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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216節(jié)

第216節(jié)

    “你!”他沒有繼續(xù)和她爭執(zhí)下去,而是冷冷道,“你還沒有回答朕的問題。李越從不做賠本的買賣,肯在這樣的緊要關(guān)頭留在這里,總不至于是真的心有所動吧。”

    他的話里藏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而她望著他,卻是一聲苦笑。她道:“你娘來了,你又緊緊抓著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傷,再出岔子,索性躺下來。她見到這種情景,覺得辣眼睛得緊,嚇得馬上跑了?!?/br>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那劉瑾和楊玉那些人呢?”

    月池?cái)偸郑骸爸髁﹃?duì)伍,都被你娘以你的名義下令抓走了,目前內(nèi)閣已然差人去清查他們的家產(chǎn),找出同黨。就等你醒來,一一處置?!?/br>
    朱厚照一窒,他怒極反笑:“好啊,就這么一會兒,你真是將天都翻了一個個兒了!”自己躺在這兒,摘得干干凈凈,然后把他母后推出去。別說他昏著,就是他醒著,一時半會兒也按不住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老娘娘是認(rèn)定了我這個女婿,我也是為她分憂?!?/br>
    朱厚照只覺眼冒金星:“狗屁女婿,你是兒媳婦!”

    他胸口不住地起伏,又覺在此刻爭這種事不大對勁。他憶起剛剛的情形,咬牙切齒道:“怎么,你就是怕將我活活氣死了,所以給點(diǎn)兒甜頭糊弄嗎?”

    月池久久凝視他,亦是不答反問:“你聰明絕頂,難道不明白,我選擇做或不做的緣由嗎?”

    他一怔,他道:“我當(dāng)然明白……只有到了生死一線的抉擇,我們才能看到彼此的真意??砂⒃?,你做得太過了。”

    他的語聲沉沉,月池偏過頭:“你不是也嫌棄他們。既然不中用,為何不索性換一批呢?”

    朱厚照一哂:“換一批容易??赡阋靼祝愕乃鶊D,再換多少批人,也不頂用?!?/br>
    他溫?zé)岬暮粑驮谒希剜溃骸澳阍趺茨芡肴ヅで诵阅?。人性本私,人性本惡,再換多少人,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br>
    月池道:“這也是你這次的所悟嗎?”

    他讀懂她語中的諷刺,卻并沒有惱怒,他仰頭道:“是啊。朕想找出一批忠心之人,都不可得。你卻是想找出一批背叛同袍之人,不是更是癡人說夢嗎?”

    “你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儒家的愛民是為了什么,先將豬養(yǎng)肥了,再以鈍刀子割rou,才不會無rou可吃。他們寒窗苦讀幾十年,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為了完成由rou豬變成屠夫的轉(zhuǎn)變??赡阏境鰜砹?,你不僅要讓屠夫把腹中的rou吐出來,還要催逼他們?yōu)樨i謀福祉。是有一群傻子,愿意跟隨你,可他們跟隨你,是覺竭澤而漁不可取,他們只是想回歸平衡,回歸到rou豬尚能活命,屠夫盆滿缽滿的時候,他們不知道你已經(jīng)瘋了。可如若等他們發(fā)現(xiàn),你背離了該有的立場……沒人會像我一樣保護(hù)你,包括你那些師長亦是如此,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丟掉你,就像丟掉長了倒刺的刀刃一樣……”

    他緩緩伸出手來攬住她,他們靠得更近,仿佛心亦能貼得更緊一樣。她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她仿佛又回到了韃靼王帳之中,暴雨打在帳篷上,而她蜷縮在帳篷里。

    她沒想到,驚濤駭浪過后的他們,居然還能靜靜躺在這里說話。她聽著他的心跳聲,半晌方開口:“我沒你想得那么傻。吾有三寶,持而守之,一為嚴(yán)刑峻法,二為圣賢之道,三乃利鎖名韁?!?/br>
    朱厚照道:“前兩者,是洪武爺用過的舊方。剝皮食草,重典治國,訓(xùn)導(dǎo)百官,弘揚(yáng)善行,可即便在洪武一朝,結(jié)果也不盡如人意?!?/br>
    月池?cái)咳莸溃骸翱傻谌龑?,或許能減輕這種你死我活的局面。屠夫不是為了殺豬而存在,他們只是想吃rou而已。他們只要退卻一步,給我一個做大rou餅的機(jī)會,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有變化……”

    他像是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他的胸口震動著:“能有什么不一樣,人性的貪欲,本就是無窮無盡的。你就是將rou餅做得比天還大,他們依然只會給庶民留下只夠果腹的一口而已?!?/br>
    她被他的傲慢刺痛了,她直起身來,道:“我以為之前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亂,能教您學(xué)一個乖,卻不想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水往低處走,人往高處走,沒有人是生下來就要吃苦的,也沒有人是生下來就甘愿為人做墊腳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們自會開始求變?!?/br>
    他微怔,若有所思:“你說得對,人不能果腹時,會想謀生。能夠謀生了,就想發(fā)財(cái)了。發(fā)了財(cái),便想有權(quán),有了小權(quán)猶嫌不足,還想要大權(quán)。爭權(quán)之心一起,便會想打破等級,便會生亂。”

    可爾頃,他卻笑道:“古往今來有諸多的盛世,文景之治、貞觀之治、仁宗盛治等等,可沒有一次發(fā)生過你所述的情形。難不成是他們國力不足。原因恰恰相反,愚民鑄就盛世,民弱才能國強(qiáng)。所以,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們會給庶民站起來的機(jī)會呢?”

    月池的臉色更蒼白了些:“……愚民之策?!彼窒氲搅怂徿?。

    朱厚照徐徐道:“農(nóng)業(yè)大興如何,商業(yè)大昌又如何?國政上嚴(yán)刑峻法,人君握權(quán)柄于上,經(jīng)濟(jì)上收納重稅,損益貧富,大量官營,文教上,統(tǒng)一思想,卑民弱民,王權(quán)高居云端,自會使民仰止,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不論庶民們?nèi)绾螘円箘谧?,絞盡腦汁,其所帶來的財(cái)富,都不會在他們手中停留太久。無財(cái)無權(quán)無智甚至無心,他們拿什么來爭???”

    月池的耳畔仿佛響起一聲霹靂,她的雙手開始微微發(fā)顫:“你們比吸血蟲還要貪婪,連寸步都不愿意讓,連指縫里的米糧都不愿意漏出來……那我算什么,幫你們養(yǎng)豬的豬倌嗎?”

    朱厚照道:“牧首一方,本就是你的天職。你之前做得就很好,適當(dāng)約束宗藩、官吏,嘗試開關(guān)通商、興農(nóng)治農(nóng),你本該見好就收的?!?/br>
    她深吸一口氣:“你即便不想底下,難道也不想將來。長此以往,綱常名教禁錮人心,墨家之術(shù)停滯不前,就是經(jīng)濟(jì)也始終無法更進(jìn)一步,千秋萬代都是一潭死水……”

    “我們本就不在乎?!彼坎晦D(zhuǎn)睛地望著她,“這兒除了你,我們沒人在乎這是死水還是活水,我們只要確保,自己永居水之上就夠了?!?/br>
    他無奈道:“你看,此地原沒有你的同道,你又怎能指望蚍蜉撼樹呢?”

    他輕輕嘆息著:“阿越,收手吧?!?/br>
    她垂下頭一言不發(fā),他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之后才聽她開口道:“我還能收手嗎?”

    她只要有一點(diǎn)松動的意思,就足夠讓他欣喜若狂了。他忍著疼,掙扎著起身,緊緊抱住她:“當(dāng)然能。只要你想,只要你肯退一步,咱們馬上就能從頭開始。咱們先成婚,接著我陪你回家,我們沿著運(yùn)河,可以遍覽山水風(fēng)光……咱們白日去看日出,傍晚去看晚霞,泛舟五湖,自在瀟灑。還有你的師父,我們也能去尋訪他的蹤跡……”

    她就這么被他摟著,僵硬得像一塊木頭。guntang的眼淚沿著他的脖頸淌進(jìn)他的心窩里,他聽見她的聲音顫抖嘶?。骸翱梢沁B我都收手了,他們又該怎么辦呢?!?/br>
    他勸慰她:“他們只要能果腹,就心滿意足了。”

    “可將來呢?”她似墜入重重迷霧之中,她沒有指望以獨(dú)木撬動整個世界,她以為她能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助益,可他又告訴她,就連這點(diǎn)兒念想也是妄念。因?yàn)樗麄兣e世無雙的統(tǒng)治藝術(shù),她甚至連一點(diǎn)兒螢火都有可能留不下,“外面在進(jìn)步,我們卻固步自封。落后,就要挨打?!?/br>
    他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他拍著她的背道:“怎么會落后,佛朗機(jī)人、暹羅人、天竺人、乃至倭寇,都在欣羨仰慕我們的富饒?!?/br>
    她道:“如今是這樣,可以后呢?如若有一天,這些你瞧不起的蠻夷的工藝比我們更高超,大生產(chǎn)帶來的高效,足以將我們擊潰,到了那時,你又打算怎么辦呢?”

    “這怎么可能。”他下意識否定,可在察覺她的顫抖后,勉強(qiáng)想了想道,“那再迎頭趕上不就好了。一旦察覺他們有奇技,就收歸天家,再作為籌碼,鑄造出新的梁柱。你要相信我們選定的繼承者,一定會像你我一樣。即便不成,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難道還能算到百年后?”

    她這次的沉默,比過去都要漫長。他撫著她的頭發(fā),等候她的回答。仿佛過去一個世紀(jì)之久,她方幽幽一嘆:“我真想時間過去得快些?!?/br>
    而他抱著她,卻笑道:“可我卻盼著,時光永遠(yuǎn)停留在此刻?!?/br>
    她怔愣片刻,隨即苦笑道:“可時光不會因我的念想而變快,亦不會因你的情思而變慢。我們只能盡力,留下每一刻的回憶,日后即便再不相見,也不會覺得遺憾了……”

    她忽然用力,將他推倒。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月池安慰他:“別怕,很快你就不疼了。”

    她摘下發(fā)冠,俯身吻住他。滿頭青絲散落,似情絲一樣纏繞在他的手臂上。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緊接著就將她拽了下來。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顯然也嚇了一跳,發(fā)出一聲驚呼:“傷口要裂開了!”

    他的嘴唇游走在她的發(fā)頂和額頭上,半晌方抽空來了一句:“這會兒一點(diǎn)兒都不疼了?!?/br>
    月池:“……”

    她的無語并沒能維持多久,他的吻如夏日的驟雨一樣落在她的臉頰上、脖頸上,在她的鎖骨處留下一個接一個咬痕。她蹙著眉頭,抓住他的頭發(fā):“你是狗嗎?”

    他回應(yīng)她的是更深的一口,一切都發(fā)生得自然而然,他的手探進(jìn)她的衣襟里,觸到的卻是一層裹胸。他皺眉道:“你怎么還裹著這玩意兒?”

    他伸手就要去拉扯,卻被她按住。他仰頭看向她,臉上已全是紅潮,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濕漉漉真的像小狗一樣。她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在他耳畔悄悄說話。他滿耳都是她溫?zé)岬暮粑?,只聽她道:“別用手,用這里?!?/br>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他感受到一陣難言的戰(zhàn)栗。他幾乎真要如她所做,可在觸及的一剎那,涌上心頭的卻是一陣一陣的涼意。她太熟稔了,熟稔得可怕。

    他突然將她推開,別過頭道:“現(xiàn)下還不是時候?!?/br>
    月池捧過他的臉,她道:“可我覺得,這正是時候?!?/br>
    朱厚照一窒,他終于忍不住發(fā)作了:“無媒無證,就在這里?你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和你廝混的男寵?”

    月池一怔,她不解道:“你怎么會這么想?”

    朱厚照一字一頓道:“我們沒有成親就這樣,不是廝混又是什么?還是說,你其實(shí)根本沒打算長久,還是和你過去一樣,玩玩就罷了?!?/br>
    他與她一樣,始終都是搖擺不定。他如若全由理智主導(dǎo),她或許早就可以了卻夙愿,回歸永恒的長眠。而他要是全然感情用事,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也能更進(jìn)一步??善?,他在最冷漠的時候,還維持著一絲情意,在最意亂情迷之際,也還保留一點(diǎn)清明。這就導(dǎo)致,他愿意用血rou之軀為她擋刀,卻不愿在立場上退卻半步。

    她往日都不覺得如何,可到了此時此刻卻不免覺得有些遺憾了。

    第343章 一寸相思千萬緒

    他們都選擇在此時,向這個可憐的女人,揭露最殘酷的真相。

    月池立在書案前, 烏黑的頭發(fā)披散在雙肩,臉頰卻是蒼白。她鋪開潔白的雪浪紙,拈起一支青玉管筆, 略一思忖蘸飽了墨, 寫下了《道德經(jīng)》中的名句——“天之道,其猶張弓者歟?高者抑之, 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bǔ)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

    她的書法師從李東陽,又經(jīng)宦海沉浮多年, 早已練就一手圓潤華美的館閣體??山袢账鶎懼畷瑓s是飄若驚鸞的草書, 筆勢之間,鋒芒畢露。古人常說,汝果欲學(xué)書,功夫在書外。山川勝景,武學(xué)之道,與書法的深蘊(yùn)其實(shí)都是相通的,所以才會有草圣張旭觀劍舞而頓悟書道的軼事流傳后世。如是將月池今日之書, 化為劍法,只怕也是是劍光橫雪, 殺氣騰騰,早已將這座金宮大殿捅出了一個窟窿。她寫到最后,亦覺心浮氣躁, 索性撂開筆來。

    朱厚照心中這么些年最深的謀望, 這么多年其實(shí)一直都沒有變化。他要無限的權(quán)力, 無上的權(quán)威,他要說一不二,如臂使指,要做這天下獨(dú)一無二的主子。不論是廟堂之上的朱紫,還是草野之下的黔首,都只能跪伏在他的寶座前,聽從他的指令。

    不過,年幼的他,自以為天下無敵,所以凡事以強(qiáng)權(quán)相壓,而長大成人的他,卻漸漸認(rèn)識到了平衡的重要性。他不可能站在所有臣子的對立面,他只能以下制下,才能確保自己始終處于不敗之地,所以才會有她、有劉瑾、有江彬……抬轎子的人越多,轎子才會更高,走得更穩(wěn)。

    然而,世事變幻萬千,本不是人力可左右。他和她都沒有想到,他們會在既定的道路上失控成今天這個樣子。她本該是天子身側(cè)損有余的神兵利器,本是為了維持平衡而生??扇缃瘢趲矶虝旱钠胶庵?,卻固執(zhí)地要將天平壓向另外一側(cè)。為了實(shí)現(xiàn)自己的目的,她以考成法帶來的皇權(quán)膨脹來勾起他的野心,以感情迷局來擾亂他的心智,可他到頭來,他還是沒有上當(dāng)。他清晰地看到了,伴隨著平衡再一次被重重打破,將會引起不可遏制的亂象。人之道,本為損不足以奉有余。當(dāng)每位官僚都對底層庶民,具備合法傷害別人的選擇權(quán)時,必得經(jīng)過殊死搏殺、血流成河才能將他們心中的巨獸,關(guān)進(jìn)制度的籠子里。而這場廝殺所帶來的代價,是朱厚照認(rèn)為不必給,也不愿給的。

    所以,他開始將她往回拉,他希望她從天平博弈中跳出來,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樣成為持砝碼的人。當(dāng)她是“男子”時,他勸她以大局為重,以忠君為上??僧?dāng)她是女子時,他顯然找到了一條更好的途徑。人們常說,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此言在古時并非是夸張之語,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實(shí)?;橐鲇僧?dāng)事人的階級地位來決定?!?】他也想通過這段姻緣,讓她脫胎換骨。伴隨這李越這個名字的死亡,她身上沿襲自現(xiàn)代的反骨,也會在甜蜜中被消磨。

    在發(fā)現(xiàn)真相后,在被困于弘德殿時,她不是沒有猶豫過??僧?dāng)她閉上眼睛時,一種莫名的畏懼始終像烏云一樣籠罩著她。要是連真實(shí)的名字都被剝奪,是否就只能永生永世困在此地,再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還是選擇鋌而走險。可秘密暴露的李越,就像失去鱗甲的游龍,再也抵御不住風(fēng)雨的侵襲。她不能殺了皇上,至少不是現(xiàn)在,皇上駕崩后的后果,不是一個女扮男裝的文官能夠控制下來的。各方勢力將群起而攻,好不容易重歸于平衡的天下,又會陷入動亂之中。她不能為自己的私欲,去冒那樣的險??蛇@又使得她自己落入到另一個極為尷尬的局面。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她用懸崖勒馬證明她的真心之前,他就已經(jīng)用臨危擋劍證明了他的真意。要是他們是一對普通的男女,他們應(yīng)該就此相親相愛。可惜他們都不是。

    內(nèi)殿中傳來他的聲音:“你打算什么時候見她?”

    月池看向他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她垂眸道:“越快越好?!?/br>
    婉儀迄今還處于焦慮之中,乾清宮這一場大火帶來的滾滾黑煙,早已撲滅,可是其引起的一系列動蕩不安才剛剛開始。她先是召人救火,待到火勢稍減,就急急奔到朱厚照身邊,她是先發(fā)制人,將劉瑾、楊玉罵得狗血淋頭。劉、楊二人,又不是真的要造反,面對她的咄咄逼人,一時還真慌了片刻。還是劉瑾靈機(jī)一動,又扯出私通一事來。

    誰知,婉儀到了這會兒,卻是破罐子破摔了。她直言:“家國事大,個人事小,本宮敢到這兒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有本事,就在這兒將本宮和皇上一塊殺了,否則就給我滾蛋!”

    她畢竟還是皇后,真開始以命相逼,誰敢和她直接硬碰硬,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又要急召太醫(yī),當(dāng)著她的面,一一替朱厚照看診。她這般強(qiáng)硬,逼得朱厚照本人不得不“悠悠醒轉(zhuǎn)”。而面對皇帝本人的斥責(zé),她則選擇揭出江彬入宮,李越傳信的事來,請圣上不要遭jian人蒙蔽,及時為國鋤jian。朱厚照正是從她的口中,才知月池逃往張?zhí)筇幍氖乱?,這才有他急差人去阻攔等后續(xù)。

    而待到月池趕到后,婉儀不敢與她照面,便遠(yuǎn)遠(yuǎn)退開。而后她就陸續(xù)得到回稟,月池入內(nèi)后就杳無音訊,張?zhí)筮M(jìn)去后又急匆匆地退出來。

    張?zhí)髲恼讶实钔顺鰜碇笠荒樆逇?,還夾槍帶棒罵了一頓婉儀,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你是死人嗎,到了這會兒還叫一個男人搶了先?!她的話宛如利刃,將婉儀的心一寸寸地宰割著。她的臉色煞白,拼命想忍住眼淚,可淚珠卻還是滾落下來。

    張?zhí)笠姞顩]好氣道:“你倒是進(jìn)去哭啊,在這兒做這楚楚可憐的模樣給誰看?!?/br>
    張?zhí)蟮囊馑己苊鞔_,她既忍不了兒子和男人廝混,又不敢直接開罪自己的兒子,所以就攛掇兒媳進(jìn)去鬧??沙龊跛饬系氖牵徽撍趺创叽?,婉儀卻始終不動。婉儀心如明鏡,她這樣進(jìn)去,只會再害一次李越。

    張?zhí)笞詈笾荒茉谙铝俗ゲ秳㈣?、楊玉的懿旨后,憤憤不平地離開。而婉儀則退回坤寧宮枯坐,接下來是事情,就不再是一個深宮婦人能夠插手的了??蓻]曾想,到了第三日破曉,乾清宮竟又有人來召她和貞筠前往。

    這會兒劉瑾和楊玉皆被拿下,這只能是皇帝本尊的意思??蛇@個時辰召人,實(shí)在不知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婉儀和貞筠兩姐妹懷著忐忑之心,來到昭仁殿。

    隔著重重紗幔,貞筠隱約看見人的身影。她定睛一瞧,只覺熟悉之感撲面而來。她不由向前走過去。婉儀忙拉住她,驚道:“你怎么了?”

    貞筠悄聲道:“像是阿越。”

    婉儀一愣,她的心忽然又沉了下去?;噬显谶@個節(jié)骨眼上,又同時召見她和李越,難道是又想秋后算賬。可李越和她明明都在圣上的安危而奔走,他總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短短幾瞬,她的心中已然轉(zhuǎn)過了數(shù)個念頭,早已成了一團(tuán)亂麻。

    而就在此時,里間那人,卻緩步走了出來。她一動作,貞筠更加確定,這必是月池??呻S著她越來越近,貞筠面上的喜色卻漸漸凝固,她的整個身子都已僵硬,掌心不由沁出冷汗。

    牽著她的婉儀敏銳察覺出了不對。她有心問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又礙于是朱厚照的地盤,不敢輕易開口,而是先順著貞筠的視線望過去。

    她看見了……一個女人。一個身形窈窕,云鬢峨峨的女人,她的步履輕盈,長長的披帛如輕煙一般,拖曳在她身后。紗幔在風(fēng)中飄舞著,她看不清她的臉,只能大致看到,她身上長可及地的綠羅裙。

    婉儀覺得很奇怪,這是誰,在這里怎會有一個女子。她下意識看向貞筠。而她的meimei卻根本不敢與她對視,貞筠慌亂地移開目光,她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要從胸腔里跳出來。她下意識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帶著婉儀離開這里。

    婉儀只覺貞筠的力氣大得驚人,像是鐵鉗一樣緊緊地抓著她,接著不顧一切往外跑。婉儀被她拉了一個趔趄。而在她們奔出幾步后,她們的身后響起熟悉的聲音。

    那個聲音既輕且柔,在空曠的殿中響起,竟給人恍若鬼狐之感:“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總不能叫她,一生都活在幻夢之中,這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

    婉儀一震,她的腳步被牢牢釘在原地,仿佛地上生出了釘子,扎穿了她的腳掌,讓她無法挪動半步。她的耳朵“嗡嗡”地響,眼前綻開一朵朵碩大的金花。她幾乎馬上就要暈厥過去,或者再一次拔腿就跑,可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支撐著她,叫她像木頭人一樣紋絲不動,駐留在此。

    她聽到貞筠顫抖的聲音:“可你就不能緩緩嗎,你可知道,她不久前才為了你,連性命都豁出去了……而你連喘口氣的時間都不給她……”

    那個聲音道:“正是因?yàn)槿绱?,我才要快刀斬亂麻,不能叫她玉減香消?!?/br>
    婉儀開始發(fā)抖,可她就是用這雙發(fā)抖的手,一根一根掰開了貞筠的手指頭。貞筠早已淚如雨下:“jiejie,我不是故意瞞你的,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

    她伸手想抓住婉儀,卻抓了一個空。婉儀的面上一片空白,她像游魂一樣飄搖著,走到了紗幔之前。她慢慢揭開紗幔,此刻朦朧的晨曦,一如十六年前一樣柔和明亮。她就在這樣的晨曦之中,在方家的后院,看到了此生所見最俊美的面容。

    她做夢都想再見見他,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再見時的情景竟是這樣的難堪。“他”竟還會變成“她”。她挺得筆直的脊梁終于軟倒,她像爛泥一樣癱軟下去。月池長嘆一聲,她俯身道:“是我對不起娘娘?!?/br>
    婉儀緩緩抬起頭,她微微一笑,眼淚卻流得更多:“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是我自己愚昧無知,作繭自縛?!?/br>
    月池的沉默如山岳一般,對于婉儀,她實(shí)不知該如何相對。她待她從始至終,都有利用之心。過去的她,時時盼著婉儀能誕下一位皇子。可那時,她那種可鄙的想法,還能借兩人有共同利益而掩蓋。畢竟,皇后既做了皇后,要想保住自己和家族不被人欺辱,又豈能沒有嫡子呢?可后來,她知曉了皇后對自己的情意,卻仍沒有第一時間戳破身份,因?yàn)樗?,貞筠為了她的性命,絕不會在此時揭露真相,而在那樣的局面下,她要在與朱厚照的博弈中掰回一局,就只能靠這個肯為她不惜一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