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商賈自己便是販報的, 聽說有書，馬上眼前一亮。

    “有書？！”

    他伸長了脖子。

    “可是那《東山群雄傳？》”

    “嗨！瞧您說的?！?/br>
    活計打了個哈哈。

    “這可是咱們九凌城學(xué)院的指定教材，誰拿個雜書當正經(jīng)事?！?/br>
    他這樣說, 《東山群雄傳》的忠實粉絲可就不干了。

    商賈是沒讀過書的，他能叫出《東山群雄傳》的名字，那也是因為他一到定安城就去飯莊聽人講書, 一天不聽就心癢癢, 很是為書里的情節(jié)癡迷。

    后來這本“奇書”逐漸從邊城擴散到中原。

    中原識字的平民不多, 也看不懂《定安報》上都登載了些什么。不過有些戲班子看到了講書的好處, 特地派些機靈的學(xué)徒去邊城聽故事, 一邊聽一邊記憶, 回來還教給班子里的其他人。

    邊城的講書可不僅僅講的是故事，每天講書的先生都會根據(jù)情節(jié)教些文字。有了情節(jié)的加持，學(xué)認字這事一點都不枯燥, 聽完了故事回去和大家嘮嘮, 記得還特別清楚。

    于是, 有些心急的開始自己去看報紙。

    半輩子都不認識一個字, 剛剛學(xué)了兩天, 最初自然都是看不懂的。

    好在大家也沒有太高的期待，也就是在報紙上找找自己認識的字, 然后和人炫耀一下, 證明自己認識字了。

    可《東山群雄傳》是個坑，越聽就越放不下。再加上講書先生也摸出一些門道，說故事時添加了許多解釋和模仿, 越發(fā)把個曲折的情節(jié)講的扣人心弦。

    這樣一來, 聽書的人越來越多, 學(xué)字的隊伍也愈來愈大。

    等第一本單行本新鮮出爐的時候, 許多《東山群俠傳》的老粉們已經(jīng)習(xí)慣在吃早點的時候順便買一份當日的《定安報》了

    不過聽書的人依舊很多。

    就算是在報紙上讀完最新連載的人，晚上一要去講書先生的場子報到。

    自己看和聽人講是兩回事，能和同好交流不說，還能學(xué)到新字，誰都不想落下。

    “你咋能這樣說！？《東山群雄傳》可是本奇書，中原那些識文斷字的郎君也都搶著看呢！”

    商賈撇了撇嘴。

    “我就是做這生意的我還不清楚么？大家報紙，其實大部分都是沖著群雄傳，單行本那是有多少賣多少，誰家的書簡能有這能耐？”

    “你這個……”

    他斜了斜眼，隨手從伙計手里取過本子翻了翻。

    “你這是啥？咋還畫著許多圖哩？”

    “噢，你拿這本是自然常識?！?/br>
    伙計也不生氣，笑瞇瞇地給他解答。

    “這本是我在學(xué)的，我成績不好，現(xiàn)在才讀二年級，這上面畫的是云和雨的轉(zhuǎn)化。”

    “云是天上的水氣和灰塵，遇冷會凝成水滴落到地面，就像燒熱水之后，水會變成guntang的熱氣朝天上飄，一樣的原理。”

    商賈開始聽不懂伙計的話，琢磨了一陣便越發(fā)覺得有道理，心里對九凌城學(xué)院招生的事又熱切了幾分。

    他咽了口口水，開始試探著問道。

    “那你也是學(xué)院里的生員？咋還干這粗活呢？”

    那活計十分坦然，半點沒覺得被冒犯到，反而喜滋滋。

    “這活計也不累呀。”

    “我是夜間掃盲班，每天只要晚上上課就好，余下的時間可以做活，先生是不管的?！?/br>
    “我家里還有娃和婆娘要養(yǎng)，能去讀書我就滿足啦，將來賺了錢再去考學(xué)院的正式班。”

    “我還準備把我家的小子和丫頭也都送去念書……客官您不知道，現(xiàn)在來參加招生考的小娃子越來越多，去年有幾個都是在家里學(xué)了東西來的，招考的時候就比旁人出彩?！?/br>
    “那些人家也未必有什么富貴，不過就是家里有子弟在學(xué)堂就讀，回家把自己學(xué)過的東西交給子侄?！?/br>
    “可怕就怕以后大家都這樣干！別的不說，去年落榜的那些，估計這一年來也沒少花心思，我們家沒有會念書的，我琢磨著我要是不提前學(xué)點東西，將來我的娃豈不是要落在后面，這可不行！”

    說到這里，伙計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我爹說了，家里幾輩人都沒趕上好時候，因為庶民出身大字都不認得一個?，F(xiàn)在墨宗和大都護府開了學(xué)堂，這個翻身的機會可不能不抓住。說不得再過幾天，天下人都要學(xué)這套書冊，那我家的娃不就占了先機了么？”

    偏是這最后一句話，讓周圍都豎著耳朵聽熱鬧的幾個食客都頻頻點頭。

    現(xiàn)在天下大亂，皇室斷絕，業(yè)朝已經(jīng)成了前朝舊事，接下來就看誰有本事干掉余下幾家，問鼎至尊之位。

    目前實力最強的除了南郡的陸家便是邊城的封大都護。南郡富庶，家底豐厚又有大船，封家兵強馬壯，又有墨宗的神物加持，說不得誰就能成為下一個天家。

    要真是封家成了，那九凌城學(xué)院中培養(yǎng)的，可就是新朝的官，新帝的臣子，這就是翻身的先機。

    封家現(xiàn)在面向天下人招錄門生，向天下開放被世族壟斷千年的文字和書籍，這是何等的霸氣！

    只要是有意向?qū)W的人，想要為自己，為后人搏個前程的，根本不可能拒絕。

    無論什么時代，身為家長的焦慮都是會傳染的。

    商賈原本就存著把兒子送來九凌城上學(xué)的心思，現(xiàn)在聽說這招考的爭奪竟然如此激烈，心里不禁開始呼啦啦地躥火苗。

    他還想拉著伙計聊兩句，結(jié)果隔壁幾桌的食客忽然要求結(jié)賬，伙計一下子忙得腳打后腦勺，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

    商賈開始還耐著性子等著，后來發(fā)現(xiàn)人越走越多，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扔下飯錢就往外走，連找零都不要了。

    嗨，還吃什么??！趕緊回去收拾娃子來考學(xué)啊！

    那幾個先結(jié)賬的都是雞賊貨，肯定一早就做了決斷，也不在早點攤子上浪費時間，回家準備去了。

    商賈懊惱的拍大腿，心說這不知又要多幾個爭名額的，白白給旁人點了前程。

    他也不賴在城里聽書了，拉了報紙便急匆匆地回城，等再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然到了招考的前一日。

    九凌城學(xué)院的考點也就是在墨宗塢堡的舊址。地震加洪水將塢堡中的建筑毀了大半，但塢堡外圍的墻壁修得甚是堅固，竟然在災(zāi)難中保存完好。

    謝老舍不得舊地，幾次和寧鋸子提了重修塢堡的事。寧非想了想，覺得這事也未嘗不可。畢竟塢堡作為墨宗的“老宅”，還是很有紀念的。

    “那就改成九凌城學(xué)院吧?！?/br>
    寧非在宗門大會上這樣說道。

    “墨宗自創(chuàng)立以來，最根本的宗旨便是有教無類，不限血統(tǒng)和出身。如今九凌城學(xué)院在做同樣的事，我們墨宗有很多弟子都在學(xué)院中任教，不分宗派身份，向天下有心向?qū)W的人開放，這便是新的傳承?！?/br>
    “以后從這里走出去的生員，永遠會感念我宗為傳播和普及知識所作出的貢獻，牛背山上的墨宗塢堡，將會成為真正的科學(xué)圣地?！?/br>
    他這一番話，說得眾人皆是心潮澎湃，激動難抑。

    一百多年，墨宗被人從云浮山狼狽地攆下來，顛沛流離，還幾度瀕臨絕境，誰曾想他們還能在塞外重建一個新學(xué)宮？！

    不，不不。

    謝老輕輕搖頭。

    不是學(xué)宮，是學(xué)院。

    是真材實料，有真功夫的學(xué)院！

    他們不再是那個被問的張口結(jié)舌，講不出圖紙原理的窘困匠人。現(xiàn)在每一個站在學(xué)院講臺上的人，都能挺胸抬頭，自信滿滿地說出知識體系，不畏懼任何提問和質(zhì)疑，因為他們的本領(lǐng)，都是實打?qū)嵰稽c點積累起來的，按照矩子的話說，經(jīng)得起實踐的考驗！

    有了這份之心，沒人再能把墨宗攆下牛背山，這里永遠是他們的地盤！

    確定了目標，剩下的土建工程對于現(xiàn)在的墨宗來說，那就是小菜一碟。

    趕在新一年招錄季開始前，牛背山塢堡已經(jīng)翻修完成，一排排寬敞的教室，一座座整齊干凈的宿舍，讓前來趕考的生員和家長都看直了眼睛。

    “爹，這……這可真氣派啊……”

    商賈的小兒子驚訝得一路就沒合上嘴巴。

    他親哥比他要成熟些，好歹保持住身為男兒的淡定，沒像胞弟那樣丟臉。

    但小少年的心也燒的火熱。

    九凌城的生員。他一路也見過不少。他們中有些與自己年紀相仿，謙遜溫和，與南郡那些讀了書便鼻孔朝天的世家少爺十分不同。

    生員們也不像南郡人那般講究外表，都是穿著統(tǒng)一制式的棉布袍，洗的干干凈凈，湊近了還能嗅到黃皂的味道。

    他們都是有真本領(lǐng)的，不講什么綱常倫德，天理經(jīng)義，卻造出省力的滑輪組，撬動大石，實實在在地解決問題。

    小少年很羨慕。

    他，也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甚至有朝一日，能騎著兩輪車穿梭在牛背山塢堡，成為傳授知識的教員。

    “唉，人太多了啊……”

    他聽到自家爹爹這樣哀嘆道。

    今年九凌城學(xué)院向天下招生，并將自制的書冊公開販售，在中原直接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知識的地震！

    書，可不是印著一些雜文和消息小報，而是承載著大量信息的載體，就這樣大喇喇地出現(xiàn)在天下人的面前，一點掩飾都不屑。

    中原的平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書”！

    與動輒便要論“車”拉的鑄劍和羊皮想比，這薄薄的一冊輕飄飄，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價格也十分親民。

    中原的庶民沒有讀書的機會，但卻不代表他們意識不到這種“書”的價值！

    只要一個箱子，人人都能擁有一個世家標配的書房，以后給子孫傳家代代承繼，他們也算是“書香門第！”

    更何況，伴隨著“紙”和“書”一并到來的，還有九凌城書院招生的消息。

    不分門第，不論出身，不看血統(tǒng)，只要能通過考核，人人都可進學(xué)堂讀書識字，學(xué)得天地之理，這是何等的誘惑？！

    沒人懷疑這是個陷阱，因為許多逃難到雍西關(guān)的流民，他們安頓下來之后便給親朋好友傳遞消息，雖然他媽呢只是如實描述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生活，可聽在中原庶民的耳中，那便與神仙福地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有田，有糧，沒有戰(zhàn)亂，沒有壓死人的稅負和榨取骨血的世家，只要勤勞肯干便能吃飽肚子，邊城絕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如今這好地方還肯教人讀書學(xué)字……

    一時間，無數(shù)人涌向定安城，攔都攔不住。

    有本地的世家氣極敗壞，四處污蔑邊軍是想騙人去做壯丁。

    世家對于“書”的問世，遠比庶民要驚恐許多。

    千百年來，世家便是靠著知識的壟斷和封鎖維持自身地位，愚昧的庶民不會有思想，乖乖干活為世家貢獻一生，子子孫孫都是世家財富的來源。

    但這一切安穩(wěn)繁榮的根基，馬上就要被“書”打破了！

    “書”價格親民，紙張又輕薄便于攜帶，一本冊子便能承載一車竹簡的文字，這樣的東西若是在庶民中傳播開來，豈不是人人都有了接觸天地道理的機會？！

    會思考，有思想的庶民，以后未必會甘心情愿為世家賣生賣死，他們掌握的技藝會自動離開，會尋求改變命運的出路，到時候他們這些世家子該怎么辦？

    更可怕的，是封伯晟和封愷一定明白“書”的意義。

    他們放出了“書”，開放學(xué)堂給庶民，這是要重新培養(yǎng)班底，未來封家若是拿下了天下，封伯晟和他的狗崽子決計不可能再用世家子！

    他們是要挑戰(zhàn)整個世家制度，向世家系譜上的所有姓氏宣戰(zhàn)！以一家之力對抗天下，這家子人瘋了么？！

    “沒見墨宗的矩子都被人殺了么？”

    “封家現(xiàn)在按兵不動，那就是還沒補足與陸家惡斗的元氣，正等著騙你們這群傻小子去當炮灰呢！”

    “都給我嚴加看管！擅自潛逃的都要杖斃！我看誰還敢動？！”

    世家治下的土地，這樣的污蔑層出不窮。

    只是他們不提墨宗還好，一說起墨宗矩子，下面的庶民跑得都更快了。

    墨宗……啊那九凌湖不就是墨宗？

    墨宗的祖師爺不就是大德圣人？

    圣人都說墨宗向天下人開放，那還有什么好懷疑的？又不是小娘子上轎頭一回，只不過是重新開放啦！

    “這幾日，往西走的人越來越多了?！?/br>
    閶洲城的邊軍醫(yī)館中，一個梳著婦人髻的女子看著已經(jīng)拆了石膏的傷腿，笑著與熊銀環(huán)說道。

    “都是要去定安城的，要去搏個讀書習(xí)字的機會，可是當真能成？”

    “努力，自然是能成的?！?/br>
    熊銀環(huán)又檢查了一下她傷口愈合的情況，點了點頭。

    “恢復(fù)得不錯，接下來，只要再小心將養(yǎng)兩個月，骨頭就會沒事了?！?/br>
    “只是以后也要注意保暖，不要受涼，下雨刮風(fēng)可能要犯舊傷?！?/br>
    “那倒是無妨?！?/br>
    那婦人扶著陪在一旁的仆婦站起身，笑得溫婉。

    “我得邊軍救助，與戰(zhàn)亂中撿得一條性命，只傷了一條腿已然是萬幸了。”

    “蒙熊家娘子精心醫(yī)治，月娘感激不盡，”說到這里，她頓了頓，一旁的仆婦遞過來一個小木匣，婦人將它放在環(huán)娘的面前。

    “聽說月娘是邊城人，我也曾有幸去過定安城，一點薄禮，小小心意……”

    環(huán)娘看著眼前的木匣，沒有打開。

    這木匣雕花精美，上面刻著“寧村作坊制”五個小字，邊城出身，九凌城求學(xué)的環(huán)娘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寧先生店鋪的出產(chǎn)，里面放置的是花皂。

    確切點說，這個木匣的全稱，叫做風(fēng)雅四季·自然之韻·限量尊享紀念版。

    她讀的醫(yī)學(xué)班是寧矩子手把手教起來，矩子在上課的時候偶爾也會講一些八卦活躍氣氛，其中便有他包裝禮盒搞饑餓營銷（坑錢）的光榮事跡。

    那時候墨宗還很窮，這禮盒還是木工班的大叔帶著一群小孩刻了好幾天才出的成品，寧鋸子自己也留了一套作紀念現(xiàn)在還放在他實驗室中。

    環(huán)娘對這個木匣印象深刻，因為據(jù)說這匣子是按照世家系譜賣的，賣出了天價，買家都是又富又貴的上等人。

    如今這東西驟然出現(xiàn)在眼前，難免讓環(huán)娘的心中生出一抹警覺。

    眼前這女子自稱月娘，是他們在閶洲之戰(zhàn)中救下的人，原本看穿著也沒什么特別的。

    只是這大半月接觸下來，她越發(fā)覺得這婦人不一般。

    月娘的言談舉止不同于普通女子，似乎也不怎么缺錢，終日只有一個仆婦陪著出入，也見不到其他的家人。

    “月娘已經(jīng)結(jié)清了診金，無需另外破費?！?/br>
    環(huán)娘不動聲色地回道。

    “月娘說去過定安城，可曾到過最熱鬧的朱雀大街？”

    月娘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神色間有些寂寥。

    “自然是去過的?！?/br>
    她點了點頭，目光悠遠，聲音有些飄忽。

    “那條街的最西邊有家鋪子，賣的都是西海過來的稀罕物，掌柜的胡人大娘是個好人?！?/br>
    “只是沒見過你說的學(xué)院，你也是那里學(xué)出來的？”

    聽她這樣問，環(huán)娘倒也沒有隱瞞。

    “我家是逃難過去的，前年三月十五，我爹娘陪我去考了學(xué)院，現(xiàn)在還在學(xué)習(xí)中?！?/br>
    前年三月十五。

    聽她說起這個日子，月娘有一瞬間的怔楞。

    可真是巧了。

    那一日，她也做了一個決定，背棄了自己之前一直追隨的芝蘭玉樹。

    想在想想，也許這個決定是無比正確的，救了她和阿嫗的性命。

    她覺得，那人一直是知道的，知道她曾經(jīng)想要做什么。

    所以她每次送過去的吃食他都不碰，還有意發(fā)作拖延她藥性發(fā)作的時間，讓她游走在生死邊緣。

    后來她放棄了，他再也沒有罰過她，還在最后時刻，放了她一條生路。

    鼎豐城的那場大火，燒掉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念想。

    她的家族沒了，她的夫君沒了，她前半生愛恨糾結(jié)的那個少年，不久前聽說沉了青牛江，余生孤苦飄零，只盼世道能早些安穩(wěn)，有一處安身立命之地。

    只是，聽到眼前人說起三月十五，月娘的心驟然充滿對命運的慨嘆。

    那一天，她們都做出了人生重要的選擇。

    彼時一個高高在上，一個掙扎在泥濘中，那一日的決定，都改變了她們的一生。

    現(xiàn)在，一個前路渺茫，一個腳步堅穩(wěn)，命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交叉點，繼續(xù)走下去，高低易位未必不可能。

    是在命運的波浪中隨波逐流，亦或是逆流而上，端看個人的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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