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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220節(jié)

第220節(jié)

    張?zhí)笱郾牨牽粗约旱氖?,再被他慢慢掰開。極度的驚惶攫住了她的心神,她拼命搖著頭:“不能,照兒,你不能這樣……他們有罪,他們要賠命,那就拿母后的命去吧!我去死行不行,放過你的兩個(gè)舅舅吧……”

    殿中一時(shí)只有她的哭泣聲,如泣如訴。良久之后,她才得到答復(fù):“您也知道,您是我的母后啊。您是我的親生母親,我是您身上掉下來的rou。我怎么敢讓您去死呢?”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張?zhí)筱等惶痤^:“真的?那、那你的兩個(gè)舅舅……你……”

    朱厚照眼中閃過幽光:“您不是把寶都壓在李越身上,舅舅能否得救,只能看她的本事了?!?/br>
    張?zhí)笥杂种?,最后還是說了出來:“可你、你是皇上,赦免你的兩個(gè)舅舅,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朱厚照此時(shí)已然麻木,他起身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和俯視其他人沒有什么兩樣。

    他道:“您也知道,朕是皇帝。您可以為了私情,背棄責(zé)任,背棄母子之情,可朕不行,朕不是父皇,朕絕不會(huì)為了這世上任何一個(gè)女子,把自己的規(guī)矩,自己說過的話,全部變成一文不值的狗屁?!?/br>
    張?zhí)筱躲兜赝?,朱厚照譏誚一笑:“你們倆不是很厲害嗎,一個(gè)以死相逼,一個(gè)心機(jī)深沉。朕這就給你們發(fā)揮的機(jī)會(huì),看看你們能如何在朕的規(guī)矩里,盤活這局死棋!”

    兩日后的傍晚,一身大紅官服的月池,終于趕在宮門下鑰前出了宮門。此時(shí)早已是深秋了,她穿過長長的御道,橘色的夕陽將她的身影投在朱紅色的巨門上。她回望這巍峨的宮闕,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終于……出來了……

    而她離宮之后,沒有馬上歸家,反而是直奔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的府上。彼時(shí),楊家全家正在用晚飯,聽到門房來報(bào),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楊慎差點(diǎn)從椅子上蹦起來:“什么!含章兄,太好了,他終于大好了!”

    楊廷和卻是若有所思,皇上在這個(gè)節(jié)骨眼,放李越出宮,難道是已然下定了主意了?

    第348章 劍拔沉埋便倚天

    朱袍玉帶,風(fēng)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楊廷和當(dāng)即就想叫妻兒都退下, 豈料不論是夫人,還是四個(gè)兒子,都不肯離開。

    長子楊慎一臉正色, 率先開口:“含章兄冒夜色前來, 必是有大事,孩兒身為朝廷命官, 豈可袖手旁觀?!?/br>
    次子楊惇和四子楊忱亦是絞盡腦汁,想要留下來:“孩兒已有舉人功名,雖還未考取進(jìn)士,可這不是遲早的事嗎?我們遲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當(dāng)然得關(guān)心大政。您不也常說, 叫我們別死讀書嗎?”

    三子楊恒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zhuǎn),他忙咽下一口湯, 急急道:“幾個(gè)兄弟中,就是兒子最不爭氣,迄今沒有功名在身,可正因如此,才更應(yīng)向前輩高人學(xué)習(xí)。李侍郎是我朝青年才俊的典范,平素因孩兒是白身,沒有多少機(jī)會(huì)結(jié)交, 今日他登門拜訪,孩兒豈可不見?!?/br>
    楊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紋絲不動(dòng)的夫人。黃夫人見狀羞澀一笑:“雖說男女有別, 可妾身論輩分是含章的師母,論年歲更足以做他的母親。聽說他大病初愈,我既是做長輩的, 又豈能不好好招待呢?”

    楊廷和扶額道:“好好好, 你們都有理, 行了吧。來人,把這菜撤下去?!?/br>
    這還是不叫他們留下的意思了?楊慎忙道:“爹!孩兒是真心想幫忙的……”

    楊廷和嘆道:“沒人叫你在旁邊站著!客人來了,總得給他上桌好菜吧?!?/br>
    楊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br>
    楊廷和看著這只知道傻笑的兒子,又忍不住一嘆:“我說,楊修撰,來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師,你仍在此地高坐,是想等他進(jìn)來給你見禮?”

    楊慎如夢初醒,他忙站起來道:“孩兒這就去迎迎?!?/br>
    說著,他便急匆匆地沖了出去。楊廷和夫婦望著他的背影,不由相視一笑。楊廷和的胡須顫動(dòng):“就這樣,還是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黃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里逃生,他歡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br>
    楊慎越走越快,以至于最后開始在在庭院中狂奔,風(fēng)拂過他的鬢發(fā),新落下的葉片被他踩的嘎吱作響。直到將至二門時(shí),他才停住腳步,低頭整理衣裳。

    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熟悉的含著笑意的聲音,在前方響起:“用修?!?/br>
    楊慎愕然抬頭,他心中不由浮現(xiàn)一句話,朱袍玉帶,風(fēng)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著綻開笑意,可眼眶卻有些酸澀。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錯(cuò),累你們擔(dān)心了?!?/br>
    楊慎別過頭去,揉了揉眼,再次抬起頭時(shí),又是過去那個(gè)開朗瀟灑的才子。他揚(yáng)起頭道:“當(dāng)然是你的錯(cuò),要是趕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記你一輩子。”

    月池展顏一笑:“正是為了這個(gè),我才費(fèi)盡千辛萬苦跑出來呀?!?/br>
    楊慎挑挑眉:“誰信你,快跟我來吧,家父正等著你呢?!?/br>
    月池沒想到,她這匆匆而來,倒趕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噴香的蝦皮獅子頭、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蔥烤鯽魚……還有一鍋乳白色的清水羊rou,肥瘦相間的羔羊rou在火焰上翻滾。黃夫人不住地給她夾菜:“多吃點(diǎn),你大病初愈,正該服用些滋補(bǔ)之物,好好養(yǎng)養(yǎng)?!?/br>
    月池先是連連道謝,可吃到肚子滾圓時(shí),就只能不住婉拒。老四楊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這么點(diǎn)兒?”

    月池?zé)o奈,她一個(gè)脾胃不調(diào)的姑娘,怎么吃得過這些血?dú)夥絼偟哪贻p小伙子,就連朱厚照也沒他們幾個(gè)能吃。她笑道:“賢弟又不是第一次見我,還不知我身子骨嗎?”

    楊忱聞言連連搖頭:“我素知你體弱多病,可你也調(diào)養(yǎng)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見,無甚長進(jìn)?!?/br>
    月池忍不住發(fā)笑,楊廷和責(zé)道:“出言無狀,著實(shí)無禮?!?/br>
    楊忱是最小的兒子,不像哥哥們那樣害怕父親。他理直氣壯道:“爹,我這是一片好意啊?!?/br>
    月池應(yīng)道:“是是是,我感激在心?!?/br>
    楊忱挺起胸膛:“光感激沒用。你還是得多用些,你這般弱不禁風(fēng),難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溫馨的氛圍戛然而止,眾人手中的筷子一頓。楊慎瞪了口無遮攔的幼弟一眼。黃夫人斥道:“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楊忱瞥見父母和兄長的神色,這才覺失言。他忙致歉道:“含章兄見諒,小弟并非有意……”

    月池忙擺擺手:“先生和師母不必責(zé)怪他。賢弟心思純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br>
    她又看向楊忱:“不過,賢弟的心地雖好,這理卻是錯(cuò)了?!?/br>
    眼見楊忱不同意又不敢辯駁,她又是一笑:“你可讀過《莊子》?”

    談及學(xué)問,楊忱豈敢退縮,他開口道:“這,自是讀過?!?/br>
    月池笑道:“那你該記得,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的所見,唯有不材之木,不可為棟梁,不可為棺槨,方能茍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終其天年,必會(huì)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在座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都清楚明白這個(gè)道理不難,關(guān)鍵是明明知道這個(gè)道理,卻仍選擇成材成梁,甘做這出頭的椽子,便有些難得了。

    老二楊惇聽了一路,此時(shí)道:“可人不同于樹,樹挪死,人挪活。人當(dāng)有機(jī)變之能?!?/br>
    月池?fù)嵴频溃骸罢沁@個(gè)道理。正所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楊廷和聽到此處,方徐徐開口:“含章還是不改效仿王文公之心嗎?”

    月池展顏一笑:“怎么會(huì)?事已至此,若再不改,難不成要真等到年邁時(shí)再感慨‘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2】’?”

    直到聽了此處,楊廷和才對月池到訪,真正打起了精神。而楊慎卻半是疑惑半是擔(dān)憂地看向月池。用過晚飯之后,他們來到了書房議事。

    到了這會(huì)兒,就只有楊廷和父子與月池三人在此了。月池望著書架上滿滿的書,看到書案上各色筆筒、名人法帖,贊嘆不已:“與先生相比,學(xué)生近年真是憊懶不少?!?/br>
    楊廷和親烹了一盞青鳳髓與她,亦是感慨:“我又不是劉健,你從草原撿回一條命都是萬幸,總不能因你背不上書再打板子吧。”

    三人聞言皆笑。月池摩挲著茶盞,笑道:“您還是這般幽默風(fēng)趣。現(xiàn)下回想,萬歲在端本宮時(shí),就早對您另眼相看。他對您的倚重,非同一般。而這份厚愛的由來,也是因您的與眾不同?!?/br>
    楊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頑皮是天性,萬歲幼時(shí)常帶貓狗來上課,有一次還帶了一只鸚鵡。此皆乃小事,老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罷了。可若是圣上將毒蛇置于袖中,如不就地誅殺,豈非枉為人臣?!?/br>
    月池聽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楊廷和話里的意思。她忍不住發(fā)笑:“從來都是您勸我不要cao之過急,怎么今兒反而反過來了?!?/br>
    楊廷和也笑:“老夫也以為今兒來得是急張飛,卻不知原來張飛也有轉(zhuǎn)性的時(shí)候。”

    他嘆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cao之過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br>
    月池莞爾:“您素來鎮(zhèn)靜持重,誰人不知?!?/br>
    楊廷和正色道:“可鎮(zhèn)靜持重,卻不是棄了風(fēng)骨。就如我和你劉先生一般,他是疾風(fēng)驟雨,重重責(zé)罰,我是春風(fēng)化雨,細(xì)細(xì)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學(xué)好嗎?”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只可惜,您以為的好,在旁人眼中卻未必是好。”

    楊慎聽到此處,終于按捺不住了。他剛開始聽得云里霧里,直到這會(huì)兒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鏟除jian佞,可因牽連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惡,再徐徐圖之。而含章你,你卻不同意?這是為何?”

    他忽然靈機(jī)一動(dòng):“你是擔(dān)憂,他們?nèi)浩鸲??你等等,我拿些東西給你?!?/br>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疊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遞給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開第一張,就是宮人之夫來狀告兩個(gè)國舅。

    她難掩驚色:“原來還有你攪和在里面。”

    楊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個(gè)可做不成,還有以中兄他們,都參與了。這有不查則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這么多冤假錯(cuò)案,這么多遭罪的無辜之人。如能以這些為據(jù),難道還怕不能將惡人繩之以法嗎?”

    月池將宣紙翻閱得嘩嘩作響,一家人的苦難,乃至一族人的血淚,都凝結(jié)在這薄薄一頁紙上。她的神態(tài)依然沉靜,語聲卻難掩疲憊。她看向楊廷和:“依我對您的了解,我還以為您會(huì)攔住他。這盤棋已經(jīng)夠亂了,不能再將無能為力之人,全部拖到戰(zhàn)場上?!?/br>
    楊慎一僵,他辯解道:“含章,你誤會(huì)了。我們將他們找出來,就是為了還他們一個(gè)公道嗎。我們……”

    他一語未盡,楊廷和卻在適時(shí)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世非經(jīng)過不知難,總不能叫他懵懂一生吧。更何況,這其中有一部分,未必不能派上用場?!?/br>
    楊慎一驚,他的面色陡然蒼白下來。

    月池垂下眼簾,長睫微動(dòng)。這世上的可憐人,一生活在上層編織的幻夢之中。他們以為是青天老爺,懲善揚(yáng)惡,殊不知是派系之爭,拿來當(dāng)槍。

    她半晌方道:“沒用的?!?/br>
    楊廷和微愣:“此話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經(jīng)開始。而這上面的人,連上棋盤開口的機(jī)會(huì)都沒有。朝廷講愛民不是真的愛民,講公義也不是真的公義。既然都為假,又豈能逆轉(zhuǎn)全局?”

    “在此時(shí)此地,能左右最終走向的,也只有利益罷了。”

    楊慎瞪大雙眼,而楊廷和卻付之一哂,他道:“你們,都還是太年輕?!?/br>
    他指了指自己的兒子:“他是未經(jīng)風(fēng)浪,當(dāng)?shù)帽日娼疬€真,而你是歷盡千帆,便覺如黃銅一般假。可這世上,黑白本就混雜,真假本就摻半。”

    月池和楊慎同時(shí)抬起頭,他捋須道:“你認(rèn)為,于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間疾苦不過是他們打擊政敵,謀奪利益的手段。可你卻忘了,在這些人中,仍有人將愛民公義視為最大的利益,將貪官污吏視為最大的仇讎。”

    月池心頭一震,她道:“所以,您不愿讓?”

    楊廷和失笑:“連王文公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稱‘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何況是你我。讓自是要讓的,可底線,不可違背。”

    月池抬眉道:“您的底線是什么,除去jian宦jian臣,肅清政局,充盈太倉,回應(yīng)民間疾苦?”

    楊廷和道:“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關(guān)鍵仍在圣意?!?/br>
    月池恍然:“那一步,還是需從除惡開始。東廠、錦衣衛(wèi)首當(dāng)其沖,其后的罪人再斬幾個(gè)大頭?!?/br>
    楊廷和沒有否認(rèn),月池一嘆:“我知曉您的苦心,在大人看來,這世上最難引導(dǎo)的是半大孩子,因?yàn)樗麄冇凶銐虻臍饬Γ瑓s缺乏眼界和胸襟。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的力氣,別那么大?!?/br>
    在這個(gè)方向上,她和楊廷和其實(shí)走的是同一條路,她在宮內(nèi),所以從內(nèi)政著手,搬出了張?zhí)?,壓得朱厚照不得不妥協(xié),而楊廷和在宮外,所以自然是劍鋒直指,將劉瑾、楊玉、江彬等一鍋端掉。

    她說得太過直白,剝?nèi)チ司贾x的溫馨來談此事,讓楊廷和感到些許的不適,可他嘴唇微動(dòng),卻仍沒有反駁。月池起身,她苦笑一聲:“皇上常拿一句話來問我,學(xué)生今日也想問問先生和賢弟?!?/br>
    她緩緩道:“人活著,要不要吃飯?”

    楊慎滿眼迷茫地看著月池,他答道:“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飯,那你端得是誰的碗?”

    楊慎一驚,他與父親對視了一眼,目光轉(zhuǎn)為堅(jiān)定,斬釘截鐵道:“我們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飯!”

    月池?fù)嵴频溃骸罢f得很好。這天下之大,有長江,也有黃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濁流泛濫,需要治理,那清流東沖西決、懷山襄陵,又當(dāng)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這碗,又嫌這碗不合心意啊?!?/br>
    楊廷和如遭重?fù)?,楊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謀逆??!難道謀逆就不能叫圣上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