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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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池見狀長舒一口氣,這省下的銀兩,至少能將今年的年終獎糊過去了。而她接下來,仍打算去找劉瑾。 老劉起初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月池是在給他畫餅。自平定寧王之亂后,他對王守仁的信任,已經(jīng)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度。他覺得,以王守仁的本事,要平倭不是手到擒來嗎?他就從來沒把南邊的倭患當(dāng)成一件大事??僧?dāng)月池給他畫了餅之后,他調(diào)出這些年的戰(zhàn)報,才隱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這怎么,打勝仗的次數(shù)也不少了,怎么就還在一直打呢? 第363章 此時天海風(fēng)浪清 人不想淪為欲望的奴隸,就要學(xué)著做欲望的主人。 是以, 當(dāng)月池來見他時,劉瑾直接就問了出來:“不過是些賊匪,怎會如此難纏, 還是說也是內(nèi)鬼?” 張文冕親捧了茶過來。月池剛剛端起蓋碗, 上頭的斗彩雙鳳色彩明麗,振翅欲飛。她揭開蓋子, 里頭茶湯清亮澄澈,恍如一塊琥珀。她微抿了一口,不答反問:“這會兒又不裝孫子了?” 劉瑾一愣,嘿嘿一笑:“你要是想充奶奶的款,又何必貴腳踏賤地?!?/br> 月池一哂:“你是連太極都懶得打了?!?/br> 劉瑾伸了個懶腰:“我們這笨嘴拙舌的, 哪敢在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還不如坦誠點,大家同坐一條船, 你既然用我,就不會把我坑死。”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精光,月池不由莞爾:“真是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劉,司禮監(jiān)那么多太監(jiān),我獨獨愿意和你來合作,就是這個原因, 人不想淪為欲望的奴隸,就要學(xué)著做欲望的主人。我當(dāng)然不想坑死你, 我非但不想坑你,還想好處一起拿,但問題是橫在我們面前的困難, 也需要我們一起應(yīng)對?!?/br> 劉瑾皮笑rou不笑道:“您最近也耳清目明了不少, 這難道還不夠啊?!?/br> 月池理直氣壯:“這事兒, 楊玉也能做,可好處為何是你拿得多?!?/br> 眼見劉瑾語塞了,張文冕忙補充道:“李尚書容稟,這市舶司的主事歷來都是宦官擔(dān)任……” 所謂市舶司是朝廷在各海港設(shè)立的管理海上對外貿(mào)易的衙門,類似現(xiàn)代的海關(guān)。有明一代,市舶司是設(shè)又撤,撤了又設(shè),反反復(fù)復(fù)了多次。 月池意味深長道:“要說慣例,洪武爺?shù)膽T例最多,其中有一條就是宦官不得干政,你們說今兒為何沒人提呢?!?/br> 規(guī)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只要利益足夠大,有的人甚至能把祖宗都刨出來賣了,何況是一兩條慣例。劉瑾和張文冕面面相覷,她這是拿話堵他們,要他們拿了好處就要去辦事??申P(guān)鍵是,這才喝了幾口湯吶。 劉瑾陰陽怪氣道:“您這樣的威風(fēng),何不出去擺擺。一聲令下,還有誰敢不聽話?” 月池忍不住發(fā)笑:“我當(dāng)然能叫他們聽話,我只要再強勢一點,沒人會忤逆我,相反他們還會積極幫著我做事。到了那時,我宣揚種土豆好,這各地都會種上土豆,有些地方甚至?xí)罄习傩瞻训乩锏那f稼拔了,再重新種土豆。我說修水利好,各地都會開始大修,什么秋收年節(jié),當(dāng)官的可不會管這些,他們只會下死命令差人去做。包括育嬰堂也是如此,轄區(qū)內(nèi)沒有那么多孤兒怎么辦,就抱尋常人家的孩子去充數(shù)唄。只有我們想不出來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 張文冕搖頭嘆息:“這為官不正之道,您算是摸清了。” 月池道:“九邊連殺良冒功之事,都能做出來,何況區(qū)區(qū)的民生。更何況,老劉不也給我打了個樣嗎?” 劉瑾一怔,月池似笑非笑道:“怕的不是他們不做事,反而是他們打著我的旗號做過頭了,才是把我往死路上送?!?/br> 劉瑾摸摸鼻子:“沒有真金白銀,誰會真心做事?就連皇爺北伐,也是封了一大批官位出去,讓文官、武將和宦官都有好處拿,這才把國庫掏得更空。” 說到此,他又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你不必?fù)?dān)心,有皇爺在,必不會叫你走到那一步?!?/br> 月池啞然一笑,他沒說朱厚照會無條件地庇佑她,而是說他不會讓她走到那一步。朱厚照的確不會,畢竟她要越軌的路,都遭他堵死了??梢灶A(yù)料,未來和她在內(nèi)閣共事之人,必定都是老成持重之輩,最好還是曾在東宮侍讀之人。有師生之名相壓,她總不能一手遮天。月池不得不承認(rèn),于公于私,這都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張文冕道:“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如非要得罪巨室,那就只能再造新的巨室?!?/br> 月池長嘆一聲:“談何容易。” 劉瑾道:“嘿,何苦呢。差人往徽州府走一遭,抗倭的軍費不就有了?!?/br> 這是劉瑾干慣的勾當(dāng)了,當(dāng)時為修貢院,就是他從商人手中狠狠敲了一筆。 月池的眸色沉沉:“這是下策。靠抄家來補虧空的辦法,不能長久用下去了。更何況,你不是問倭寇為何難平嗎?” 劉瑾悚然一驚:“難道還有這些商人的事?” 月池?fù)u頭:“目前還不確定,但是能到這個地步,絕不只是軍費不夠的原因了。王先生和時春,皆是善于陽謀,卻拙于詭道。縱觀我周邊的人,我也只能找你來商量?!?/br> 劉瑾的嘴角抽了抽,這是什么屁話,感情就他喜歡玩陰謀詭計的了。月池含笑道:“你也別惱,宦官聲名在外,可不是我的功勞。還有什么餌,能比一個新的市舶司主事太監(jiān)更香呢?” 劉瑾一窒,這是要他差人去打入敵人內(nèi)部,找出根由所在了?;薁敿劝阎鞒滞ㄉ痰臋?quán)力許給了他,他要是在這會兒退縮不干了,也實在說不過去。可要是答應(yīng)的太容易,豈非讓李越覺得他太好使喚了。 他想到此,打算繼續(xù)找她要點好處。而李越卻似讀出他心中所想一般:“莫把我想得太壞了,難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個鐵公雞不成?!?/br> 老劉:“……”你難道不是? 她拈起一塊蕓豆卷,微蹙著眉頭用罷方道:“你看看你,華發(fā)叢生,喜這些甜爛之食。老劉,你早就不年輕了,難道不想著為同族和底下人考慮考慮。你如今在這個位置上,他們是仰仗著你威風(fēng)八面,可你走了之后,他們又該如何自處?你總當(dāng)為他們的將來鋪路?!?/br> 劉瑾打了個激靈。月池繼續(xù)道:“你的干兒子和干孫子,不知傳到幾代??善渲心男┎鸥沙霰?,哪些心性純良,不是光看他們在你面前如何賣好能瞧出來的。你殫精竭慮一輩子,才為宦官探索出了一條做人的路,總不想這路隨著你兩腿一蹬就絕了吧。還有什么,比這通商厚利更能考驗人性?是賢是愚,是善是惡,這一試不就出來了?!?/br> 不得不說,這話是真真說進了劉瑾的心坎里。不過,他對此事也早有自己的算盤。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月池:“皇爺準(zhǔn)備依照祖訓(xùn),在宗室內(nèi)挑選孩子,帶入宮中教養(yǎng),這事你知情嗎?” 月池一震,她兩眼緊緊地盯著劉瑾,只見他嘿嘿一笑:“遣去底下歷練歷練當(dāng)然最好。可將來的事,不也得要那孩子說了才算?!?/br> 出乎劉瑾意料的是,月池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她道:“可到底要哪個孩子,卻是我說了算?!?/br> 這下輪到劉瑾心頭震蕩了,他徐徐道:“有您這句話,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月池意味深長道:“你這樣坦誠,我也再無旁的擔(dān)憂了?!?/br> 劉瑾忙道:“哎呦,您這言重了。我就怕那群小幺兒辦事不力,耽擱了您的大事,又讓老百姓多吃幾年苦?!?/br> 月池道:“耽擱了又如何,不耽擱又如何。我會因此被免官去職嗎,朝廷會因此轉(zhuǎn)不動嗎?” 劉瑾一窒:“那應(yīng)該不至于?!?/br> 月池攤手道:“那就慢慢來唄?!?/br> 劉瑾直到她離去后,都還沒回過神來。張文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幾下:“劉公,劉公,這是怎么了?” 劉瑾如夢初醒,半晌方道:“你覺不覺得,她有些不一樣了?” 張文冕道:“誰能不變呢,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啊。” 月池當(dāng)然不會將這么大的事全部交托給太監(jiān)。吏部衙門中,梁儲見她一身裘皮大氅而來,都吃了一驚。月池一入門就覺暖風(fēng)撲面而來,頓覺喉嚨發(fā)癢。一旁侍奉的人忙幫她解下斗篷,謝丕攙扶她落座。她謝過后,飲下一盞梨汁,這才緩過來。 月池對他們,又是另一番說法,她先表達了對倭寇之亂的擔(dān)憂,接著又道:“咱們得差人去看看了?!?/br> 謝丕一下就明了了她的意思:“您是覺得,如今的形勢,和當(dāng)年的宣府一樣?!?/br> 月池苦笑道:“只怕比當(dāng)年的宣府,還要撲朔迷離。” 王九思道:“正是,宣府之事,我們還都知道是誰在作怪,可這廂卻是看不明白了?!?/br> 月池已經(jīng)表明了,開通商港口的好處,大家都有份,那么到底是哪方貪得無厭,要把大家的飯碗都砸了。當(dāng)局者看不明白,那么只能再派外人去。 梁儲愁眉不展:“你想籍由通商之利,來補朝廷的虧空。怕是沒那么容易?!?/br> 月池道:“即便不指望通商,也不能對倭寇肆虐置之不理。如今不與韃靼開戰(zhàn),省下了的軍費,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啊?!?/br> 謝丕道:“可惜,北邊省下的錢,還沒留多久,便又都花出去了。”需要消耗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官員分肥,四處救災(zāi),宮廷開銷,哪一筆不要那些金疙瘩銀疙瘩。 梁儲沉吟片刻道:“那么,還是由吏部出面,派一員參政去巡視海道兼理倉糧?!?/br> 月池頜首:“先生高見,可究竟提拔誰去,還需您多費心。太軟的為人所制,太硬的為人所害,太聰明的和人沆瀣一氣,太愚鈍的只能被人耍著玩?!?/br> 梁儲聽得氣悶:“你倒是會提要求。這哪兒去找這么個人!” 月池失笑:“人都是要慢慢找,慢慢教的。您盡管去選中了,選中了我來安排?!?/br> 吏部出面,等于是布下了一顆明棋。明棋施壓,就只能向暗棋求助。 謝丕親送月池出來。他問道:“都察院那邊,是否也要知會盧雍他們請旨暗訪治農(nóng)官履職情況?!?/br> 月池道:“當(dāng)然,新官上任,照例是要燒三把火,可要是誰心術(shù)不正,或是能力不足,豈非要燒出禍?zhǔn)聛?。?/br> 謝丕闔首:“與其讓他們被旁人抓住把柄,還不如咱們自己先來整治。” 月池思忖片刻后又道:“可人不是牲口,不是挨了鞭子,就會聽話。” 謝丕微愣,月池一笑:“有一天,北風(fēng)與太陽比誰的力量更大。他們看到路上有一行人,身著棉襖,就打賭說誰讓行人先脫下衣裳,誰就獲勝。北風(fēng)席卷而來,吹得飛沙走石,可行人卻將衣裳裹得更緊了。而太陽則放射出自己的光輝,行人覺得熱了,自己就將棉襖解下了?!?/br> 她的眼中幽光閃爍:“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梢嘤腥藶榱藰s辱禮節(jié),不惜獻出自己的性命。你覺得,儒生最看重的除了銀錢以外,還有什么?” 謝丕脫口而出:“身前身后名?!?/br> 月池?fù)嵴疲骸澳遣痪蛯α?,太祖爺差有為之臣,著賢臣傳,可都寫得的古人。咱們今人中難道就沒有賢臣嗎?邸報上也該列幾個榜樣了?!?/br> 謝丕應(yīng)下了:“如此一來,有名為驅(qū),也能稍補銀錢的不足了?!?/br> 月池又問道:“康海他們的戲本寫得如何?” 謝丕無奈道:“還在改,要達到老嫗可解,可不容易。” 月池失笑:“玉堂仙也該接接地氣了,否則過慣了天上的日子,又怎么知道民間疾苦。既然關(guān)在屋里寫不出來,就讓他們出來走走吧。寫不出戲本,寫一點農(nóng)書也好?!?/br> 翰林學(xué)士在翰林院中熬上數(shù)十年,就能直入中樞機構(gòu),導(dǎo)致長于經(jīng)義,卻疏于實務(wù),所以導(dǎo)致之前許多閣臣,面對難題,都提不出什么有效的見解。這股風(fēng)氣,早該殺殺。而對下面的百姓而言,也當(dāng)進行必要的教化,提倡農(nóng)技創(chuàng)新的出路,遏制士紳的斗富之風(fēng)。 謝丕見她事事都想到,亦生感佩之心。他道:“你也不必太發(fā)愁了,等到土豆豐收了,眼前的阻礙,不就迎刃而解了?!?/br> 月池意有所指:“土豆要生兩季,要保障它們能活,可要我們都把籬笆扎緊。” 她眼見謝丕憂心忡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馬上就過年了,等到了天氣暖和了,我們就都好過了。走吧,喝點酒驅(qū)驅(qū)寒氣,喝完了再想想,還能從哪里開源?!?/br> 謝丕點頭,兩人在路上沒走幾步,就遭人攔了下來。佛保一臉菜色地望著月池:“可算是找到您了,您快跟奴才回去吧?!?/br> 月池問道:“又怎么了?” 佛??粗x丕,支支吾吾不敢開口。這下酒也喝不成了,謝丕麻溜地準(zhǔn)備告辭。他只在風(fēng)中聽了幾個詞:“張家……事發(fā)了……” 月池趕到西苑后,發(fā)現(xiàn)這里已然亂作一團。顯然,皇帝的儀仗來得太突然了,就連這里訓(xùn)練有素的侍從,一時也招架不住。 月池當(dāng)然明白原因是為什么,在見到張鶴齡、張延齡前,張?zhí)竽酥了袕埣胰耍家詾樗麄儌z是在裝瘋。他們怎么能料到,她僅用了幾個時辰,就能把兩位國舅逼瘋。 第364章 吳楚萬家皆在掌 她希望他永遠孤單地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月池以為, 這凝和殿內(nèi)應(yīng)當(dāng)是鬧得沸反盈天??沙龊跛饬系氖牵婚T之隔,外頭的人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內(nèi)里卻是一片寧謐。上百寶石燭臺在此刻毫無用武之地, 朱厚照獨立在孤燈之下,手中正持著那只熟悉的碧玉簫。 簫聲嗚咽, 常做悲歌,可此時到了他的手中,卻又變了一個情狀,清冷激越,響遏行云。他的音調(diào)越吹越高, 以至到了最后,真如鮫女含涕, 山冥猿啼一般,聽得人心動神搖。 月池沒有如佛保等人所設(shè)想的那般,用三言兩語就將他們的主子哄回來,她只是坐在一旁,這么靜靜地望著他,看著他吹罷一曲又一曲。簫聲漸漸由高亢轉(zhuǎn)至低柔,宛如游絲裊娜, 隨著青花梅雀爐的香煙,隨風(fēng)四逸。她漸漸失去了意識, 等她再次醒來時,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地龍此時已然燒起,室內(nèi)溫暖如春。有人正從身后擁著她, 他溫?zé)岬暮粑M繞在她的脖頸處。他要抱起她毫不費力, 她就像一個嬰孩一樣, 蜷縮在他的懷里,聽著他的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他帶著她,坐到了鏡子前。 飄過重重大海而來的鏡子,光亮明澈得如一汪清泉,隨著燭火的點亮,照出出朦朧的、重疊的人影。他問她:“你稱心如意了嗎?” 她點頭,展露笑靨:“勉強吧?!?/br> 他的手探進了她的衣內(nèi),她似是吃了一驚,卻很快回過神。他又問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明亮的燭火,在她的瞳孔中跳躍。她的頭發(fā)披散下來,讓她顯露出幾分孩童的天真。她在描繪起當(dāng)時的情形時,竟也帶了幾分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