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卻笑著擺手：“萬歲容稟，老奴說此言固然有為她所動的原因在，可更多卻是為了您考慮啊。老奴又不是馬中錫，聽她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之語，就肯來替她賣命。您心里當(dāng)看得比誰都清楚，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了。”

    朱厚照神色莫名，只聽劉瑾繼續(xù)道：“奴才雖才疏學(xué)淺，可為了替您效勞，這些年也在用心攻書。范仲淹變法，王安石變法，為何最后都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歸根結(jié)底就是他們不能體察上意，所以為上所棄，可李越不一樣。她是您的貼心人，而您也最愿意……駕馭她。”

    濃重的沉默在三人間涌動。老劉話說得委婉，卻撕下了君臣之間的最后一層隔膜。別說遠(yuǎn)至宋朝，就是大明開國至今也涌現(xiàn)了不少變法先鋒，譬如救時宰相的于謙，創(chuàng)立十段錦冊法的盛颙，改開中法為折色法的葉淇等等，可他們到頭來都沒有掀起影響王朝命運(yùn)的大風(fēng)浪。

    歸根結(jié)底，在于上頭不敢放手讓他們?nèi)プ觯骂^攻訐也實(shí)在太多。他們無法把控全局，反而困于黨爭，最后的下場就是樹敵眾多、君臣相疑，滿腔雄心壯志化為烏有?？衫钤讲灰粯?，她和皇上有多年的情誼，親密如另一個半身，所以圣上愿意信她。而她是一個名聲頗佳的士大夫，以她來做皇權(quán)的代言人，比宦官要名正言順得多，所以圣上給予她的信任，她能夠還以更多的回報(bào)。而最妙的是，她是一個女子，這等于天然有致命的把柄握在皇爺手中，試問還有誰能比她，更能讓皇爺一直放心呢？

    朱厚照沉默半晌，方道：“她為女子，仍鋒芒畢露，朕總擔(dān)心，不是長壽之相。”

    劉瑾又付之一笑，覺得他是關(guān)心則亂：“以您的本事，難道還不能叫她假死，換一個身份嗎？”

    這主意，端得是離經(jīng)叛道，天馬行空。楊玉聽著更覺匪夷所思，他不敢置信道：“那按你的意思，就由著她繼續(xù)在朝堂之上興風(fēng)作浪。等到捅出了大簍子，還由皇爺去給她兜底，讓她安安心心回來陪在皇爺身邊，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劉瑾道：“你覺得這是咱們爺吃虧，老奴卻覺得，這是賺了?！?/br>
    他沒有繼續(xù)和楊玉糾纏下去，而是等待朱厚照的答復(fù)?；薁斀褚沟脑掃@般少，顯然是心緒紛亂到了極點(diǎn)。而他最后的決斷，影響的不止是他們的性命，還包括李越在內(nèi)那么多朝臣的前途，乃至整個大明朝局未來幾十年乃至百年的走向。一想到此，他心中是既畏懼又忐忑，更多的卻是逆流而上的心潮涌動。然而，到最后，老劉還是沒有等到命運(yùn)的審判。朱厚照只撂下一句“你們且安心，容朕細(xì)思”就匆匆離開了。

    朱厚照前腳一走，楊玉就忍不住罵劉瑾：“我看你是年老糊涂，什么話都敢勸！這么鬧下去，禍及祖宗基業(yè)，我等著瞧你遺臭萬年的時候！”

    劉瑾卻在臭烘烘的稻草里轉(zhuǎn)了一個身，不去聽他那些咒罵。他已經(jīng)是這把年紀(jì)了，也的確到了為夢拼一把的時候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他有自己的主意，能左右上頭，所以才能站起來當(dāng)人，而那些一輩子只會俯首貼耳的，注定永遠(yuǎn)是狗。

    年輕的帝王馳馬在夜晚的長街上漫無目的地狂奔，卻忽然在一間酒館前駐足。那些粗野的漢子，在勞累一天后，就喜歡在這樣破敗的小店喝酒劃拳取樂。馬兒高昂起頭，發(fā)出一聲長嘶，驚得一店的觥籌交錯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卻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場面，旁若無人地進(jìn)店來。

    他身后的隨從嚇了一跳，忙跟在他身后道：“爺，這、這換一家吧，這哪兒是您呆的地方……”

    朱厚照掀袍落座，沒好氣道：“去哪兒不是坐，在哪兒不是煩！”

    這話說得，底下人不敢再言語，只能看著他點(diǎn)了一壇燒刀子。

    他摩挲著粗糙的碗邊，隨即一飲而盡。當(dāng)熱辣辣的酒液如刀鋒一般劃過喉嚨，直入肺腑時，他才感覺胸口的焦躁稍解。為此，他連干了三大碗，等到陣陣酒意上涌后，他才在眾人的勸解下，吃了幾口難吃的下酒菜。他眉頭皺得越深，四周盯著他竊竊私語的人越多。畢竟這樣氣度的人，出現(xiàn)在一家小店借酒消愁的情形，可算是千載難逢。他忍無可忍，摔了筷子，對著眼前一群明里暗里打量他的人道：“吃啊，你爹我臉上有花嗎！”

    大家伙被他嚇了一跳，趕忙旋過身去，低頭猛吃，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好好一個熱鬧的小酒館，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再沒有一點(diǎn)兒熱鬧的煙火氣。而他眼見這樣的情形，越發(fā)覺得煩悶，最后索性拎著酒壇離開。

    他回到了自己冷清的宮殿之中，頭暈?zāi)垦?，腳步踉蹌，宮人們都不敢來觸他的霉頭，一見到他就遠(yuǎn)遠(yuǎn)拜下。他拒絕了旁人的攙扶，獨(dú)自穿過三重門帷，來到了月池所居的抱廈中。離她越近，酒意仿佛也在漸漸沉淀。他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卻不知該如何對她開口。而他心如明鏡的是，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已然到了該了結(jié)的時候。沒人能長久忍受這樣的互相折磨，這對兩個人來說，其實(shí)都是一種痛苦?？偟糜幸粋€人先認(rèn)輸，不是嗎？

    他終于下定決心，一面打著腹稿，一面找尋她的身影。他悄悄推開門扉，繞過屏風(fēng)，一眼就看到了她。帳外的風(fēng)鈴正在微風(fēng)中搖曳，清脆悅耳的鈴聲，如小鳥啁啾，案幾上玉狻猊正吞吐著馥馥香云，綺麗柔媚的幽芳正裊裊升起，沁人心脾。這本該是令人放松之地，可此時的他卻比一塊石頭還要僵硬。他從來沒想過，月池竟會在此時更衣梳妝。

    地上散落著幾件衣裙。她正跪坐在地上，拿起剪刀比劃裁剪。隨著幾聲咔嚓響過，一條裙子便再不成樣子?？山酉聛?，她卻將這般不得體的衣裳穿在了身上。在柔軟的燭火下，她的肌膚就像奶油色的絲緞一樣。

    他的手劇烈顫抖著，指頭略一發(fā)麻，手里的酒壇便向地上滑落。他大吃一驚，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在它將落地前穩(wěn)穩(wěn)接住了它。他不由長舒一口氣，這時才發(fā)覺自己已然半跪在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樣的反應(yīng)，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李越的舉止才更加反常。她就像一個真正的小姑娘一樣，穿著新衣興高采烈地走到鏡子前自我欣賞。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步伐，他還以為她只會像男人一樣走路，卻沒想到有一日也能瞧見她婀娜多姿的情態(tài)。

    可當(dāng)她走到鏡前，真正看清自己的倒影時，適才的那種期待卻一下蕩然無存。她沉默地看著鏡中的身影，目光漸漸冷卻。她伸出手指，細(xì)細(xì)描摹著鏡中人的眉眼，就如同對著的是一個陌生人。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如這秋日黃昏一樣的蕭索。他還以為她會呆呆對著自己直至地老天荒，可沒想到，她很快又振作起來。她哼著古怪的曲調(diào)，開始……上妝？

    朱厚照直到她打開梳妝匣后，才意識到這一點(diǎn)。她的動作剛開始和她的歌一樣，生澀、斷斷續(xù)續(xù)?？珊芸欤妥プ×烁[門，香粉勻面，胭脂點(diǎn)唇，再加之淡掃蛾眉，此時已然是眉如春山，唇若紅蓮了，可她似仍嫌不足，又取了一點(diǎn)胭脂勻在頰腮上，此時方粲然一笑。

    他手中的酒壇再也經(jīng)受不住這樣的劇烈沖擊，終于重重落在了地上。一聲巨響過后，他的雙臂又酸又麻，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他居然就這么傻愣愣地抱著一個壇子，在這里杵了這么久！

    無比的窘迫讓他恨不得拔腿就走，可隨即涌上心頭的燥熱卻將他牢牢釘在原地。月池顯然也被他嚇了一跳，回眸看清是他之后，譏誚一笑：“怎么，像耗子似得鉆進(jìn)來，這下是徹底不要臉了？”

    他被噎得胸口發(fā)悶，索性真?zhèn)€將面皮丟開，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打算梳什么發(fā)式？”

    月池一愣，她又一次笑開：“您還會這個？”

    “……”朱厚照恨不得抽自己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朕可以幫你出出主意，有幾支釵不錯……”

    他所明里暗里放進(jìn)此室中的簪環(huán)，俱是珍品。光是鳳釵步搖，就有百支之多，上頭的翠羽明鐺光耀奪目。月池卻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她的眼底一片幽深：“你不覺得，連衣裙和金鳳釵，太不搭調(diào)了嗎？”

    朱厚照一愣，他不明白她的語義，卻讀懂了她的抗拒之心。他挑挑眉，上前一步：“不搭就再換新的來。朕又不是挑剔之人。”

    月池察覺到他的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源源不斷的熱度沁入她的微涼的肌膚。她不由抬頭看向鏡子，昏黃的銅鏡里，兩個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起。他只差一步，就能將她完全籠入懷中：“你要穿奇裝異服也成，戴布花石花也罷。只要你渾身上下所著每一件玩意兒，都是朕所予的就好?！?/br>
    月池莞爾：“這我可不明白了，您是天下之主，這世間之物，不都是您的嗎？”

    他聞言嗤笑一聲：“理雖如此，可做起來也不那么容易。就譬如說某些人，一個不高興不也能將天捅一個窟窿嗎？”

    月池眼中劃過一絲笑意，她亦是綿里藏針：“那怎么可能呢？凡夫俗子，斷斷沒有這樣的本事。依我看，這天要是有窟窿，一定是天自己想開了?！?/br>
    想開了？朱厚照氣不打一處來，他想開了個屁，他挨了一刀又中麻沸散，連想的機(jī)會都沒有。他正欲發(fā)作，就聽她忽然道：“我找不到喜歡的花戴了，不如，您替我編個辮子吧?！?/br>
    他一怔，到底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們依舊坐在鏡前，也只有面對鏡子，她才能肆無忌憚觀察他的神態(tài)。他的神情認(rèn)真得可怕，如臨大敵的模樣，不像是閨房玩樂，反而倒像是在處理棘手的軍國大事。

    他拿起牙梳，將她頭發(fā)從頭頂至腰間，梳理得一絲不亂，又取了一點(diǎn)木犀油暈開在手心，細(xì)致地抹在她的鬢發(fā)間。冷桂濕冷的香氣，混雜著他身上的酒氣，慢慢逸散開來。他低頭替她編著發(fā)辮，一絲一絲、一縷一縷的青絲纏繞在他的指尖。很快，辮子就編好了。他用絲帶做發(fā)繩，還別出新裁，去剪了一朵秋芙蓉別在她耳邊。

    他笑道：“好看嗎？”

    月池久久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烏油油的辮子，素凈的連衣裙，明麗的妝容，嬌艷的芙蓉，走在二十一世紀(jì)的街上，誰都會忍不住回頭來看她的。她輕聲應(yīng)道：“好看，真是好看。”

    他一愣：“你要是喜歡這樣的，朕叫她們做個幾十條來。”

    月池有些訝異：“你不覺得傷風(fēng)敗俗嗎？”

    他翻了個白眼：“風(fēng)俗還不是人定的，朕說的話就是良俗。你在此地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出去裝裝樣子就行了?！?/br>
    月池緘默良久，她搖搖頭道：“還是算了，出宮在即，離了這里，離開了您的庇佑，我亦不能再肆意……”更重要的是，衣裙做得再好，也不過是贗品。世界差得太遠(yuǎn)了，她再也找不回尋常生活的快樂，愛情、享樂、友情，都填不滿她心里的空洞。

    她感覺自己身后的人一僵。月池靠在他的胸膛上，只覺他的心如擂鼓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來。她眨眨眼：“我還以為，您今晚去緊急商議對策，一定會氣得不想見我呢?！?/br>
    他的肌rou緊繃，緊緊箍住她的腰肢，接著忽然將她打橫抱起。月池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待她回過神來，她已然坐在他的膝上了。他的臉沉得滴水，月池又忍不住發(fā)笑。她替他摘下金冠，問道：“您能做初一，就不準(zhǔn)我做十五。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道：“朕記得剛剛才和你說過，只有朕說的，才叫道理！”

    他按在她腰間的手已是guntang。月池忍不住想要移開，他卻將她抓得更緊。她索性就這樣懶洋洋地靠著他：“可您的道理，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就比如現(xiàn)下，您有叫三法司放人的說法嗎？”

    她覺得她是勝券在握了，可他卻不以為意：“這么說，你是成竹在胸了。”

    月池把玩著他腰間的玉佩，她垂眸道：“我既然敢把天捅個窟窿，自然有將窟窿補(bǔ)好的辦法?！?/br>
    他一愣：“……你是什么時候，想好的對策？”

    月池抬眼看向他：“在我決定，扎自己一下的那個晚上。”

    他先是一窒，接著不由看向她的腿，她的小腿修長晶瑩，腳上的足鏈正閃閃發(fā)亮。她忍不住推了推他：“是不是無比后悔，當(dāng)日為何要裝模做樣，把我推開？我就要出宮去了，下一次還能不能春風(fēng)一度，就只能看你的表現(xiàn)了?！?/br>
    他這才如夢初醒，聞言耳根早已燒得通紅，他斥道：“你以為拿身子做籌碼，就能換朕退一步？朕是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道理，可卻有一萬種叫你李越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辦法。方氏和時氏，可還要在朕的天下中茍活?！?/br>
    月池面上的紅暈漸漸褪去，她平靜地看向他：“你又威脅我？”

    他道：“是你不想給我們一個，好好過日子的機(jī)會。我這么長長久久地抱著你，難道不好嗎？”

    他低頭望著她，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輕撫他的面頰：“當(dāng)然好。可你放我出去，咱們才能更長久。我已然打算退一步了，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這樣待我了?！?/br>
    他們的額頭相貼，呼吸相融。本該是溫?zé)崂p綿，可他的語聲卻冷得淬冰：“你又在騙我?！?/br>
    月池抱住了他的頭：“我只是盼著你別逼我?！?/br>
    他道：“我是為了你好?！?/br>
    她長嘆一聲：“可要我覺得好，才是真的好?！?/br>
    他道：“你只是被世事迷惑了心智，你所走的路是絕路，你所期盼的永遠(yuǎn)不會到來。為什么要為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呢？”

    月池幽幽一嘆：“這么說，你是打算讓我解決我惹出的事之后，再回到這里來了？”

    朱厚照環(huán)顧四周：“當(dāng)然不會是回這里，朕本來是想給夏氏一個好去處，可你不該對她說那樣的話，現(xiàn)下也只能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br>
    月池慢慢松開他，她垂下眼簾：“可我覺得，您恐怕沒那個機(jī)會了?！?/br>
    他半是迷惑半是不屑地看向她，月池一把扯開他的衣襟：“你娘今晚應(yīng)該會來，你不去迎接嗎？”

    第346章 如燒如剌寸心頭

    最后就是皇上裝死，上官發(fā)愁，下頭擺爛。

    在劉瑾和楊玉等人剛遭下獄時， 清流一派的確將其視之為一場盛大的狂歡。他們查抄這三人之家，羅列jian黨的名單，認(rèn)為這是一個“為圣明除弊事”的大好時機(jī)?？刹贿^兩日， 隨著在劉瑾家里抄出的信件越來越多， 就連內(nèi)閣都不由變貌失色。原因很簡單，牽連實(shí)在是太大了。

    藩王宗室、地方大員、中央官吏、勛貴外戚竟然都有多多少少的勾連。其中隨便一個牽出來， 如真要用心查下去，就能如拔蘿卜帶起泥一樣，牽連一大串。這要是真依次順下去，滿堂朱紫，尚不知能留下幾何。而螻蟻尚且有偷生之念， 更何況這么多大活人。要是個個都鋌而走險(xiǎn)，帶來的風(fēng)波會比這劇烈百倍， 一不留神就要反噬自身。

    三法司中，大理寺卿周東本就不是個能舍身取義的角色，看到了這樣的形勢，當(dāng)即嘴巴就起了一圈燎泡。他剛開始是想盡法子地拖延圓融，可到了后來實(shí)在被逼得沒辦法，索性就撕破臉來：“要么就依我的，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就行了。真要斗硬， 就由你們二法司去，反正我不干！”

    這等無賴作風(fēng)， 哪里像個大員。刑部尚書閔珪義憤填膺：“你掌舉國刑訟，卻無半點(diǎn)公心，事到臨頭， 反而想盡辦法推諉。這豈是讀圣賢書的風(fēng)儀？”

    周東被逼上梁山， 早已瀕臨崩潰， 他涕泗橫流道：“少給我說這些大道理！陛下的叔伯，陛下的親舅舅都攪和在里頭！還有這上上下下的，那么多人，你他媽叫我怎么查，怎么寫奏疏？！活著才有讀圣賢書的機(jī)會，要是死了，就再也沒得讀了！”

    閔珪的胡須顫抖：“鐵證如山，你我依律查案就是了，有何不好判的？！”

    周東道：“你說得倒容易，就憑幾封信，你就要定這么多人的罪。你就不怕，淪落到戴珊那樣的下場嗎？”

    前右副都御史戴珊的三個孫子，在政治傾軋中淪為殘疾。而他本人，也心灰意冷，早早歸鄉(xiāng)。閔珪與戴珊本是至交好友，如今在此時聽到故友之名，也不由一愣。

    都御史張縉則長嘆一聲，他明白周東的畏懼從何而來，可他們職責(zé)所在，總不能撂開不管吧。他道：“太后娘娘懿旨已下，劉瑾、楊玉、江彬等人悉數(shù)鋃鐺入獄，我等總不能不查問吧。你莫不是想要抗旨？”

    周東被堵得一窒，他忽然心念一動：“皇上若是真的出了事，我等自然要依太后懿旨行事，可如今圣上只是在病中而已，這樣大的事，豈能不請旨！自大明開國至今，還沒有聽婦人之意辦差的。”

    這倒是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立場。閔珪與張縉對視一眼，一時啞口無言。而閔珪在經(jīng)過劇烈的心理斗爭后，還是決定上奏請旨。他泣下沾襟道：“先帝待臣有大恩……這么多人卷進(jìn)來，不會是無緣無故。老夫心中明白，他們抵觸新政，又怕天威難抗，所以一有機(jī)會，才想妄圖行歪門邪道。樹德務(wù)滋，除惡務(wù)本。如不剪去惡草，哪里會有新生?！?/br>
    然而，當(dāng)他打算豁出全家的性命，去幫朱厚照掃平障礙后，他那一封慷慨激昂的奏疏，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朱厚照本就下不了手，當(dāng)然也要借病推脫。要是錦衣衛(wèi)和東廠沒有落馬，皇權(quán)始終保持超然的獨(dú)立地位，他自可以居高臨下控制局面，要鬧大鬧小，要?dú)⒄l放誰，都由他來把控話語權(quán)?？蛇@下，他的勢力被卷了下去，幾方膠著在一塊，打老鼠又怕傷玉瓶，叫他怎么能立即決斷。

    宮中遲遲不表態(tài)，內(nèi)閣是何等精明人，當(dāng)處下就知皇帝的心意未定。他們當(dāng)然想不到皇帝自導(dǎo)自演這么離譜的事，而是轉(zhuǎn)向了另一個方向。

    戶部侍郎王鰲長嘆一聲：“圣上應(yīng)是擔(dān)憂引起大亂。惡虎眾多，打虎不死，反為其傷?！?/br>
    次輔劉健則道：“難不成他們還敢舉兵作亂？”

    邊軍在李越的自殺式清洗，楊一清和才寬兩大總督的整治后，早已今非昔比。而京軍，先有王守仁整治，后有江彬勉強(qiáng)維系，再加上火器的配置，戰(zhàn)斗力也非同小可。至于皇帝本人，更是有北伐之功的實(shí)績在，手下還有新進(jìn)提拔的平民武將集團(tuán)。這樣的境況下，寧王前車之鑒猶在，有誰還敢反？

    謝遷無奈道：“明目張膽自是不敢，可背地里的動作，卻決不會少。屆時兩敗俱傷，這樣的局面，絕不是圣上所樂見的?！?/br>
    首輔楊廷和聽到此，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嘆道：“周東為人，雖然令人不恥，可所言的一句話，卻有幾分道理。那就是，單憑信件，就要處置諸多大員，的確太過勉強(qiáng)。而如要獲得更多的證據(jù)，卻又難免互相廝殺，動搖朝局。兼之有嗣子之事，只怕一旦起頭，便難以收場?！?/br>
    劉健終于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依元輔的意思，到底還是要雷聲大、雨點(diǎn)小了？”

    楊廷和并未動怒，他耐心解釋道：“不是不抓，最好是先誅首惡，再分而破之?！?/br>
    劉健冷笑一聲：“什么叫做首惡？劉瑾那里查出的信就有一百多封。總不能叫咱們?nèi)缱C據(jù)，替人掩藏罪行吧?！?/br>
    說到一百多封信，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也不知道這劉瑾是腦子出了什么問題。要是一個正常想造反的人，早就將這些密信毀尸滅跡，可他倒好，非但把這些信件全部都留著，還特特將密語翻譯成文書，附在密信之后。這下倒好，搞得他們騎虎難下了。

    如今的局面，最后就是皇上裝死，上官發(fā)愁，下頭擺爛，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靜止?fàn)顟B(tài)。而這樣的局面，落在李越的一眾小伙伴眼中，叫他們不可謂不灰心。

    在他們眼中，李越的這一番遭遇，完全是因極力管束官員，所以遭到千夫所指，被人陷害，差點(diǎn)喪命。而皇上也是因關(guān)心則亂，這才中了jian宦的圈套，險(xiǎn)些動搖國本。幸好，李越假意應(yīng)和，乘機(jī)逃出，這才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而如今，好不容易雨過天晴，正是到了清算的時候，秉國的這些大員，卻是“畏畏縮縮”。這在這群血?dú)夥絼偟哪贻p人看來，就是王道不存，公義受損。

    康海的眉頭已經(jīng)擰成了疙瘩：“這是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這可是謀逆之罪，板上釘釘?shù)闹\逆！”

    王九思幽幽一嘆：“你小聲一點(diǎn)，要真是板上釘釘，皇爺為何遲遲不發(fā)明旨，閣老們又何須如此發(fā)愁。這正是燙手的山芋，丟也不是，留也不是?！?/br>
    盧雍咬牙道：“總不能一直坐以待斃。獻(xiàn)吉兄之仇，崇孝兄之憾，還有含章兄遭得這些大罪，總不能就這么輕飄飄過去了！小弟欲上奏，不知諸兄可愿一起聯(lián)名？”獻(xiàn)吉是李夢陽的字，崇孝是曹閔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