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時的霧氣早已散去, 天上有云, 日光并不強烈, 那兩輪明月的影子便融在光線下, 隱約只能看見一點月的輪廓, 正綴在兩人身側(cè)。

    兩輪明月都是一般模糊，看起來并沒有多大差別。

    這樣一來，要如何判定誰勝誰負呢？

    離音剛這般想, 就見到場上的薛瑩和月娘對視了一眼。沒有任何預(yù)兆地, 薛瑩忽然后退了半步, 將自己身后的明月隱去，而后伸出了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月娘昂了昂頭，上前一步, 轉(zhuǎn)身正面對著圣湖站著。

    薛瑩這是主動讓月娘先了。

    人群有微微的sao動聲，不過片刻又安靜下來。

    離音視線一轉(zhuǎn)，看向那九位長老。薛瑩這一手, 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長老之外，其他八位長老，臉色都有一瞬間的變化。排在第七和第九的兩位明確支持月娘的長老，臉上露出一種“算你識相”的表情；第八的那位支持薛瑩的長老皺了下眉, 不知道想到什么又露出一種孺子可教的表情；剩下的五位長老, 有人驚訝, 有人欣慰, 有人則皺著眉。各種表情, 不一而足。

    離音注意到，一旁的白明暗中揪著她自己的袖子，指節(jié)幾乎都泛白了。

    “怎么？可有不妥？”離音傳音問她。

    白明臉色有些不安，“月娘小姐年長小姐許多，在族內(nèi)的影響力也比小姐深一些。按理來講，小姐此番主動退讓，的確是應(yīng)有之義?？伞纱饲?，即便有幾位長老幾番暗示小姐要主動退讓一步，小姐也不為所動。小姐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讓罷了。怎么此次……奴總感覺，小姐近來的行事頗為怪異，只希望是奴想多了?！?/br>
    場上，薛瑩背北面南，站在離音這群變革派的最前面；月娘則由背南面北轉(zhuǎn)為背西面東，側(cè)面正對著南北兩個方向的月瑩族人。站在離音這個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她的動作。

    月娘唇角微動，指尖凝起了一點漸亮的光，身后的月影也隨之越發(fā)清晰起來。明月的虛影自她背后升起，逐漸高過她的頭頂，停在了半空。

    這是一輪圓滿的明月，如盤，看上去就如真正的明月似的，連明月中那些零星分布的暗影都格外相似。若是周圍的場景轉(zhuǎn)為黑夜，只怕這一輪明月，足以以假亂真。

    月娘嘴角勾起點笑意，指尖的法訣一變。

    半空中的圓月隨之大亮。離音隱隱感覺到有什么隱秘的波動自那圓月上傳開，她微微瞇起了眼，眼底五道流光浮浮沉沉。

    世界在她眼里，有了更為精細的模樣。那輪圓滿的明月，褪去晃人的明月虛影，成了一團靈力和靈識的結(jié)合體。如今這成團的能量，正在微微震顫著，以特定的頻率向外發(fā)散著影響力，尋求月瑩族人的共鳴。

    人群里有紛亂的sao動聲，離音將視線一錯，不出意料地在許多月瑩族人身上，看見了一輪輪冉冉升起的明月。

    這樣同血同脈的召喚，若是運用得當，能引起族群最深層次的共鳴。修為不足定力不夠的人，只在第一輪的召喚下就不由自主地給出了回應(yīng)。

    離音五感靈敏，已經(jīng)在身后的人群中聽見了好幾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怎么這么不中用？她一召喚你就回應(yīng)了？你該不會其實是支持對面的吧？”

    “沒有沒有！我是個男子，哪能支持對面那種不把男子當人的思想？實在是修為太差……壓抑不住了?！?/br>
    “你們都給我集中心神！想想你們的立場，這也是另一種修行了。你看看修為最強的那幾個，人家有被召喚動嗎？”

    ……

    嘈嘈切切的交談聲，壓得低低的。

    離音粗粗一看，場上應(yīng)召產(chǎn)生共鳴的人，大概在三成左右。離音這邊的人可能還記得立場，應(yīng)和的人并不多。對面的人因為配合著召喚的緣故，有更多人已經(jīng)產(chǎn)生共鳴了，紛紛將他們的明月展露出來。

    一眼望去，一輪輪各異的明月掛在半空中。有的人是滿月，有的人是彎月；有些人的月亮看上去很假，有些人的看上去很真。

    個體的同與異，來得這樣昭然。同出一脈，同修一法，同一個族群，同一種文化信仰以及傳承……養(yǎng)出了千般月，萬般人。

    族群。

    離音恍然間，對這二字所代表的含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不止是離音這個外族人盯著這些明月看，月瑩族人對他人的明月也格外關(guān)注。離音聽見了各種各樣的議論聲，說這人的明月好，說那人的明月真……

    恍惚間有種錯覺，這似乎是個大型的相親現(xiàn)場。月瑩族人的明月，似乎就是他們的排面，能真正標榜自身的價值和實力。于是七大姑八大姨就對著這些個明月品頭論足，替后輩尋找姻緣。

    什么鬼？

    離音晃了晃腦袋，把自己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甩了出去。

    場上，月娘還在繼續(xù)施放著她的“上清月明”，并且召喚的力度更加大了。

    周圍次第升起的明月也更多了。

    身旁的白明已經(jīng)憋紅了臉，顧不得與離音交談了。她正在全心全意地抵抗著來自血脈深處的召喚，想再撐一會兒，好歹再替薛瑩爭一爭面子。

    九位長老中，七長老和九長老早已經(jīng)亮起了自己的明月，看著月娘的眼神也十分滿意。

    隨著時間推移，召喚的力度更大了。

    白明終于忍不住，也將自己的明月亮起，臉色悵然若失。

    九位長老中，除了排名前三的三位長老，其他六位長老也應(yīng)召共鳴。

    至此，在場響應(yīng)月娘召喚的月瑩族人，一共超過八成。站在離音身邊的一位號稱是薛瑩追隨者的人，也亮起了自己的明月。

    白明臉色一片灰敗，看著薛瑩的眼神有藏不住的擔憂。

    “八成共鳴……哎……”

    變革派的這邊，士氣rou眼可見地低了下去，反觀對面，一個個都紅光滿面，似乎勝利在望。

    胖團嘖嘖兩聲，“雖然這樣說可能不太合時宜，但我總感覺這么多輪明月排排坐，看上去略搞笑啊哈哈哈……看看對面，就那位月娘的追隨者，歸一期的修為，剛才還沖你陰陽怪氣地笑的那個。你看他的月亮，跟他人一樣，臉大入盆哈哈……這是月亮？這是大水盆吧噗……”

    月娘的額間已經(jīng)微微見汗，很顯然，這已經(jīng)是她能到達的極限了。

    她指尖的法訣再一收，頭頂那輪格外逼真的明月，隨之慢慢自半空中滑下，最終隱于她的身后。

    她輕輕吐了一口氣，轉(zhuǎn)身瞥一眼四周月瑩族人頭頂還未散去的明月，臉上的喜色一閃而逝。

    她理了理裙擺，而后盈盈下拜，“月娘請長老們指教?！?/br>
    大長老臉上的神色松動了幾分，顯然對這個結(jié)果還算滿意，“八成共鳴，不錯?！?/br>
    “長老們教導(dǎo)有方?！痹履锏穆曇舾鼫厝崃恕?/br>
    大長老點點頭，把視線轉(zhuǎn)向一旁的薛瑩，聲音沉沉的，“薛瑩，該你了！”

    薛瑩微微抬起眼，沖著各位長老福了福身，而后面向圣湖站著，一直站著。許久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

    這種時候，她該不會在出神吧？

    人群中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離音只能看見薛瑩的側(cè)臉，線條柔美，比之三十多年前出落得更加漂亮了。只不過不知是她身形過于單薄，還是她這個人的氣質(zhì)太過強烈，明明是一身白衣的扮相，她卻總給人一種緊繃感，似乎分分鐘就能看見一雙倔強又不服輸?shù)难凵瘛?/br>
    離音微微攏了下眉。

    又過了片刻，場上的薛瑩終于開始動了。她不像月娘那般一舉一動都十足秀雅纖弱，透著一種白蓮般遺世獨立的氣息，她十分接地氣，直接盤腿坐了下來。

    指尖掐訣，明月現(xiàn)。月升半空，明月大亮。整個過程來得十分快，幾近一氣呵成。

    這速度太快了，快得人都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人群有紛亂的sao動聲，月娘也微微抿了抿唇，眼神微沉。

    薛瑩的月，不同于月娘過分真實的圓月。她的月，被一角的云霧遮擋了幾分。月影因著這云霧，顯出幾分朦朧的感覺。讓人聯(lián)想起曉風(fēng)殘月，又讓人想起多云的夜晚，天邊一輪影影綽綽的月影。

    不甚明亮，也不甚疏朗開闊，甚至有些過于哀婉，卻也因為這哀婉，讓人心內(nèi)生了一分繾綣溫情。

    聯(lián)想起故鄉(xiāng)，也聯(lián)想起故人。

    就意境而言，薛瑩的月比之月娘的，要更加高明。按照離音的理解，月瑩族這個強調(diào)風(fēng)雅儀態(tài)，甚至追求天上水下共月影的族群，骨子里可能帶著點風(fēng)花雪月的小女兒情態(tài)，一定會喜歡這樣的月。

    果不其然，大長老的眼里出現(xiàn)了幾分動容。

    薛瑩指尖法訣再一變，這輪朦朧的月，又變了起來。

    云霧散去，月影退去了那層朦朧感，越發(fā)清晰起來。像是雨過天晴，水洗一般明凈，看得人心頭十分敞亮。

    這月影的變化看起來尋常，但在月瑩族人看來，卻不亞于驚雷。

    人群sao亂聲頓起，嘩然聲不絕。

    “變月！薛瑩能變月！她是怎么做到的？”

    “太不可思議了！我能凝出一輪明月都已經(jīng)是修煉了好幾十年的積累了，她才修煉多少年，就能讓自己的月影變動起來了？”

    “有秘訣的吧？薛瑩的修為不過境明期，沒道理望頂期的月娘不能做到的事，境明期的薛瑩卻能做到??？”

    “這便是悟性了！沒準薛瑩對上清月明的感悟和契合程度，比月娘要來得高呢？”

    “是了是了！不是說薛瑩是月瑩族內(nèi)血脈最強嗎？若是如此，想必她的悟性也極佳……”

    ……

    嘈雜的議論聲中，幾位長老眼神都緊緊地盯著那輪變動的明月。尤其是大長老，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往前邁了一步。

    薛瑩的月還在繼續(xù)變動。

    這次，滿滿的一輪明月，慢慢地缺了一角，成了彎月，彎月更加彎，更加細小，最終尖尖的一道月牙兒。

    月瑩族人已經(jīng)有幾位老者開始喜極而泣，連身側(cè)的白明都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

    離音眼底五道流光明明滅滅，眼神緊緊落在薛瑩身上，慢慢地，皺起了眉。

    在離音看來，薛瑩這月影的變化之道，恐怕才參透不久，對其控制得便不是很精妙。月影每次變動，薛瑩那些聚成月影的靈力和靈識就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往外耗散。與其說這圓月半殘的過程是她控制的，還不如說是她的靈力只夠支撐這般大小和規(guī)模的月影了。

    那接下去，她要如何邀請月瑩族人共鳴？

    尖尖的月牙兒慢慢隱于天跡。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薛瑩的后背已經(jīng)冷汗?jié)i漣。

    她咬破了舌尖的一點精血，猛提一口氣，指尖法訣繼續(xù)變動。

    一開始的那輪云霧籠罩下的月再次出現(xiàn)，這次的月影要比之前來得更加明亮，只不過除了離音和幾位長老，誰也沒心情注意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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