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瑤下凡是在三天前。

    她投身成了京都一大戶人家府上的小姐。

    弱不禁風(fēng), 湯藥不斷。曾有宮里太醫(yī)來看診，且說要好好療養(yǎng)，注意飲食, 切記不可傷風(fēng)受涼, 再每日以人參燕窩供著。天晴時還能撐著出去走動走動, 若逢上陰雨天，便渾身各處都隱隱作疼，十七八歲的年紀(jì), 身體竟比府上的老太君還差些。

    余瑤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頭正下著瓢潑大雨。

    先天生靈無需下凡過七情六欲之劫數(shù)，但因為余瑤貪玩, 天性好動，曾經(jīng)跟著顧昀析下來逛過幾回，知道些人間的規(guī)矩和禮數(shù)。直到出了財神的事, 她方覺出些人間的兇險來，漸漸地，來的也少了。

    她從床榻上坐起身來，細(xì)微的動靜引來了外頭輕手輕腳換香的侍女, 一個圓臉小丫鬟很快走進(jìn)來，聲音關(guān)切:“小姐，午膳可有什么想用的？奴婢去膳房說一聲?！?/br>
    余瑤對這個身份適應(yīng)得很快，她抬眸，飛快地理順了腦海中的記憶以及相應(yīng)的時間線。

    “想吃紅梅珠香，荷包里脊和芙蓉糕?！边@具身體太弱，余瑤扶著小丫鬟蕓汐的手下地, 將記憶最深的幾道菜和糕點(diǎn)報了出來。

    她饞人間的美食。

    饞了挺久了。

    但這具身體實(shí)在有些弱, 饒是她想一口氣將桌上的美食掃蕩干凈, 也僅僅只是比平時多吃了兩口。

    吃完，她就開始思考這次歷劫的側(cè)重點(diǎn)了。

    凡人升仙，格外艱難，幾乎各種劫數(shù)都要輪一遍。但是十三重天的神渡劫，基本上只有一個側(cè)重點(diǎn)。

    要么情，要么欲。

    二者選一，由天道決定。

    但是聽說有些倒霉的，兩者兼具，難度升級。

    還有些，什么主題也沒，純粹下來鬧一場的。

    比如財神，比如琴靈。

    財神當(dāng)初下凡完全是顧著好玩，結(jié)果差點(diǎn)沒把自己坑死，硬生生被雷劈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顧昀析和其他知情的閉口不談其中發(fā)生的事情，余瑤也就無從得知。

    但琴靈渡劫的事，余瑤倒是知道得清楚。

    這位姐在魔域瀟灑橫行，活了這么多年，從來不知道被欺負(fù)是個什么滋味。然而在渡劫時成了鄉(xiāng)間撿野菜吃的鄉(xiāng)婦，身邊還蹲著三個可憐兮兮的孩子，奶聲奶氣地叫娘，一個個瘦得不成人形。

    這一聲娘，差點(diǎn)把琴靈魂都喊出來。

    連挖了四天野菜后，琴靈丟了手中的鋤頭，納悶了，問家里的三個孩子，他們的父親去哪了。

    兩個小的說不清楚，最大的那個癟了癟嘴，險些哭出來。

    琴靈這才知道，原來孩子的父親進(jìn)京趕考，攀了高枝，被京都永威侯府的嫡二小姐看上了，侯府內(nèi)部cao作，改了文書記錄，留在侯府成了二姑爺。

    過夠了苦日子的人，一旦闖進(jìn)了富貴池里，哪還記得家里的糟糠妻和孩子呢？

    第一次渡劫的琴靈當(dāng)即就被氣笑了。

    他們相比于凡仙，在人間沒有那么多顧忌，但靈力魔力，還是被壓得只剩一兩成，而且盡量，能少使用就少使用，怕因此出什么岔子。

    等琴靈好不容易拖家?guī)Э谶^得好一點(diǎn)，結(jié)果那二姑爺就派來殺手?jǐn)夭莩?，生怕被發(fā)妻和兒女告發(fā)，壞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琴靈當(dāng)時冷笑幾聲，什么話也沒說。

    當(dāng)時他們村子背后，是一片樹林，林子里有諸多野獸出沒，琴靈耐心等到晚上，摸到最深處，輕而易舉地就制伏了一只狼妖，移形換影，連夜進(jìn)京。

    余瑤只知道，那二姑爺?shù)男模窃诎嗽率宓囊估?，叫那狼妖用利爪剖開，生吞了。

    然后，琴靈的劫就莫名其妙地渡過了，第二天夜里，就回了天上。

    歷時，十天。

    余瑤便悟出了一個道理，要想成功渡劫，不能徐徐圖之，手段太溫和，必要時候，就得用點(diǎn)特權(quán)。

    反正因為這些特權(quán)，時時刻刻都有人在背后惦記咒罵，不用白不用。

    余瑤以手托腮，暗自思忖。

    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大理寺卿羅開的侄女，父母雙故，羅開顧念其夫人兄弟情深，不忍侄女輾轉(zhuǎn)流落，即使早已分了家，還是將人接到了府上，當(dāng)?shù)沼H小姐養(yǎng)著，平素衣食住行，從未有半分虧待。

    老太太疼著，主母也和善，姊妹間相處得十分融洽，沒有半點(diǎn)勾心斗角的跡象。

    就連婚事，也聽她自己的意見，老太太親自相看，接連拒了幾位品性不良，喜眠花宿柳的男子，務(wù)求品行端正，也因此，一耽擱就是一年有余，全家也還是其樂融融，半分不急。

    所以接下來，她該做什么渡劫？

    養(yǎng)好身體還是挑個好夫婿？

    她就是想學(xué)琴靈快刀斬亂麻都沒機(jī)會。

    余瑤身體不好，每逢下雨天必定臥床歇息，因此倒免了兩三日的請安，她也正好惡補(bǔ)人間的禮儀規(guī)矩。

    等到了第四日，天氣放晴，余瑤起了個早，去壽安堂給府上老太太問安，她不太習(xí)慣這些，別扭又拘束，又怕說多錯多，干脆在屋里充當(dāng)木頭人，同時將壽安堂里里外外掃了一遍。

    “表jiejie喜歡這個花瓶？”有些稚嫩的聲音從身側(cè)傳來，余瑤回頭，然后看到了站在自己旁邊，白白胖胖的小團(tuán)子。

    看著同樣惹人戀愛的包子臉，余瑤不免想起了財神，她彎了彎眼，笑著道:“四meimei。”

    “表jiejie若是喜歡這個花瓶，言言和祖母說一聲，叫表jiejie搬回房間擺著，再叫丫鬟去采些花枝，好看得很呢?！绷_言言頂著張白嫩嫩的小圓臉，童聲稚語，雖然是特意湊近余瑤耳邊說的，但那聲音，卻早傳到了在座大人們的耳里。

    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她由丫鬟扶著起身，先是欣慰地伸手摸了摸羅言言的臉蛋，再轉(zhuǎn)頭對余瑤溫聲道:“你若是喜歡，我叫嬤嬤送到你房里，還有些宮里你們大jiejie賞下來的小玩意，合該最叫你們這些丫頭姑娘喜歡?！?/br>
    等從老太太屋里出來，四姑娘羅言言跟著一同去了余瑤屋里，她年齡尚小，口無遮攔，又聽了些自家母親和老太太這些日子的念念碎，等沒人的時候，又湊到余瑤跟前，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小狐貍一樣，“表jiejie要嫁人啦！”

    “噓?！彼那谋攘藗€噤聲的手勢，幾乎用氣聲道:“我聽祖母說的，是昌平王世子，還看了畫像，長得可好看了！”

    聽到這里，余瑤不禁嘆了一口氣，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要渡的劫，得跟情字扯上關(guān)系。

    就很煩。

    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但凡要渡劫的，最不希望渡的，就是情劫。

    因為很坑。

    有些情劫，你遇上了，破解的方式，就得是殺夫（妻）以證天道。最出名的一個，是西天的永樂菩薩，這個菩薩的經(jīng)歷有點(diǎn)糟糕。

    他在凡間應(yīng)劫時，只是個普通的樵夫，及冠之后，娶回了青梅竹馬的鄰村姑娘喬喬，喬喬生得美，性子也嬌，受不得一點(diǎn)點(diǎn)苦。樵夫為了養(yǎng)她，給她買城里的胭脂水粉，鋌而走險，干起了給人走鏢的活。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兩年，有一日，喬喬拿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跟零村的男人跑了。

    樵夫回來時，手里買的喬喬喜歡的胭脂水粉掉了一地。

    他并沒有怪她，沉默地轉(zhuǎn)身皈依了佛門。

    三年過后，喬喬又回來了，挺著大肚子，狼狽不堪，請求樵夫的收留。

    接著，喬喬難產(chǎn)，生下了一個死胎。

    樵夫給她煮了碗?yún)?，她才喝下兩口，然后咳嗽了兩聲，像是被嗆到了一樣，無聲無息倒在了樵夫的懷中。

    然后，樵夫就上了西天，成了菩薩。

    余瑤聽的時候，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曾經(jīng)問他，恨不恨凡人喬喬。

    他說:不恨。

    余瑤又問:如果你知道成佛的條件是喬喬死，會不會提前殺妻證道。

    他說:那我永遠(yuǎn)成不了佛。

    至此，余瑤覺得，渡劫真的純粹看臉，瞎貓碰上死耗子，成了，不然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如何破局。

    而所有看臉的好事，永遠(yuǎn)輪不到她。

    原本想著，身為先天神靈的她，帶著完整記憶渡劫，好歹有一點(diǎn)便宜可占，結(jié)果沒成想一下來，就抽了個最棘手的。

    關(guān)鍵才出了云燁的事，她對情這個字，真的是談之色變。

    送走小包子羅言言，余瑤躲進(jìn)房間，拿出了一張黃紙，那是顧昀析給她的留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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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萊仙殿，扶桑跟前的天幕上，一副卦象顯露出來。

    “余瑤得渡情劫，顯而易見?！边@樣簡單的卦象，顧昀析肯定能看出來。

    扶桑袖袍一揮，上面的卦象又變幻成了另外一卦，他指著其中兩顆最亮的點(diǎn)道:“瞧見沒有，兩顆星互相牽引，終究會在人間相遇，這個時機(jī)，已經(jīng)來了?！?/br>
    “西海龍?zhí)樱俊绷季?，顧昀析垂眸，聲音似有輕蔑。

    扶桑像是早料到他是這樣的反應(yīng)，哭笑不得地提醒:“卦象如此，亦是天意，你當(dāng)年立下規(guī)矩，余瑤七萬歲之前，不能與人成道侶，但她如今亦慢慢成長起來了，你不能總像小時候那樣管著她?！?/br>
    “其實(shí)我也能猜到，當(dāng)年你肯將瑤瑤帶回去，很大的原因，還是余瑤對你們的一種謎之親和力，哪怕是西海太子，也是因為這個，才對她念念不忘?！?/br>
    “你想說什么？”顧昀析抬眸，不耐煩聽他一大堆的碎碎念。

    扶桑:“昀析，你不能這樣?！?/br>
    他嘆了一口氣:“你是帝子，這六界之內(nèi)，所有生靈，都是你的責(zé)任，并不僅僅只一個余瑤?！?/br>
    顧昀析輕而又輕地笑了一聲，略帶玩味，問:“還有誰是我的責(zé)任，落渺嗎？”

    扶桑不再說話了。

    顯然被這句落渺戳到了心里。

    “扶桑，你知道為什么，十神的排名，從前到現(xiàn)在，財神都穩(wěn)穩(wěn)壓在你頭上嗎？”顧昀析笑起來，每一條棱角都是清雋和氣的，“他雖然蠢，但蠢出了骨氣，蠢得有擔(dān)當(dāng)，他敢做任何事情，同時，也敢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而你不行。”

    顧昀析一張嘴，從不留情，他淡淡瞥了扶桑一眼，最后提醒了句:“扶桑，落渺是少神，少神不在先天神之列，卻與神字沾邊，你應(yīng)該清楚，這意味著什么?！?/br>
    “還有?！鳖欔牢鐾ｎD一下，意味深長地接:“六界之內(nèi)，沒有任何人是我的責(zé)任，別拿這個壓我，你知道，我最煩這個?！?/br>
    “余瑤的性格，你應(yīng)該知道，她一根筋認(rèn)死理，你在她心中，亦是值得敬重的兄長，我想你也不希望，讓這份信任，毀在一個死去萬年的落渺身上。”

    仙殿中一時安靜得可怕。

    就在這時，顧昀析腰間掛著的玉佩里，傳來小小的，刻意壓低了的氣聲，“顧昀析，你在嗎？”

    顧昀析臉上些微的怒意漸漸消彌，他看了扶桑一眼，一邊朝外走一邊清冷冷地嗯了一聲。

    那邊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因為刻意躲著人，她咬字有些含糊，但出乎意料的好聽，甚至于那個最讓顧昀析討厭的顧字，都讓人心里一動。

    顧昀析簡直服了這黑蓮的耳力，他取下玉佩，放在掌心，一邊皺眉一邊道:“我在?！?/br>
    余瑤:“我覺得我這次，十有八/九是要渡情劫，怎么辦？”

    顧昀析腳步頓了一下，勉強(qiáng)壓抑住幾乎涌到喉嚨口的煩躁，聲音里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沒吃過豬rou，還沒見過豬跑嗎？該怎么來就怎么來，別到處惹事就行?！?/br>
    余瑤縮了縮脖子，說了個好字之后，很快就慫得沒了聲音。

    玉佩上的光澤慢慢黯了下去，顯然是另一邊切斷了留音符。

    顧昀析伸手揉揉額心。

    決定再回去找扶桑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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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還有個五千字的更。

    ps:評論前三十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