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的面上一片空白，她佇立在原地，紋絲不動，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只是她的目光卻牢牢定在朱厚照的臉上。良久，她才開口：“葛林怎么說？”

    劉瑾不耐煩道：“葛林怎么說不重要。我不能在外朝沒人說話。這才是我好好照顧你，還放你出來的原因。天子命在旦夕，又無子嗣，馬上就要過繼！”

    月池一震，她問道：“……過繼。給他過繼一個兒子？”

    劉瑾擺擺手：“怎么能給他過繼。你傻了，忘了《皇明祖訓(xùn)》是怎么說得嗎?！?/br>
    他一字一句念了出來，顯然是這些日子早已爛熟于心：“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若jian臣棄嫡立庶，庶者必當(dāng)守分勿動，遣信報嫡之當(dāng)立者，務(wù)以嫡臨君位。朝廷即斬jian臣，其三年朝覲，并如前式?！?/br>
    他接著道：“聽明白沒有，按照祖訓(xùn)，得立他的弟弟啊?！?/br>
    月池直勾勾地盯著劉瑾：“你莫不是忘了，他沒有弟弟?！?/br>
    劉瑾呸道：“對啊，這天殺的，先帝爺為了一個女人不多生，皇爺為了一個假男人壓根不生。這下好了，都斷子絕孫吧！我先前叫你生，你不生，如今連生的機(jī)會都沒有了吧，如今只能從憲宗爺一脈選人了?！?/br>
    他忽然又一個箭步上前，他緊緊拽住月池：“這個人選，必須由咱們來定。一定要找年紀(jì)小的，性格軟弱的，這個祖宗我已是伺候夠了，要是還來這么一個，我真真是熬不住了?！?/br>
    月池凝視著他，目光冷如刀鋒：“可他還活著，尚有一口氣在，你何至于如此迫不及待?！?/br>
    劉瑾道：“這算什么迫不及待，這要是能行，我今日就想發(fā)喪了?！?/br>
    他窺見月池的神色，似被嚇了一跳，接著又道：“你別這么看我，你以為我想嗎？皇爺只有丁點(diǎn)兒大的時候，咱家就陪在他身邊了。我看著他越長越高，越長越俊，這么多年了，就是一個貓兒狗兒，都有感情了，何況是這么一個大活人……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是沒法子了。李越，這一切都要怪你，都是你害的！”

    月池冷笑一聲：“利欲熏心的鼠輩，何必歸咎于人。”

    劉瑾啐道：“我是鼠輩？我看是你懂個屁才是。你知道嗎，他知道了。”

    月池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就聽劉瑾嘶聲道：“我和你在南廡房里說得那些話……他一直都差人跟在我們后面……全部都被聽見了，都被聽見了！我被抓了回來，我以為我馬上就要被宰了，誰知道，他還沒來得及殺我，自己就氣得第二次嘔了血……”

    月池的雙耳似被震得“嗡嗡”地響。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如毒蛇吐信的絲絲之聲，可在她聽來，卻像是一聲霹靂。過了許久，她才緩緩抬眸，她咬緊牙關(guān)：“原來是為這個？竟然是為這個？”

    劉瑾深吸一口氣：“當(dāng)然是為這個。天地良心，我本來只是想促成一段好姻緣，再讓我混得更好一點(diǎn)。我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干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是你在這里不斷攛掇我?；薁敱荒銡鈺灹?，要是醒來，我也會和你一樣，被打成叛逆。你倒是還能靠獻(xiàn)身撿回一條命，可我能怎么著，我只能這么著！”

    月池的雙手微微發(fā)顫：“這么說，你是要弒君了？”

    劉瑾瞥了朱厚照一眼，不答反問：“我們在他床畔說了這么久，他連一點(diǎn)兒醒來的意思都沒有，你就……不覺得稀奇嗎？”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絕?！?/br>
    月池感覺有些眩暈，局勢變化得太快，即便是她，也感受到了莫大的沖擊。她沒想到，前幾天只是她在沖動之下謀劃未來，可如今劉瑾竟然真的付諸實施，居然還成功了一半。朱厚照已經(jīng)倒下，外頭連一點(diǎn)兒風(fēng)聲都沒傳出去。而她本人，也被困在了這里。

    這下輪到劉瑾苦苦勸她了：“你有什么過不去的。他是什么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他的病情好轉(zhuǎn)，你這輩子都不要想踏出皇宮一步。你甘心一輩子都困在這里嗎？讓你的新政，你的宏圖壯志，全部化作泡影嗎？主弱才能臣強(qiáng)！到時候我把持朱批，你把持票擬，夏皇后對你情根深種，張?zhí)笥质遣还苁碌模灰褟埣椅癸?，她什么都能答?yīng)。這個天下，不就在我們手中?！?/br>
    內(nèi)閣在奏本之上，貼上批閱建議以進(jìn)呈，而司禮監(jiān)則持朱筆批閱。如果能把持這一進(jìn)一出，天下大事的確都盡在掌握之中。

    “我的要求不多，財貨我已經(jīng)盡有，我只是要自己名留青史，成為古今第一宦官完人而已。而你李越，只是讓他們俯首聽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們完全可以攜手，天下不知天子，不知男子，只知我們二人之名。這叫什么，這才叫痛快！”

    “難道你之前才只是說說，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你也下不了手了？你可別忘了，你還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你要揭穿，可以啊，只是你私通的事，你女扮男裝的事，那就要人人盡知了。你的罪過，足以夷十族?！?/br>
    月池最后只被留下半天的思考時間。劉瑾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抓緊說服張?zhí)?，有了太后的懿旨，他就能調(diào)江彬入宮，只有兵權(quán)在他們手中，接下來才有力壓群臣的可能。

    而月池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剛剛還昏迷不醒的朱厚照施施然起身，而適才說得神采飛揚(yáng)的劉瑾則開始伏地不起。朱厚照嗤笑一聲：“怕什么，你演得很好?！?/br>
    劉公公一面要防備月池發(fā)現(xiàn)，一面又要說出這么多足以把頭砍爛的話，都覺得自己馬上要窒息而死了。他聞言道：“老奴不敢居功，都是您的本子，寫得好……”真他媽不虧是從小看話本的，什么屁話詭計都敢往上頭寫。

    朱厚照道：“朕雖能寫，可卻不能真演?！?/br>
    劉瑾不解：“可她明顯是已然亂了神思。”

    朱厚照搖頭：“最多一個時辰，她就會發(fā)覺不對。畢竟憑你想造反，還是太過勉強(qiáng)了。叫楊玉派一些人，把守弘德殿?！?/br>
    劉瑾一愣，小心翼翼道：“你是要讓她覺得，楊玉也要那啥了？”

    朱厚照微微一笑：“你們都是依附朕而生，朕若沒了，朝野上那些大臣，能把你們撕碎。如今朕既然不起，于情于理你們都該去找下家了，不是嗎？”

    劉瑾聞言膽戰(zhàn)心驚：“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是丁點(diǎn)兒這樣的心思都沒有??！這不是演戲試?yán)钤絾幔俊?/br>
    朱厚照道：“誰知道呢，‘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第334章 數(shù)到云峰第幾重

    即便李越之容堪比褒姒，皇爺也決不會做周幽王。

    在君主集權(quán)達(dá)到高峰的明代， 皇上哪怕只是身上掉下一根頭發(fā)，只要他有心追究，都能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更何況， 他已經(jīng)近十日沒有上朝了。在此期間， 外朝除了李越，沒有一個人能在近御前陛見， 東廠和錦衣衛(wèi)封鎖了整個宮禁，宮人和低位太監(jiān)甚至不能隨意地走動。

    二十四監(jiān)的大鐺們早就急成了一團(tuán)亂麻，劉瑾拿著皇上的圣旨勒令他們安分守己，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卻越發(fā)懷疑這份圣旨的真實性。蕭敬兩眼凹陷， 已是幾宿未能合眼：“先是李越病重，皇上見了他之后， 緊接著就不起。如今，兩人都在乾清宮中，而我等竟不能近一步。這讓我怎能安心？”

    另一位老太監(jiān)戴義早已是垂垂老朽，閉門不出，可碰到這樣的大事，他也不得不出了門子，聞言顫顫巍巍道：“你且莫急， 劉瑾必有私心，可他的膽子還不至于大到謀逆?！?/br>
    李榮聞言也微微闔首：“說句不好聽的， 咱們太監(jiān)謀逆，滑天下之大稽?！?/br>
    他們早就人老成精，看得太明白了?；鹿購囊婚_始就沒有獲得政治合法性， 他們即便掌握了權(quán)位， 也沒有子嗣來繼承， 這使得他們只能對現(xiàn)任皇帝俯首帖耳，不敢越雷池一步。朱厚照的一舉一動，不僅關(guān)乎政局的穩(wěn)定，更與他們的身家名位密切相關(guān)。這叫他們怎么能不緊張呢？再加上，好歹有先帝和看著當(dāng)今長大的情分在，于公于私他們都必須在這里商議對策，采取措施。

    蕭敬道：“皇上的身子一向康健，脈案寫明的病因只是風(fēng)寒，要真是如此，這樣將養(yǎng)著也不是大事，壞就壞在，為何不允我們?nèi)ケ菀姡俊?/br>
    李榮道：“恐怕不是風(fēng)寒那么簡單，你們別忘了，萬歲是見了李越，才倒下。而李越聽說現(xiàn)在都昏迷不醒。咱們都在這宮里呆了這么多年，憲宗爺?shù)呐f事，難道都拋諸腦后了嗎？”

    他還記得，憲宗爺當(dāng)日還在京郊祭祀，那時漫天都是大霧，他們這些下人見到這樣的情形，心里都不由咯噔一下，皇帝來祭祀天地，如何會出現(xiàn)這等昏暗之景。果然，憲宗爺剛一回宮，宮人就來報說萬妃薨逝。他現(xiàn)在都記得憲宗爺?shù)纳袂?，他沒有落淚，也沒有叫嚷，只是久久佇立在原地。左右都嚇了一跳，哭著勸皇爺節(jié)哀。他就像被哭聲驚醒了一樣，拔腿就跑，直奔到了貴妃的靈前。而到了貴妃的靈前，他竟然也沒掉一滴眼淚，他只是拿著梳子，細(xì)細(xì)替她梳理鬢發(fā)，描眉涂朱，一如生前恩愛時一樣。

    當(dāng)時的周太后和王皇后早已驚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說萬貴妃半句不是，只是勸他以江山為重，善自珍重。可憲宗爺只是望著她們，這才滾下淚來道：“兒臣不孝，萬侍長去，吾亦當(dāng)去矣?！?/br>
    萬侍長是貴妃做宮人時，憲宗對她的稱呼。他們做了幾十年的夫妻，到了她去了之后，他又叫出孩提時的稱呼了。果然憲宗爺自此一病不起，不出數(shù)月就一命嗚呼，年僅四十一歲。

    此言一出，諸位大鐺俱是變了顏色。有人接口道：“沒錯，如不是李越命在旦夕，皇后豈會那般失態(tài)，皇上豈會匆匆從皇陵騎馬疾馳而回?！?/br>
    蕭敬比其他人更為害怕，他作為皇帝近侍，更了解皇帝的狀況，也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皇上因李越病了多少次，而在李越死訊傳來時，他嘔了多少血。而其他人雖沒親眼得見，可到底在一個宮里，如何沒有耳聞。

    這個猜測的確是最符合眼下的事態(tài)邏輯，因此所有人都信了八九成。戴義見狀嘆息不已：“為了一個男子，鬧成這樣……實在是……”

    而此事劉瑾的作為，也有了嶄新的含義。皇帝如果真的病重，又不肯見外人，這時誰在他的身邊，都可以提名他的繼承人。誰能對他所說的皇帝的最后命令提出質(zhì)疑？【1】

    蕭敬罵道：“這個刁奴，這是要翻天吶！混成東廠督主還不滿足，還想著做一個趙高不成?！?/br>
    他們開始商量對策，他們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請張?zhí)蠛拖幕屎笕ヒ娀噬?。劉瑾他膽子再大，也攔不住太后吧。只要太后和皇后前往照料，就不怕他一手遮天。然而，還不待他們動作，宮中就有了新異變，錦衣衛(wèi)指揮使楊玉調(diào)動人馬，拱衛(wèi)乾清宮，而宮中傳來一道命令，命皇庶子江彬入宮覲見。

    這個時候，皇帝的親衛(wèi)守衛(wèi)乾清宮，另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要入宮覲見，事情的性質(zhì)一下就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再也沒人懷疑皇上的身體狀況，如果不是天子馬上就要駕崩，劉瑾怎么敢這么做？

    巍峨繁華的京都，驟然蒙上一層昏暗的色彩。新任的內(nèi)閣首輔緊急召集閣臣，商量應(yīng)對之法。這群一把年紀(jì)的老先生們，在雨水中哭靈數(shù)日，何嘗不是都病了幾日，沒曾想，剛一出門就碰到這樣的境況。謝遷如在夢中：“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

    王鰲亦嘆：“早知當(dāng)日，就應(yīng)謝恩?！?/br>
    劉健年事最高，這次亦病得最重，可面臨這樣的情形，他卻是當(dāng)機(jī)立斷：“元輔，應(yīng)立刻入宮請見?！?/br>
    這是為了見到朱厚照，當(dāng)面確認(rèn)朱厚照的情況?？蓷钔⒑退尖饬季煤螅瑓s否決了這個提議，原因很簡單：“楊玉已與劉瑾沆瀣一氣，如我等入宮，豈非是要一鍋端了?！?/br>
    謝遷急急道：“那皇上的安危，難道就不顧了么？”

    楊廷和道：“當(dāng)然要顧，我們要請宮中大鐺謁見太后，請?zhí)笙萝仓?，一定要太醫(yī)會診，并將脈案傳閱我等。但我們不得不做兩手準(zhǔn)備，皇上身邊，一定要有蕭敬等忠心耿耿的宦官侍奉。如若萬歲真的不起，屆時劉瑾矯詔，那么我們才是真正再無辦法?！?/br>
    劉健補(bǔ)充道：“還得嚴(yán)令各大衙門，緊守門戶，如若藩王、邊將擅自離開駐地，就地擒拿，決不能容！”

    王鰲心領(lǐng)神會，他道：“我立刻轉(zhuǎn)答叔厚，還請元輔囑托都察院，命各地巡按御史多多關(guān)注。”

    劉健也道：“我即刻去囑托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嚴(yán)守京營的動向。并囑托一清，看好九邊，絕不能有絲毫的亂子?！?/br>
    謝遷則道：“我這就想辦法捎信入宮?！?/br>
    內(nèi)閣一動，京中大小衙門也跟著動了起來。而這樣的消息，通過各類渠道，很快就傳到了京都之外，向帝國四面八方輻射出去。許多人都開始蠢蠢欲動。

    李越惹來的仇恨不少，可皇帝本人招致的仇怨更多。他所興的大案，所打的廷仗，所行的新政，都多多少少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很多人都悄悄樂見他的死亡，畢竟有這么一個精明透頂又殺伐果斷的主子，壓在上頭，誰的差事都不好辦?？伤懒伺f的，總得迎來新的，這個新主脾性如何，關(guān)乎所有人的命數(shù)。

    他們不愿意讓以楊廷和為代表的一脈來決定新帝的人選，誰都想要一個傀儡以便掌控，可內(nèi)閣天生就比他們站得高、離得近，若真挑出一個小孩子，那么大事小事不都是楊廷和等人說了算，那又和現(xiàn)下有何區(qū)別。大家左思右想，倒不如堅持兄終弟及，選一個較為年長的昏庸之輩。屆時，他們只要以利誘之，以色惑之，以玩樂迷之，還愁他折騰什么新政呢？并且，對年長者來說，以小宗入大宗，只怕更難接受，清流固守底線，不肯讓步，而他們卻不在意哪個皇帝一脈會斷子絕孫。到了那時，自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清洗。

    而部分藩王們更是蠢蠢欲動，《宗藩條例》大大約束了他們的利益，可他們沒有護(hù)衛(wèi)，早已失去了抵抗中央的能力。他們過去迫切想通過賄賂皇帝的寵臣，來獲得更多的特權(quán)，可有李越攔著，這些人說什么都沒用。這下好了，李越要死了，皇帝也要殉情了，天家只能過繼了，這不正是釜底抽薪的天賜良機(jī)嗎？特別是憲宗爺一脈，擠破頭想讓自己的兒子入嗣。他們想得很美，先讓自己的兒子認(rèn)孝宗爺做爹，等到兒子站穩(wěn)腳跟后，再把爹認(rèn)回來。

    這撥人通過張家的親眷，和壽寧侯、建昌伯搭上了線，通過劉氏家族、魏彬等人的親眷等等，和劉瑾搭上了線。劉公公看著這群不要命的人，心中積壓已久的畏懼，終于達(dá)到了頂峰。

    他在宅中枯坐了一宿。張文冕見此情景，憂心不已。他自出了這樣的事后，亦是頗覺不安。到了這個時候，也只有他們倆能在一起商量商量對策。劉瑾看見他來，只說了一個字：“坐?！?/br>
    張文冕嘆道：“督主還是在憂心李越？”

    劉瑾往日總會將月池埋怨一番，可今兒他卻是張了張嘴，滿腔苦水倒不出，只化作一絲苦笑。張文冕驚疑道：“難道李越真有那么大的膽子？”

    劉瑾搖了搖頭，他的神態(tài)很奇異，有些想笑，又帶有嘲意，明明笑不出，卻又想努力擠出一點(diǎn)來。他道：“呵，李越。鬧到這個地步，你還覺得皇爺只是為了一個李越嗎？”

    他們前期把絕大多數(shù)注意力都集中在李越身上，認(rèn)為皇爺設(shè)這個局，固然有敲打官員的意思，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為了李越。他畢竟是天子，他要真要想除掉一批人，何須廢這樣的勁扣一個謀反的名頭。當(dāng)年殺那么多人，誰又敢說什么呢。也只有李越的真心，值得他這樣迂回輾轉(zhuǎn)。

    所以，劉瑾在面對李越時，表現(xiàn)得極為狠辣，將朱厚照的話本演了個十成十。因為他知道李越的為人，吃軟不吃硬，遇強(qiáng)則強(qiáng)，遇弱反倒會心軟。皇爺越弱勢，越孤立無援，她反而會更加顧念往日的情分。李越果然因此糾結(jié)起來，他的心也落下了一半，覺得這場鬧劇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可沒想到，朱厚照接下來卻叫他召錦衣衛(wèi)拱衛(wèi)乾清宮。他這時就察覺到了不對?？伤荒懿粡拿?，他只能盡力安慰自己，那畢竟是李越，如果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如何能唬住她。

    而在楊玉聽命把乾清宮圍了個水泄不通后，皇爺又真要求他，擇日召江彬入宮。在皇帝病重的時候，由一個宦官出面，召執(zhí)掌一大京營的伯爵入宮。這樣的陣仗，要是只用來試探一個女人的真心，未免也太離譜了些，離譜到只有周幽王的烽火戲諸侯堪與之相提并論?？杉幢憷钤街菘氨劝?，皇爺也決不會做周幽王。

    這時，劉公公就發(fā)現(xiàn)，恐怕是中計了。待到這無數(shù)奇葩，希望找上他，換一個皇帝時，他這種不祥的噩兆就達(dá)到了極點(diǎn)。他成為了一個魚餌，一個吸引魚兒前仆后繼來咬鉤的魚餌。而他宦官的身份，又為除掉這些魚，設(shè)置了一個極好的理由。在大明朝，自王振之亂后，要問什么黨最容易倒臺，倒臺之后牽連最大，稍微通點(diǎn)文墨的都會告訴你，是閹黨。那時，他難道還能喊冤嗎，四處給人說，這些不是我想做的，我只是奉命，想試試?yán)钤绞遣皇钦鎼刍噬稀?/br>
    而這一切的打算，皇爺雖沒有明說，可卻連半點(diǎn)掩飾的意思都沒有。他笑嘻嘻地告訴他，他們要演的是一出破鏡重圓，可誰能想到，破鏡重圓的背景是一場兵荒馬亂呢？

    老劉這下是真的悔青了腸子，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自己的性命。他突然抬頭：“不行，我不能一步步等死，這一線生機(jī)，就只能落在李越身上了?！?/br>
    張文冕聽罷他的掙扎，早已是面如死灰，此刻聽他這樣道，也不由嘆息：“李越，事到如今，李越又能如何。你我都知，李越最大的王牌，是在韃靼?？山?，我們的人探到消息，錦衣衛(wèi)有一批人，往河間府去了?！?/br>
    “河間府？”劉瑾聽得頗為耳熟，突然恍然大悟，張彩之父正是河間府通判，他的家族久居河間！

    劉瑾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難怪之前要一直問，那個孩子究竟是誰所出，難怪還要給李越服安神藥，自個兒特地裝病，將她困在宮中。他對外還宣稱，李越是病重，他是因此而一病不起?！?/br>
    張文冕咬牙道：“那最后，李越是病愈還是‘病死’，不是皇爺一句話的功夫嗎？”

    第335章 宓妃愁坐芝田館

    李越的身份暴露，這個三角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張彩佇立在河岸邊， 潺潺的流水，在他腳邊流淌。夕陽正在天際熊熊燃燒，地平線上的云彩在輝煌中逝去， 只留下胭脂色的澄空。牧人和馬群成了夕陽前的剪影， 最后的日光給他們鍍上一層金紅，他們好像要跑進(jìn)夕陽之中。

    張彩就這么一動不動， 他也好像要融化在余暉之中了?？上﹃柕降走€是謝幕了，熔流的金汁被暮色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幽幽的藍(lán)光從東方天空中鋪成開來，幾點(diǎn)疏星點(diǎn)綴在云間，萬物由披金戴銀化作昏暗一片。張彩突然有了一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連太陽都有落下去的時候，何況是人呢？

    月池和他約定， 三個月通信一次，如今時辰已至，信件卻遲遲不到，他就知道，是出事了……他既然主管兩國通商，如何會不在宣大等地安插眼線。而由多方打探確認(rèn)的消息，更是讓他的心跌落谷底。

    他起先真的以為是月池的身子出了狀況， 她本是江南的湖邊柳，卻早在這大漠風(fēng)沙， 風(fēng)刀霜劍中憔悴不堪。然而，圣上也隨之一病不起的消息，卻即刻將他從萬念俱灰的情緒中拉出來。他本能就感覺到了， 這不對勁。李越如果真的一病不起， 嚴(yán)重到了留宮不出的地步， 那她女兒身的身份，鐵定是保不住了。為何直到今日，宮中也沒有半點(diǎn)消息泄露出來。按理說，皇帝病重，宮中再怎么樣也該亂上一陣。難道除了皇帝本人，還有人能夠立即執(zhí)掌宮權(quán)，將整個紫禁城管得如鐵桶一般，讓太醫(yī)院、宦官、宮人、錦衣衛(wèi)，全部閉口不言。這本身就太不合情理。

    在這個前提下，他再看皇帝病重后，劉瑾、楊玉封鎖宮禁，幾召江彬，連閣老都不能近身等諸多變數(shù)后，就更覺匪夷所思。那可是朱厚照，李越“死”的時候，都沒聽說他要隨之而去，還不忘剪除勛貴，進(jìn)行大洗牌。怎么李越如今只是病了，他反而連發(fā)布口諭的精神都沒有了。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以司禮監(jiān)壓制劉瑾，以御馬監(jiān)壓制錦衣衛(wèi)，以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嚴(yán)格管控京軍，怎么都不至于到如今這個地步。各方勢力蠢蠢欲動，盼著能按照《皇明祖訓(xùn)》，為天下?lián)Q一個主子。對皇帝不滿的人，對新政不滿的人，往上爬有野心的人，都蹦跶了起來。

    如若圣上真的病危，那么李越的身份就不該瞞得一絲不漏，如若圣上還能穩(wěn)定大局，如何又會放任這些跳梁小丑如此張狂。這究竟是為什么？張彩百思不得其解。長夜漫漫中，他將書頁翻得嘩嘩作響，卻無意間在過去的典籍中得到了答案。

    《史記》有言：“景帝嘗體不安，心不樂，屬諸子為王者於栗姬，曰：‘百歲後，善視之。’栗姬怒，不肯應(yīng)，言不遜。景帝恚，心嗛之而未發(fā)也?！?/br>
    這說得是漢景帝時候的故事，景帝有一次身體不適，試探栗姬，言說將諸子托付給栗姬，希望栗姬能善待其子。然而，栗姬竟然面帶怒容，出言不遜，景帝因此心生不愉，只是隱忍未發(fā)。到了日后時機(jī)成熟后，他果斷了廢了栗姬母子，改立漢武帝。

    皇上和景帝既然同為帝王，當(dāng)然也有相似之處，譬如身為君主的多疑和狡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