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高期末考試有個傳統(tǒng)，考兩次。

    老師說聯(lián)考的題太簡單，沒有挑戰(zhàn)性，還沒課堂小測的難度高，所以每次正式期末考前，徐高教研組都會出一套自家的期末卷，理由編的好聽，說是怕大家緊張發(fā)揮失常，提前給大家練練手。

    這是扯淡。

    而且學(xué)校為了不影響大家的跨年心情，歷來都會把這場難度系數(shù)加倍的考試安排在元旦晚會之前，理由同樣好聽，說是保證元旦晚會前大家都能拿到新鮮熱乎的成績單，絕對不會出現(xiàn)擔(dān)心成績過不好年的情況。

    這是謀殺。

    今年依著傳統(tǒng)，十二月的末尾，大家度過了比往常更加忙碌的一周，先是熬過了兩天答一張卷子掉一把頭發(fā)的自家考試，而后又提心吊膽的等了一天成績，結(jié)果不知道一向判卷神速的老師方出了什么問題，成績單緩緩來遲，周四下午才發(fā)到學(xué)生手里。

    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傳說中世界末日的十二月二十二號，已經(jīng)稱為過去時了。

    喬源那一丁點進(jìn)步在他爸眼里得拿放大鏡看，于是又遭了一通多方臭罵，他幽幽的發(fā)表過自己的意見：“世界末日？你們說世界末末日是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咱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眾人好好吃著飯突然成了“鬼”，二話沒說瓜分了喬源一盤子糖醋排骨。

    這一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在周一，學(xué)校決定提前帶著大家跨年，把元旦晚會安排在了頭一周周五晚上。

    元旦晚會是個不罵人的日子，秉著“傳統(tǒng)美德”中c位出道的四字——“大過年的”，各班班主任都暫時無視了讓人上火的成績單，堆了一天笑沒掃人興致，盤算著新仇舊賬來年再說。

    極度壓抑的環(huán)境更能讓人興奮，喬源嗑藥了似的早就坐不住，不知道怎么說服了溫余同意大家一起包餃子，別的班出去買零食的時候，喬源帶著一群男生拿著班費跑去了附近菜市場。

    而后一進(jìn)班，扔下一袋豬rou一捆大蔥，麻袋里滾出來一堆調(diào)味料。

    丁心知道老師在學(xué)生們玩不開，本來不想管，然而在辦公室給自己運了十分鐘的氣還是沒坐住，想著過來看一眼就走，絕不多留。

    然后就看見講臺上擺了一排鍋碗瓢盆，盡頭還有嶄新的搟面杖和大菜板。

    丁心差點就地倒過去。

    而后她扶著門框勉強站住了，指著人群中間的喬源問：“你......你......你們這是要，干嘛?！?/br>
    喬源先斬后奏的事情做多了，此時怎么都是個死，仗著過年啥也不怕，聽她問就特高興特坦然的回答：“大過年的，包餃子啊！”

    丁心愣了足有十秒鐘才緩過氣來，剛想好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就看見喬源不知道從哪掏出個電磁爐，后門一男生端著接了水的鍋往教室沖，一邊跑一邊喊：“快——讓——開——”

    而后那男生看見丁心，原地來了個急剎車，鍋里的水灑了一半，差點潑到丁心身上，近旁的學(xué)生大呼小叫的散開一片。

    丁心和那受驚嚇的男生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會兒，心想自己剛沒直接暈過去真是失策。

    這時候大家正在布置教室，男生吹氣球女生粘氣球，都忙著，所有班一塊鬧，人人都在說話，整個樓道吵的不得了，喬源還在不嫌亂的問：“老師您吃什么餡的？”

    丁心可算知道喬源他爸那脾氣是怎么來的了，喬源要是她兒子，她一天拿搟面杖抽三回。

    之后丁心就沒走成，這幫熊孩子要煮餃子也就算了，還不吃速凍的，非鬧騰著自己包。自己包個屁，都是家長捧著長大的，一個個會個啥，會揉面嗎？會剁餡嗎？會調(diào)味嗎？

    張嘴吃都能弄得哪哪都是，能指望你們干個啥。

    啥也不會就知道添亂，回頭再被刀碰了手，這個關(guān)口受了傷，家長不得瘋了。

    喬源這時候聰明了：“沒事老師！右手拿刀切也是切左手，右手還能寫字呢！”

    丁心面無表情：“你真聰明啊?！?/br>
    喬源：“謝謝老師?！?/br>
    最后丁心在前門口給自己搬了張桌子做起了臨時后廚，她是斷不敢讓學(xué)生拿刀的，只好自己切rou自己剁餡，把餡調(diào)好了再拿出去，也沒敢放蔥姜蒜豆豉，怕有誰挑食。

    丁心對著菜板子剁剁剁，覺得自己這不是畢業(yè)生班主任，是幼兒園看小孩的。

    好在溫余還算靠譜，迅速把全班分成了兩撥，要唱歌的統(tǒng)一坐在靠窗那排候場，沒事的坐在靠墻這邊，等老師調(diào)好了餡，許念念揉好了面，就幫忙包餃子。

    許念念和面旁人也幫不上忙，一群女生懶得聽男生鬼哭狼嚎，紛紛湊過來看，一邊發(fā)出贊揚，一邊偷偷揪面團(tuán)玩。

    這事鄭可心擅長，也跟著搗亂，不僅自己揪，還偷了兩塊遞給寧致和安冀，被許念念毫不留情的打了手背。

    忙活到晚會中場，餃子終于包好了，不出所料，一人一個樣，一桌子餃子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有的像餛飩有的像合子，有的趴著有的躺著，成精了似的什么形態(tài)的都有，就是不像餃子。

    丁心長嘆一口氣——你說說干嘛不買速凍的！

    許念念滿手面沒去碰鍋勺，拜托別人又不放心，便指揮著鄭可心去下餃子，熊孩子們歌也不唱了，圍過來盯著鍋看，好像這輩子頭一次見到能燒水的家伙事兒。

    喬源格外咋呼，每過兩分鐘就吸著鼻子嚎一嗓子：“熟了熟了，我聞到味了！”

    鄭可心沒理他，水開后過了一會兒按照許念念的吩咐加了一勺冷水進(jìn)去，近旁一個女生問：“水不是開了嗎，為什么加冷水。”

    廚房里做飯的小技巧很多，跟所謂老話偏方一樣，大多都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道理么也是有的，只是做飯是手上功夫，沒人會把知識點掛嘴邊上。

    好在之前給鄭可心講解的時候“備過課”，如今給另一群門外漢講道理，要依著科學(xué)邏輯也不算難，許念念敲了下鍋，慢慢說。

    “因為皮比餡熟得快，水一直沸騰皮容易破，加點冷水進(jìn)去讓水重新達(dá)到沸點，不會把皮煮破還能給餡一個煮熟的時間?！?/br>
    女生點點頭：“我懂了，物理！”

    終于能歇會兒的丁心靠在門上閉目養(yǎng)神，耳朵豎著聽著這邊的動靜，苦笑了一聲，不知道該夸大家學(xué)以致用還是都學(xué)傻了。

    而后鄭可心依照許念念的指示又往鍋里灑了一把鹽，另一個女生又問：“為什么撒鹽啊，吃餃子不是放醋嗎？”

    沒等許念念回答，喬源率先開口：“調(diào)味唄，是不是還得放點香油——不過我家餃子湯不調(diào)味?！?/br>
    鄭可心之前聽許老師講過煮餃子的注意事項，此時像是提前拿到答案的學(xué)生，開掛的感覺非常好，頗為自豪的看了喬源一眼，問：“那是不是還得加點蔥花?！?/br>
    喬源琢磨了一下，挺認(rèn)真的答：“那不行，我買的是大蔥?！?/br>
    丁心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許念念在這種事情上耐心十足，細(xì)聲細(xì)語的給女生講了放鹽的原因。

    女生點點頭：“我懂了，化學(xué)！”

    丁心無奈的笑了口氣，得，《走進(jìn)知識小課堂》。

    好不容易要出鍋了，鄭可心朝著喬源一伸手：“碗。”

    喬源呆愣著看著她，而后一拍腦門：“我就說我忘了買什么！”

    一屋子人頓時發(fā)出一通咆哮，男生紛紛去勒喬源的脖子，女生們不方便動手，集體用目光表達(dá)了自己的憤怒。

    喬源垂死掙扎的伸手指向天花板：“我......我我我......我買了筷子！”

    大家吃了有生之年最特殊的一頓餃子，餡是班主任做的，面是同學(xué)揉的，皮不僅有圓形還有多邊形，鍋是早上藏在書包里，幾個男生合力運進(jìn)來的，餐具則是聞所未聞——筷子配水杯。

    鄭可心的熱水杯里還裝著咖啡，就和許念念共用了一份餐具，包餃子的時候她偷偷往餃子里包了幾塊糖——新年時蘇瑛玉包餃子總會這樣做，說是吃到糖寓意來年幸福，吃到硬幣寓意大富大貴，之前鄭可心從不相信這些，愿望要有用的話上帝就失業(yè)了，然而如今也學(xué)會了這庸俗的套路。

    雖然告訴自己作弊就不靈了，但她又安慰自己，自己包的餃子煮漏了她都認(rèn)識，于是搶在所有人之前撈起來兩個，她和許念念一人一個。

    喬源特意留了六個許念念包的，等大家都夾完，把這六個能拿的出手的餃子，連湯帶鍋一起端給了丁心。

    別人用的都是“桶”，這是教室里唯一一個“碗”。

    丁心五味雜陳，哭笑不得，一邊艱難的在鍋里撈餃子咬牙一邊表達(dá)了一番真心的感謝。

    女生們聽許念念講解了一通廚房小知識，短時間對做飯這件事有了興趣，三五人一群的討論起做飯的各種知識點，例如為什么北方人什么節(jié)都要吃餃子，例如為什么有煮餃子卻沒有煮包子。

    喬源不知道腦子里想什么，買東西的時候分不清包餃子用的調(diào)料，還買回來一堆火鍋蘸料，男生們“百毒不侵”都拆了，吃慣了餃子蘸醋，覺得餃子蘸辣椒面也不錯。

    樓道外已經(jīng)有值班領(lǐng)導(dǎo)吹哨示意了，一看表距離結(jié)束還有十分鐘，喬源趁亂，趕在結(jié)束前放起了難忘今宵，整個教室立刻沸騰了，大家端著各自的水杯咋合唱，基本上全不在調(diào)上，但氣勢夠強！嗓門夠大！丁心扯著嗓子嚷也沒能鎮(zhèn)住小年輕們的大嗓門。

    隔壁班聽到動靜，迅速反應(yīng)過來，很快的，整層樓整齊劃一的唱起了同一首歌，合唱能量驚人，一時間動靜太大，樓道盡頭辦公室的老師全被嚇出來了。

    鄭可心被吵得不行，沒喝酒卻有點上頭，紅著臉堵著耳朵靠在靠近墻的位置，許念念跑來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燒了？”

    鄭可心迷迷糊糊的，整個人有一種放松的快樂。

    她松開手大力的抱了許念念一下，而后帶著一臉傻笑把兩個人分開了一點，親了一下許念念的額頭，短短一瞬，而后又笑瞇瞇的抱了回去。

    許念念也跟著笑，發(fā)現(xiàn)鄭可心比之前活潑多了，她變得親近自己，把自己當(dāng)朋友，這樣很好。

    喬源還在嗚哩哇啦的喊：“歡樂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br>
    整個學(xué)校都在狂歡，丁心聽著，忽然想到自己上學(xué)的時候，那時候還是九幾年，香港回歸所有人都高興瘋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把熱水瓶往樓下扔——比他們還能鬧騰。

    一轉(zhuǎn)眼，就是十多年，這年也到了最后一天。

    鄭可心的生日在一月二號，元旦后的第二天，她不怎么喜歡在家里過生日，往年都是聽寧致和安冀的安排，周五晚上寧致照常來找她商量過生日的事情，卻被她拒絕了。

    鄭可心一看寧致要炸，跟著添了一把火：“念念說帶我去她姥姥家?！?/br>
    而后她沒管寧致跳腳，飛快拉著許念念跑了。

    許念念還沒來得及和寧致說再見，跑到校門口才喘口氣問：“寧致怎么了？”

    鄭可心：“餃子吃多了?！?/br>
    許念念：“啊？餃子吃多了瞪你干嘛。”

    鄭可心哈哈笑：“醋也吃多了唄?！?/br>
    周六她倆埋頭苦干一天，按照原來的習(xí)慣把作業(yè)端出來堆在書桌左上角，一本一本寫，然后把做完的移到右上角，這天晚上十點，右邊的高度終于超過了左邊，鄭可心對照作業(yè)單打了一圈對勾，三天的作業(yè)已經(jīng)搞定了一大半了。

    徐高的學(xué)生都把自家出的卷子當(dāng)成期末考，至于下周各區(qū)統(tǒng)一的聯(lián)考，徐高上下一致同意，老師學(xué)生都不是非常重視的，因此這個元旦小假期，大家過得還算放松。

    許念念提議周日去她姥姥家過新年，鄭可心一口就答應(yīng)了，她原想著周六挑作業(yè)中的重點做了，周日和許念念出門，周一回自己家看看，新年畢竟是全家團(tuán)圓的日子，如果許念念愿意，也可以帶她回自己家吃頓團(tuán)圓飯。

    結(jié)果她電話打過去，蘇瑛玉卻說，盛蕓明腿還沒好，在醫(yī)院住院呢，家里沒人，勸她好好復(fù)習(xí)。

    高三生如今判斷時間的方式全靠墻上的倒計時數(shù)字版，經(jīng)常把下午當(dāng)上午過，周四當(dāng)周二過，鄭可心反應(yīng)了一下，想著盛蕓明當(dāng)時只是磕了一下，并不嚴(yán)重，不是早就該出院了嗎。

    但她也沒細(xì)想，想著可能還不到日子，也可能是盛蕓明又有了其他病癥。

    周日一早，鄭可心跟著許念念去了汽車站。

    許念念自己家在外地，回家要坐火車，姥姥家離的近些，在林城郊區(qū)，但是林城公交線路還不是很完善，去一趟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還要走二十分鐘的鄉(xiāng)路。

    因為路程遠(yuǎn)，也因為鄉(xiāng)路不安全，姥姥怕耽誤許念念學(xué)習(xí)更怕路上有危險，從不讓許念念一個人跑去找她。

    “不過這次沒事?！痹S念念說，“你陪我一起回去，又是過節(jié)，我姥姥不會說什么。”

    大巴上全是過年見親戚的，人人手里都提著禮品盒子，鄭可心猛地些見家長的感覺，頓時覺得自己空手到訪非常不合適，拉了下許念念的袖子：“咱們是不是得買點什么，點心水果之類的，你

    姥姥喜歡吃什么?！?/br>
    許念念納悶的看她一眼：“你去我家客氣什么?！?/br>
    雖然許念念這樣說了，但鄭可心還是趁她不備從簡易的小賣鋪拎出來一箱子牛奶，小店東西少，只能勉強買了這個，鄭可心想著，以后來我再給補上。

    許念念拿她沒辦法，感覺她倆這狀態(tài)很像過年因為一個紅包拉扯的親戚和孩子他媽。

    到了門口，許念念直接掏出鑰匙開門，一邊開一邊回頭對鄭可心說：“對了，我姥姥耳朵不好使，聽不清人說什么，你和她說話，得大點聲?！?/br>
    鄭可心“啊”了一聲，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許念念已經(jīng)推開了門。

    老人家正在做飯，平房小院面積大，一眼看過去先是院子才是屋子，墻角種了兩顆柿子樹，這季節(jié)已經(jīng)禿了，擦著墻面立在那里，掛著一點未化的雪。

    廚房就在這兩棵樹后面，老人吃了一輩子柴火飯吃慣了，用不慣各種新鮮玩意，廚房里還搭著舊時的灶臺，站在門口一吸鼻子，就能聞見灶火味。

    這里像鄭可心小時候的家。

    “姥——姥——”

    許念念把手圍成哥喇叭形放在嘴邊上，使勁的朝著廚房喊了兩聲，喊道第三遍，許姥姥踩著小碎步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看見許念念露出一臉笑。

    許姥姥人不高，約莫只到許念念的肩頭，穿的很簡單，上衣里外兩件全是素色的，不像其他老人喜歡花樣，頭發(fā)規(guī)矩的挽了個發(fā)髻盤在腦后，發(fā)髻上插了只素銀簪子。

    她很像蕭緒的奶奶，又很像年老的蘇瑛玉，還有些像還沒有發(fā)瘋的盛蕓明。

    或許是因為這些個角色身上，都罩著那么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卻很相近的，老舊時光里的溫柔。

    面前的小院和老人，給人一種一切都能從頭再來，一切都是一場噩夢的感覺。

    鄭可心一下有點喘上起來，莫名有點想哭的沖動。

    許念念湊到許姥姥耳邊，大聲朝她說：“這是可心——我跟你提過的——”

    許姥姥聽了兩遍才聽懂，一聽懂立刻像是答對題的小孩一點點起頭：“知道的知道的。”

    說完，她把手往圍裙上蹭了蹭，過來抓鄭可心的手，鄭可心還是不喜歡任何肢體接觸，尤其經(jīng)年久月的各種艱難，讓她對這個年紀(jì)的老人有一種本能的抗拒。

    許姥姥的手和其他老人的手一樣，干枯粗糙，擦多少護(hù)手霜摸著都有些扎手，干活常摩擦的地方生了一層厚厚的繭子，鄭可心任由她握著，聽見她問：“可心是吧，念念說你說生日，是不是？”

    鄭可心一下愣住了——她沒和許念念說過她生日的事。

    “是......是......”她朝著老人點著頭，一抬頭，看見許念念捧出來一個大蛋糕。

    冬日里曬著陽光的日子，這是一年里幸福感最高的年末。

    “happy birthday。”

    她聽見許念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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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曬著陽光的日子，這是一年里幸福感最高的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