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苦笑一聲：“他說，這天下，不會有兩個圣人。他已經(jīng)退了一箭之地，我亦需如此?！?/br>
    謝丕一凜，他問道：“他做了什么？”

    王守仁道：“你應(yīng)該有所發(fā)現(xiàn)，督餉館與織造局，皆由宦官主管?！?/br>
    謝丕大吃一驚：“他居然讓出了對海貿(mào)的治權(quán)？這怎么可以！”

    王守仁笑道：“為何不可以，有治權(quán)未必是件好事，沒治權(quán)也未必是件壞事。”

    謝丕不解，他只得道：“在下洗耳恭聽?！?/br>
    王守仁意味深長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大樹參天，根在土里，危樓百尺，基在地下。那么，對于大明而言，她的根基又在何處呢？”

    謝丕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仙湖之上船來船往，百姓臨湖而生，安居樂業(yè)。他的嘴唇微動：“在民心?！?/br>
    王守仁贊許道：“君舟民水啊?！?/br>
    謝丕卻忍不住擔(dān)憂：“可北方不同于南方，更何況缺乏外部的契機(jī)打破平衡，所有的阻力都會壓在他身上?！?/br>
    王守仁卻很樂觀，他道：“也許，他能另辟蹊徑呢？”

    在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月池的確決定劍走偏鋒，她真?zhèn)€撂開海貿(mào)事務(wù)，決定在北方大規(guī)模興屯開荒。

    而將對外貿(mào)易牢牢攥在手心的朱厚照，其心情卻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把持這一條連通東西的航路，從西邊來的國家要穿過馬六甲海峽做生意，必須要交給他過路費，這本就是一大筆收入。而他又以提供庇佑為條件，要求各藩屬國與西方通商時，必須經(jīng)過大明出面，并繳納關(guān)稅，這又是一大筆收入。再加上，他建立的絲綢、珠寶專賣制度，又為他吸入了潑天的財富。

    剛開始收到奏報的皇爺，晚上連做夢都在笑。他又喚來了一大批能工巧匠，為他設(shè)計行宮圖紙。他的原話道：“杭州十景，都要搬進(jìn)園子里，一個都不能少，還要比原來更好更美，銀子不是問題！”這份豪橫，誰聽了不豎起大拇指。

    可到后來，隨著吸入的銀子越來越多，多到超乎他的想象時，他這才從狂歡中清醒過來。他和劉瑾二人大眼瞪小眼：“怎么會有這么多，他們是不是瘋了，哪來這么多銀子？”

    這么大數(shù)目的白銀涌入，必定會對本就不怎樣的經(jīng)濟(jì)秩序乃至財稅體系帶來極大的沖擊。這要怎么才穩(wěn)下來??？

    主仆二人商量半晌，還是不敢冒險。老劉實在忍不住，期期艾艾開口：“要不，您回去問問？”

    第394章 人間亦自有銀河

    情濃如酒，叫人沉醉。

    這就是宦官與其他官員的差異。要說玩弄權(quán)術(shù)， 在宮里這個大熔爐里摸爬滾打的宦官是一等一的好手?？梢撟鰧嵤?，這些沒有經(jīng)歷過正統(tǒng)知識訓(xùn)練的人，在小事上還能應(yīng)對得當(dāng)， 可在大事上就暴露出短板了。而劉瑾比一般宦官要好的一點是， 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就不會貿(mào)貿(mào)然去攬權(quán)。他知道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劉瑾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朱厚照心如明鏡，這是他這么多年調(diào)教的結(jié)果，讓清流和濁流都是自己的河道里流淌，而不妄圖越軌。而這次的后果，是他自己打破了平衡， 他的私欲擴(kuò)張，打破了他一手打造的制度框架。他有些后悔， 但又十分不忿。他壓抑了那么久，只是想要些回報而已，若是連這都無法達(dá)成，這天下之主的位置坐著又有甚趣味？

    他的緘默不語，讓劉瑾會錯了意。老劉太了解他了，正如此才能一下戳到他的痛點。

    劉瑾斟酌著語氣道：“比起一座美輪美奐的園林，她或許更期待看到的是財源穩(wěn)定落地?！?/br>
    朱厚照一愣， 他的目中射出寒光，可又在霎時間消退。他闔上眼， 又一次倒在躺椅上：“你還沒吃夠教訓(xùn)？”

    劉瑾一噎，他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皇爺對他的摻和十分抵觸。或者說， 皇爺希望減少他和李越之間的利益糾葛， 讓他們之間的感情至少在短暫的時刻是純粹的， 盡管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是癡人說夢。但作為一個合格的奴才，他總不能和主子唱反調(diào)吧。所以，出于對圣意的順從，出于對李越的忌憚，他選擇了能避就避。

    然而，就是因為他的回避，又被李越擺了一道。劉瑾心里比誰都清楚，太監(jiān)最大的好處，就是在一個忠字。明知道主子要受難，他非但不沖鋒陷陣，反而還畏縮不前，這是大忌。他在天牢里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的忠誠，都被蒙上了煙塵。

    如今的局面就是進(jìn)退兩難，進(jìn)可能引火燒身，退又是一蹶不振。劉瑾只能又與幕僚張文冕商量。兩人長吁短嘆良久后，張文冕不得不說出這個殘忍的事實：“這個家早就離不開您了，現(xiàn)在說脫身實在是太晚了?！?/br>
    劉瑾雙眼圓睜：“難不成，我受這夾板氣要受到死那日方休？”

    張文冕一窒，他道：“這當(dāng)然也是不行的?！?/br>
    他終于下定決心，說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要不，您反其道而行之？”

    劉瑾翻了個白眼：“你是說反正都這樣了，索性干脆加入這個家？”

    張文冕點頭，有些驚喜：“您原來也這么想過？”

    劉瑾長嘆一聲：“我是想過，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你考慮過沒有，憑什么加，加入之后該怎么辦？”

    張文冕沉吟道：“皇爺既不愿摻和進(jìn)太多的利益糾葛，您何不也順勢而為呢？”

    劉瑾一愣，剎那恍然：“你是說，我也不摻？”

    這四字一出，如撥開云霧見青天，一直以來左支右絀的窘?jīng)r，霍然間通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張文冕道：“這正是以誠侍君之道啊?！?/br>
    以誠侍君這個四個字如重錘一般砸進(jìn)劉瑾的心底。摻多不行，摻少也不行，退避三舍更不行，那為何不干脆一點不摻地直接去。對朱厚照這種生性多疑的人來說，老老實實比賣弄聰明要安全得多?。∷呀?jīng)到達(dá)宦官的頂峰了，接下來的東西，不是靠術(shù)能去取的，只能靠和。

    張文冕眼看他的眉目越來越舒展，心中也放松下來，可不過頃刻，劉瑾又沉下臉來。

    張文冕不解：“劉公是覺此策不可行？”

    劉瑾搖搖頭：“這是唯一的辦法，要是連攢情分都不成，我們就只能玩完兒了。只是，這到底論什么情，如論主仆之情，李越天然壓我一頭。豈非又要受她轄制？”

    張文冕失笑：“當(dāng)然不是主仆。您想想，在民間的家里，除了一對小夫妻外，總得有一個……”

    他咽了口唾沫，大著膽子道：“為什么不能是長者呢？”

    劉瑾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陡然睜大，他當(dāng)即就要反駁，可話到嘴邊竟然生生咽下去了。他和張文冕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擲千金的瘋狂。

    皇爺和李越，還在漫長的磨合期中。皇爺需要長者的意見，可張?zhí)竺黠@不會給他意見。從這個層面來說，皇上是需要他的，畢竟知道他們這檔子事的人不多，而他在以前也不是沒有給皇爺出謀劃策過。

    張文冕舔了舔嘴唇：“為了孩子好，長者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兩邊說和；真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那自然是……誰家的孩子誰疼?！?/br>
    張?zhí)蟮娜蔽唬纸o了他們可以鉆的空子。劉瑾重新確立了他的自我定位。這樣的應(yīng)對，有時固然會損害短期利益，可更有利于長遠(yuǎn)的發(fā)展。他對到手的好處已沒有過去的執(zhí)念，他早已是滿頭華發(fā)了。

    老劉拍著張文冕的手道：“我老了，總得給你們找一條出路。不能永遠(yuǎn)呆著這四方的天里，不能一輩子都被人看不起?！彼菦]根的人，可沒根的人也有親人。

    是以，在今日、在西苑，面對朱厚照的一句“你還沒吃夠教訓(xùn)？”，劉瑾又是嗷得一聲哭出來，先是借機(jī)懺愧他隱瞞不報的罪過，將其粉飾自己的輕忽，隨后又哽咽道：“您已經(jīng)傷成這樣了，奴才即便是死了，也不能眼睜睜看您這樣下去啊?！?/br>
    朱厚照又一次無言了，他墜馬本就摔得不輕，又硬撐著熬過大典，這會兒還在修養(yǎng)期。身體上的痛苦本就讓他難以忍受，和月池之間的冷戰(zhàn)更是叫他的心緒雪上加霜。身邊的近侍都是知道他心情不佳，也都知道他是為什么心情不佳，可沒一個人敢點破。他沒想到，最后敢冒這個頭的，還是劉瑾，還是那個陪伴他這么多年，幫他做了這么多事的劉瑾。

    他的聲音淡漠的可怕：“你如安分守己，本可以安度晚年，何苦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劉瑾仍深深地伏在地上，他說：“回皇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br>
    連這么一個老太監(jiān)，也開始跟他談情。朱厚照只覺好笑：“朕這么待你，你就毫無怨懟？”

    劉瑾道：“您的再造之恩，老奴即便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又怎會有怨懟。前五百年，后五百年，都不會有您這樣心胸的主子了?！?/br>
    他是把宦官當(dāng)作一把刀，可于宦官而言，能被當(dāng)作一把刀都是恩賜。他至少給了他們同等的機(jī)會，還有可以為之奮斗的未來。這話別有用心，又何嘗不是出自真心。

    良久之后，朱厚照方開口：“行了，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別老跪著?！?/br>
    劉瑾心頭涌現(xiàn)出狂喜，他忙顫顫巍巍地爬起來。他走到了朱厚照身邊，晃起了搖椅。朱厚照捏了捏鼻梁，眼前這個老太監(jiān)還是個老太監(jiān)，可他卻也再也不是那個只顧嬉笑打鬧的小皇子了。他有時也會懷念在端本宮讀書的時候，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個份上，豈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劉瑾度他的神色，又一次開口：“爺，別再慪氣了，日子要長長久久地過，何必為一時之氣，傷了情分。那些無關(guān)緊要之人，在不在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朱厚照睜開眼：“的確如此?！?/br>
    劉瑾一愣，只聽朱厚照道：“問題的癥結(jié)，始終在她身上，在她的腦子里?！?/br>
    “她是真心那么想的……可憑什么？”

    有著信息短缺的劉公公一臉茫然：“您在說什么？”

    朱厚照的眉宇間盡是焦躁，他似是在問劉瑾，又似在問他自己：“她憑什么以為此世會比不上彼世？她憑什么認(rèn)為朕會比不上別人？”

    劉瑾咽了口唾沫，皇爺居然還真信了李越怪力亂神那一套？他斟酌著道：“這或許只是她的借口?！?/br>
    朱厚照搖搖頭：“不，你不明白，她已經(jīng)無法再騙我了?！?/br>
    “額……”身為長者的劉瑾，不得不嘗試提醒他，“老奴斗膽，可萬一，她連她自個兒都在騙呢？”

    朱厚照的嘴角忽然泛出奇異的笑意：“她連自己都能騙，卻騙不下我?！边@已經(jīng)足夠說明一切了。

    他又一次大笑起來，自摔傷后，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笑過。老劉木木地看著他，眼中有擔(dān)憂，更有畏懼。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坐起身來，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這一笑，使他驟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時，世界在他的掌中，無窮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什么都能做到，一定都能做到。

    他會讓她親眼目睹，何為不世之功，何為至治之世。他會將她從虛無的回憶里拯救出來，讓她不再作繭自縛，在自毀和求索中搖擺。這樣，她就不會想離開了吧？

    這個晚上，他回來得很早。月池聽見外頭的動靜，她不由停箸。門突然被推開，他伴著風(fēng)雪進(jìn)門。他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鍋子，神色一滯，接著皮笑rou不笑道：“日子過得真不錯啊?！?/br>
    月池一哂：“不管在哪兒，總得吃飯不是?！?/br>
    她從容不迫道：“來得這樣急，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她的揶揄之意已是毫不掩飾了，饒是朱厚照早就知道她放棄外貿(mào)是沒安好心，此刻也忍不住磨牙。他忽而展顏：“確實有一樁大事要問你。”

    月池?fù)溥暌宦曅Τ雎暎骸半S時為您效勞?！?/br>
    朱厚照正色道：“事關(guān)重大，隔墻有耳。你過來，我才說。”

    月池有些猶豫，但還是附耳過去。溫?zé)岬暮粑鼑娫谒亩股?，他慎重地好像在說什么天大的秘密。月池只聽他道：“你的月信，走了嗎？”

    月池：“？？？……”

    見多識廣如她，此刻也不由一怔。她望向他，他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月池默了又默，隨即淺淺一笑，她道：“我也有一件大事，想問問你?！?/br>
    朱厚照強(qiáng)忍住笑意，作洗耳恭聽狀。月池踮腳湊到他耳畔，輕聲道：“我是沒問題。可你的腿，還能行嗎？”

    他的笑意僵在臉上，定定地看向她。

    月池挑挑眉：“看來還不行，沒事，那……我在上面？”

    他的回應(yīng)，是惱羞成怒將她抱起來。地龍早已燒起，一層層的氈簾落下，掩下一室的溫香。

    他們不知道怎么開始，也不知道何時結(jié)束，就和他們的相遇一樣，可只要觸及到彼此，就是情濃如酒，叫人沉醉。

    月池很早就發(fā)覺了朱厚照的癖好。白晝獨處時，他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貼在一起。有時是說話間，有時是對視間，有時是梳妝時，他就會突然靠過來，將她像貓兒一樣抱在膝頭，順著她的眼瞼、臉頰、脖頸，慢慢吻下去。他明明是個性急的人，可在這種事上卻格外有耐性。他的唇溫暖又潮濕，耳鬢廝磨間，有說不出的纏綿。

    而在夜深人靜時，他有時也會甘心將主導(dǎo)權(quán)交還回來。月池的手指撫過他的胸膛，那里早就蒙上了一層薄汗。他依偎在她的懷里，彼此都能聽見對方沉重的呼吸聲。他微微抬起頭，她也正朝他俯身過來。肌膚相貼間，他心中涌現(xiàn)一股奇異的暖流。

    他本來打算等到事成再告訴她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如她無法再對著他順暢地撒謊一樣。他道：“我會讓這里，比你的前世好上一千倍一萬倍?！?/br>
    “我會向你證明，你是錯的?！?/br>
    “庶民出頭，只是劣政。圣王在上，方有光耀千秋的輝煌?！?/br>
    她一下愣住了，片刻后回過神來。她抱著他的頭顱，以指為梳梳理著他的頭發(fā)。他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

    月池想起了以前聽過的故事，從前有兩個農(nóng)民，在農(nóng)忙時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好不容易能休息一會兒，就開始咂摸著嘴暢想，皇帝老子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呢。

    一個農(nóng)民說：“那皇帝老子吃得肯定不一般，說不定天天連白面饃都能吃到飽！”

    另一個聞言大聲嘲笑他：“這才哪兒到哪兒呢。那可是皇帝，他下地肯定都用的金鋤頭！”

    現(xiàn)在在她懷里的就是一個真正的皇帝，他正躊躇滿志，要用他的金鋤頭去耕耘天地了。意識是客觀物質(zhì)世界在人腦中的主觀映象，人是無法超越既有的存在去幻想的。所以，朱厚照無法真正理解李越，朱壽也無法看到最真實的李月池。但即使如此，即使他們彼此都覺得對方是癡人說夢、異想天開，卻仍在竭盡全力靠近。

    她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她的頭發(fā)早已披散，和她細(xì)碎的吻一起，飄落在他的面頰上、脖子上。他一驚，伸手觸及了她面上的濕潤。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可卻仍有一點淡淡的惆悵?？蛇@惆悵卻很快被喜悅沖淡了。他滿懷希望，世界在交匯，他們在相愛。他沉入美夢之中，愛情和江山，他都能擁有。

    第二日，他就召集了內(nèi)閣會議，來解決這龐大的金銀問題。有明一代，大家伙一直都是為沒錢發(fā)愁的，誰能想到還能有錢多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