br> 月池一震,她臉上的桃花吹落,只留了一片慘淡。她難掩愕然。又是這樣的失態(tài),只是這一瞬間的失態(tài),就足夠讓朱厚照從情欲中掙脫出來。他問道:“你和他,究竟有沒有一段?” 月池推開他,這怎么又繞回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我早就說過,我和他之間什么都沒有。我做過的事,我不會否認,而我沒干過的,你也不能硬往我身上栽?!?/br> 朱厚照嘲弄道:“你做過的事,不會否認?李越,你撒謊早已如家常便飯。你和他在韃靼流亡那么久,他為了你,甚至愿意去國離鄉(xiāng)?!倍銥榱怂挠H事,亦是勃然大怒。 月池道:“和我在韃靼流亡的男人數不勝數,你是要一個個找他們算賬嗎?我連你看不見的前世都愿意告訴你,何況今生呢?!?/br> 這一語點醒夢中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是為了他……難怪,會念起情史來,既然前世都有三個,也不差今生這一個了,對嗎?” 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道:“隨便你怎么想?!?/br> “你無話可說,當然只能隨便由朕想?!敝旌裾栈羧黄鹕?,“是了,此世也有一個花花公子,愿意為了你去國離鄉(xiāng),你即便在上賭桌前,也要極力保全他的性命。方氏、時氏、夏氏、張彩,還有上輩子那三個,這還有只是有名有姓的……”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前塵往事不可追,你若是有宿慧,還不知道有多少個人。何必還來掰扯這些?!?/br> 朱厚照冷笑道:“你當然不會來和朕掰扯,甭說前世,就是這輩子我睡個十個八個,你又豈會放一點兒在心上!你說不定還暗暗高興,高興終于不必再吊死在一棵樹上……” 他忽而憶起他們上一次因方氏爭吵時,她脫口而出的那句話:“這不可能,我不可能為你生……” 她那種驚恐的神情,一直刻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自半空墜入冰窟中。情愛帶來的喜悅,忽然褪去。他直到此時,才明白她這半句話的意思:“……你寧愿看我斷子絕孫,也不愿為我產子?!?/br> 月池木然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她的沉默就是最直白的答案。朱厚照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好,很好,好得緊,朕如今是真想把你開膛破腹,看看里頭究竟有沒有心肝了。” 他如風一樣向外奔去,可沒走幾步路,就突覺頭暈目眩,一頭倒下。月池大驚,她急忙一邊整理衣冠,一邊叫道:“快來人,來人!” 昏迷不醒的皇帝,被緊急送回了寢宮。第一個趕來的不是太醫(yī),而是劉瑾。劉公公跑得帽子都歪了,氣喘吁吁道:“這、這是怎么了?爺莫不是歡喜暈了?” 月池:“……” 她拿出一塊帕子,遞給劉瑾。劉瑾一面擦汗一面道:“多謝,你倒是說啊,究竟是怎么了?!?/br> 月池靜靜道:“趕緊把脖子擦干凈,準備等死吧。” 第330章 萋萋刬盡恨還生 取了她的性命,并不算是真正殺了她。 月池眼看著, 太醫(yī)進進出出,茶房中藥香彌漫。張?zhí)罂蘅尢涮涞剡^來,又哭哭啼啼地離開。蕭敬看著她身后的金夫人, 不住嘆氣, 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把張家老太太帶著?;蛟S此時的張家人也是真心為圣上擔憂, 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月池也還記得,曾經是太子的朱厚照,是多么盼望和張?zhí)蟮南嘁姟K麜撓滤切T服,穿得斯斯文文去見她。他在進門時,臉上都帶著笑, 可當他真的坐在母親面前時,面上的笑意又會慢慢淡去, 消失于無形。弟弟meimei在的時候,母親會讓他去看弟妹。外祖母、舅舅們在時,他們又會圍上來,像蜜蜂圍繞香花。 年幼時的朱厚照,還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他總會明確表達對張家的不滿。張?zhí)鬄榇思葢嵟只炭?,她只會繼續(xù)想盡辦法, 拉近兒子和張家的距離,這就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朱厚照從希望到失望, 從失望到絕望,他把對母親全部的愛,都寄托在父親和保姆楊阿保身上??傻阶詈?, 楊阿保被攆出宮, 在強權之下放棄了他。而先帝雖一直珍愛這個兒子, 可他的壽數終究有限。以至于到了今天,他被她氣暈后,病榻前竟然沒有一個親人。 她抬腳想往內殿走去,卻被劉瑾攔住。不過短短幾息,他眼中已是血絲密布:“李侍郎,太醫(yī)正在施救,您還是別去打擾了?!?/br> 接著,他使了個一個眼色,就朝李榮和蕭敬走去。他道:“皇上皇后同時召太醫(yī),老娘娘那邊又不肯放張家的人離開,這里里外外、進進出出,要是有風言風語漏出去,那我等真是萬死難賜其咎?!?/br> 蕭敬微微頜首:“是這個理,你可有主意?” 劉瑾這時又謙遜起來:“我哪有什么主意,主意得您和李太監(jiān)兩人來拿才是。 我只是覺得,這兒有您二位看著,誰都能放心了。至于外頭那些臟活累活,還是交給我們這些小子去做吧?!?/br> 蕭敬和李榮早已是人老成精,朱厚照此時暈倒,是他們第一時間放出風聲去,說是皇上因傷心太皇太后病逝,哀慟過度,這才暈厥??伤麄冃睦锴宄镁o,皇上最后見得人是李越,皇后在回宮后閉門不出,連這會兒也稱暈厥不醒。這擺明是有大問題。劉瑾把這事攬下,不是胸有成竹,就是自己手中也有大把柄夾在里頭。 他二人對視一眼,都不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和劉瑾發(fā)生正面沖突。蕭敬更是打算等朱厚照醒來后,直接去面圣。李榮顫顫巍巍開口道:“你肯自告奮勇,當然是最好的?!?/br> 劉瑾這才拱手離開,他走過月池身側時,忽然頓?。骸鞍?,李侍郎,您都這樣了,就別這么站著了,好歹換身衣裳,否則等皇爺醒來,看到您又不好了,不是又添一重憂心嗎?” 說著,這條老狗就硬要將她拽走。月池:“……” 蕭敬眼看劉瑾和月池離開,心中詫異更甚,這兩個人什么時候攪和在一起了。更讓他驚駭莫名的是,眼瞅著他們倆前腳剛走,后腳朱厚照就叫他進去了。 鬧騰到這會兒,外頭早已是天光大亮。劉瑾帶著月池直入南廡房。他叮囑人守著后,砰得一聲關上門。淺淡的日光透過窗縫射了了進來,淡黃色的光暈中飄揚著細小的微塵。地上nongnong的水汽,讓月池的舌苔發(fā)苦。她道:“居然在這個時候叫我過來,看來你是真的急瘋了?!?/br> 劉瑾回過身,渾身哆嗦:“這樣大好的形勢,都能被你鬧成這樣,我看是你真瘋了才對!你和皇爺說什么了?” 月池問道:“想知道?” 劉瑾一噎:“……少廢話?!?/br> 月池道:“要我不廢話不難,把我夫人送出宮,立刻馬上。” 劉瑾早就把貞筠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聞言不耐煩道:“高鳳那小子不敢做得太絕,只是借口張家女眷跪久了胎兒不穩(wěn),把她叫去絆著而已。后來,皇后出來了,就把她帶回坤寧宮去了?!?/br> 月池緩緩道:“我量你們也不敢。沒事就好,如是真出了事,我管教你們賠命就是,不僅是你的命,你的meimei、妹夫,你們談家九代以內的親友,我保證一個都不會放過?!?/br> 劉瑾本姓談,六歲被太監(jiān)劉順收養(yǎng),這才改了姓。他得勢之后,又找回來自己的親眷。他的妹夫孫聰還在朝廷做官。 劉瑾心里咯噔一下,陣陣寒氣上涌,面上卻是一臉無辜:“這是高鳳鬧得事,你把我搭上做什么?” 月池啐道:“有沒有你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數。老劉,趕緊把她送出宮,我們還有談的機會……” 劉瑾忙急眉赤眼道:“行了,行了,我可求你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沒聽過嗎?你再把皇爺氣暈一次,我敢打賭,她就是入了土也不安全!” 又是這句話,這下輪到月池無話可說了。劉瑾湊過來道:“你說說,你們到底是怎么了,咱們好一起想想辦法?!?/br> 又來一起想想辦法。月池不由翻了個白眼:“我說明了我是有宿慧之人?!?/br> 劉瑾一愣:“這怎么了?爺是信佛之人,該知道,宿慧這是大福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月池繼續(xù)道:“我不僅坦白了宿慧,還坦白了情史?!?/br> 劉瑾一窒:“你把張彩賣了?” 月池也是一震:“你放什么狗屁,我和他就什么都沒有。” 劉瑾不解道:“那你不說他,還有什么情史?” 月池扯了扯嘴角:“前世的情史,就不算了么?” 劉瑾險些被氣個倒仰:“你是有毛病吧,好端端地扯這些做什么?” 月池咬牙道:“我為了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嗎?他要是連這都忍不得,死得人何止千百,與其日后鈍刀子割rou,不如一了百了,還來得痛快?!?/br> 劉瑾被堵得啞口無言,他想到她女扮男裝多年,還流亡韃靼,這是一直在男人堆里打滾。若真要計較,疑似的jian夫都可以繞乾清宮兩周,那哪兒殺得盡??伤S即又冷靜下來:“不對勁,不對勁……若是尋常男子,自然不成,可爺他、他就沒有節(jié)cao!就這個事兒,遠不至于把他氣成這樣。” 月池垂眸不語,劉瑾突然問道:“對了,他難道就沒問你,為何突然這么坦誠?”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自然是問了?!?/br> 劉瑾心中突然涌現不祥的預感:“……那你怎么說得?你該不會傻到直接說真話吧。” 月池搖頭:“那不至于?!?/br> 劉公公的心剛一落下,就聽她道:“我只是叫他直接來問你。” 劉瑾:“……?。?!” 他已經氣得胸口悶疼,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月池蹙眉道:“你不會也要暈吧?!?/br> 劉公公長吐一口氣:“老子才不會暈,這暈了就是要沒了!你腦子被門壓了嗎,李越,傷人一千,你還自損八百?!?/br> 月池肅容道:“腦子被門壓得是你才對。我沒告訴過你,現下不是時機嗎?你知道我在他面前撒過多少謊,埋下多少坑嗎?你知道你突然鬧這么一出,一旦我應對有一點偏移,要牽連多少人嗎?!” 劉瑾被她的連珠彈炮打得頭暈目眩,只聽月池道:“事情鬧到今兒這個地步,都是你自作孽,怨不得旁人。我是自損八百,可你注定要一無所有。你還記得嗎,皇上不會容許,有人在背后把他當傻子玩,cao縱他的感情,還要威逼他的……” 劉瑾喃喃接口道:“威逼他的心上人……” 月池別過頭去,劉瑾的臉色一時煞白:“李越,你不能這么干!內宮除了我,還有誰愿意和你合作?” 月池嗤笑一聲:“你不是說過,等我有了兒子,我就能把天下都握在掌中。天下都是我的了,還怕沒人合作嗎?” 劉瑾一時語塞,接著開始火急火燎地辯解:“你是沒長眼睛嗎,這明明是高鳳意圖謀害皇后,這才搭上你而已,你怎么就把屎盆子往我一個人身上扣?再說了,要沒我?guī)湍?,你們早在昨兒晚上就恩斷義絕了,還能熬到今天?!?/br> 月池道:“少詭辯了,以高鳳的腦子,他能想到找那兩張單子來,把我們都釘死?” 這下,劉公公真是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了:“這真是他自個兒干的!他也是八虎之一,又成日在內宮打轉,他自己也有腦子的?。 ?/br> 月池冷冷道:“是嗎?可我不管是誰干的,你執(zhí)掌東廠,難道就沒聽到一點兒風聲?若是沒聽到,便是無能。若是聽到了,卻非但不說,還幫著瞞得死緊,就是不義。無能不義之輩,憑什么和我談合作?” 劉瑾突然福至心靈,她這個時候還提到合作二字,擺明是有松口的意向,可就是還嫌他賠得東西不夠而已。 他問道:“你還想要什么,開個價吧!不過,咱們先說好,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但為了我們兩個人的安全,你也必須應允我一個條件?!?/br> 月池蹙眉道:“過分的就別想?!?/br> 劉瑾一聽這話,忙湊上來腆著臉笑道:“不過分,不過分,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備了一套女裝,你看看你……” 月池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還是真是厲害啊?!?/br> 劉瑾嘿嘿一笑:“也是為了保命啊?!?/br> 月池不由啞然,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嘆息:“老劉,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已經不是色誘能解決的問題了?!?/br> 劉瑾卻始終無法理解:“他只是要你愛他,和他做正頭夫妻而已,說白了,就是像先帝和張?zhí)笠粯?,難道就那么難嗎,你連女人都愿意娶,怎么對萬歲這么一個大好男兒,反而不動心?” 他上下打量月池一周:“你該不會是石女吧?” 月池默了默道:“……我倒寧愿我是石女。日后待他發(fā)覺,我給不了他所求時,屆時我們面臨的風暴,只會比現下劇烈百倍?!彼缃駩塾卸嗌睿瑢脮r恨就有多重。而他劇烈的感情,只會將所有人都絞碎…… 都緣情孽前生造,唯有同歸慰寂寥。 暴雨過后,又添一重涼意。月池久久凝望屋外的綠肥紅瘦,突然問道:“這宮中,難道就沒有一個滄海遺珠嗎?” 劉瑾一驚:“什么?” 月池回過頭:“先帝當年是如何在宮中長大,又是如何懷念幫助他的太監(jiān)張敏,你難道忘了嗎?” 劉瑾顫顫巍巍道:“……可張敏,張敏他在先帝被發(fā)現后的第二天,就吞金自盡了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