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鄭可心的生日已經(jīng)過去了有一陣，這些天里先是期末考試，又是齊堯mama白血病，再然后是鄭可心一家出車禍，鄭爸爸的腿鄭可心的刀，生啊死啊病啊難啊，總之怎么精彩怎么來，日子跟做夢似的。

    大家都提著心和鄭可心說話，千方百計哄著她幫著她，希望她心里好受一點(diǎn)。許念念一天不差的往鄭可心家跑，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陪她說話寫作業(yè)收拾家務(wù)，心里期盼的也是這樣。

    她心疼她這個朋友，所以想方設(shè)法的對她好，變故太多接二連三，砸的她幾乎都忘了在姥姥家發(fā)生的事。

    也忘了當(dāng)初的猜疑——鄭可心對自己的喜歡......不是對朋友的喜歡嗎。

    不是。

    不是嗎？

    男孩間出格的肢體接觸容易讓人多思，但女孩子間親親抱抱膩歪在一起，有些親密動作是很正常的。即便鄭可心不是喜歡親近人的個性，但在朋友面前多少活潑一些，也沒什么說不過去的。

    讓許念念無法推翻的不是這些，而是鄭可心的差別對待——她只對她一個人這樣。

    雖然在談戀愛這件事上半個班都是門外漢，徐高嚴(yán)防死守早戀艱難，大家誰也甭笑話誰，但歸根結(jié)底，大多數(shù)女生的敏感程度是能甩下男生好幾條街的。

    這事具體表現(xiàn)在，齊堯永遠(yuǎn)看不明白被她追求的女生臉上大字報似的拒絕，許念念卻能分辨沈言笑臉上的情緒、喬源的心有所屬、以及后知后覺覺察出的，鄭可心落在自己臉上的視線里，只有自己獨(dú)一份的不同。

    身體凍住了，嘴巴還能說話，嘴巴也閉上了，眼神卻騙不了人。

    許念念心里一團(tuán)亂麻，且不說這件事還沒有實(shí)打?qū)嵎涣松淼蔫F證，即便是真的，她也絕不想在這個關(guān)口給鄭可心任何刺激。她想了又想，沒等鄭可心醒，找來一塊泡沫板把十四個“小雪人”整整齊齊的插好放進(jìn)冰箱，背上書包走了。

    門一關(guān)，樓道里電梯還沒從一樓升上來，沙發(fā)上的鄭可心忽然睜開了眼。許念念像是個什么安神符，她在這鄭可心一切都好，吃得香睡得熟，等她一走，鄭可心要么是盆景要么是機(jī)器，反正不像個活人。

    鄭可心茫然的坐起來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許念念已經(jīng)回去了，桌上留了張紙條讓她開冰箱，冰箱門一開，一整層“圣誕老人”跟她說冬天快樂。

    當(dāng)天晚上鄭可心照常沒睡著，人在床上干躺上一整晚是很難受的，但她好像沒什么感覺，只是糖葫蘆吃多了刷過牙嘴里也殘留著草莓味，舌頭過一圈都是甜的。

    那十四根竹簽被她洗干凈綁好放進(jìn)了紙盒里，紙盒綠底白花，里面除了竹簽還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許念念姥姥家樹下的小樹枝、許念念英語成績最好的一張試卷、許念念受傷時沒用完的紗布、許念念用完的兩根水筆芯......

    零零碎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收集起來的，等鄭可心反應(yīng)過來能裝八個橘子的紙盒已經(jīng)被填滿了一半。

    她把紙盒放在床的另一邊，用被子壓著，睡不著的時候就伸手碰一下，不用打開看，光是碰一下心里能輕松一些——好像許許念念就在這一樣。

    這天晚上沒睡著的不只鄭可心一個人，許念念回到家躊躇了好一會兒，鬼使神差的推開了鄭可心房間的房門。

    鄭可心的房間沒什么特別的，她家里事情出的急，桌子上的課本作業(yè)都是許念念收拾的，這里要有什么“秘密”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許念念莫名其妙的往鄭可心床上一坐，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也說不明白，或許只是想看看鄭可心每天的生活環(huán)境，進(jìn)而得出一丁點(diǎn)鄭可心為什么喜歡自己的結(jié)論。

    可能這樣做，就能讓這件一丁點(diǎn)真實(shí)感都沒有的事情粘上點(diǎn)煙火氣，別不上不下的天上飄著晃得人眼暈。

    然而坐了大半天，除了覺得鄭可心的床有些硬以外，許念念什么都沒領(lǐng)悟出來。

    她沒喜歡過什么人。

    更沒喜歡過女生。

    不僅她沒喜歡過女生，她身邊也沒有哪個女生喜歡過女生。

    女孩子和女孩子的愛情雖然存在，但因?yàn)閿?shù)量少概率低，聽起來和某年某日會有流星雨似的。有這么個事，真有，可這真有的事就是沒什么真實(shí)感。

    她連一個參考的先例都找不到。

    自打升上高三，丁心不知道是被一群熊孩子氣的還是年紀(jì)大了，開完會說個什么事總要扯到高考上去，往高考一扯總要說那么幾句鼓舞人心的話，聞不著味的雞湯沒有說服力，她就搬例子講上一屆的張三逆風(fēng)翻盤，上上屆的王五一鳴驚人，總之怎么好聽怎么來。

    人得有個看得著的目標(biāo)才知道往哪走，鄭可心喜歡她，這事沒什么不對，個人有個人的喜好，個人有個人的選擇?？蛇@地平線廣闊無邊，荒地從她腳下一直延展到世界另一頭，許念念極目遠(yuǎn)眺，找不到能當(dāng)做視覺焦點(diǎn)的房子。

    但是感情的事情能拖嗎，不能，英語單詞落下一天不背都能生出麻煩，更何況這剪不斷理不開的蠻橫東西。

    許念念翻來覆去的想了一整晚，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得出一個結(jié)論：無論如何這件事情還沒定論，雖然她心里多少有些判斷，但凡事都是有那么萬分之一反轉(zhuǎn)的可能的——她至少要先確定鄭可心的心思，板上釘釘?shù)哪欠N。

    然而第二天她沒能從鄭可心嘴里套出什么，因?yàn)樗龎焊鶝]去成鄭可心家。

    這天上午十點(diǎn)多，許念念正坐在人擠人的輔導(dǎo)班里記筆記，忽然收到兩條信息。

    都是鄭可心發(fā)的：

    一條是：“盛蕓明出院了?！?/br>
    另一條是：“以后咱倆在外面見面吧，或者有什么事電話說，我媽不在的話我走不開，好好背書別偷懶，新年快樂?！?/br>
    許念念迅速反應(yīng)過來，所以昨天不想洗碗拉著她吃生煎，不寫作業(yè)拉著她看電視，都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鄭可心給自己放的假......原來是這么回事。

    都這時候了，她怎么還是什么都憋心里，許念念心里忽然生出股火氣，拿筆戳了一下筆記本，力氣有點(diǎn)大，本子被戳的徑直飛了出去，自殺似的撞在了老師的講桌上。

    補(bǔ)習(xí)班老師是個老頭，老頭課講得好，風(fēng)趣幽默能開玩笑，平日挺喜歡這個坐第一排的小丫頭，覺得這孩子文靜乖巧，有股子干凈勁兒。

    被飛出來的本子沖撞了也沒生氣，看了一眼亮著的手機(jī)屏幕笑呵呵的哄她說：“小姑娘別那么大火氣嘛，男朋友氣你啦，有啥不開心的事下課跟我說說，我保證不告訴你媽?！?/br>
    看戲的學(xué)生東倒西歪笑躺了一片。

    盛蕓明回到家里的這些天，日子比鄭可心想象的要平和。

    反正夜里也睡不著，天一擦亮鄭可心就起床背書，約莫到了早飯的時間下兩碗掛面湯，一碗自己吃，一碗端到盛蕓明房間，順便把她的便盆拿出來洗刷干凈。

    炒菜她還是不會，好在樓下菜館還開著，米飯家里蒸，每去店里點(diǎn)兩道菜，一葷一素。

    晚飯喝粥，鄭可心把家里的米面摸透了，今天小米粥明天大米粥后天兩米粥，老人病人吃的清淡，她自己也沒什么所謂，反正吃什么都能活著。

    剩下的時間就做作業(yè)，做到頸椎疼就起來做家務(wù)，如今盛蕓明不分白天黑夜的在床上躺著，不吵不鬧，也不和人說話，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老了。

    一老一少隔著一道墻，每天沉默的對著自己的房間，過了史上最安靜的一個寒假。

    雖然睡不著，但鄭可心并沒有拒絕睡覺這件形式主義的事情，為了安她媽的心，估摸著十點(diǎn)多醫(yī)院安靜些了，鄭可心還會給蘇瑛玉打個電話，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略過了所有讓人難過的事，各自報著各自的平安。

    鄭書培出了這么一遭事，那天又迎面撞見了鄭可心震驚的表情，一時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鄭可心打電話問起他，他就豎著耳朵裝睡，蘇瑛玉也沒戳穿，只說都好。

    都好，都好就很好了。不求更好，都好就很好了。

    她們一家子，苦也該苦盡了。

    那兩條消息發(fā)出去之后，許念念果真沒有再來。鄭可心想著，盛蕓明瘋瘋癲癲，鬧起來能耗掉人半條命，她家實(shí)在不是個能安心學(xué)習(xí)的地方。許念念天天往她家跑，給她做飯陪她聊天為的是什么，鄭可心心里明白，可她能把家里事講給許念念聽，卻不愿意把許念念拽進(jìn)來臟了她的腳。

    好在新年將至，許念念的課結(jié)束，也該回家過年了。

    除夕這天鄭可心從床上爬起來，算好今天是許念念回家的日子，剛摸出手機(jī)給她發(fā)了條信息，叮囑她路上小心。

    發(fā)完這句話她坐起來穿衣服，第二句話還沒來得及說，腦袋忽然天翻地覆一陣暈，有那么一瞬間五感都沒了，只覺得全身上下哪哪都疼，而后鄭可心仰面，直挺挺的朝著床沿摔了下去。

    欠了好些天的覺不肯把債拖到來年，趕在新年頭天上門討要，鄭可心一睡就是一天，等到窗外黑透了才醒過來。

    一天都過去了，身上還是累，骨頭架子散了似的，沒法連片的用力氣。尤其是頭，頭疼的嗡嗡響，稍稍一動就暈的人想吐。鄭可心折騰了好半天，才半身不遂似的從床上爬起來。

    她摸到盛蕓明房間看了一眼，盛蕓明睡著，昨天放在床頭的一整盤點(diǎn)心已經(jīng)空了，她端了盤子往外走，關(guān)門前忽然心口一動，想起什么似的探了探盛蕓明的鼻息。

    還好，沒死，這個關(guān)口死了，過不好年。

    客廳里的表吧嗒一聲轉(zhuǎn)到了十二，晚上七點(diǎn)了，樓上樓下家家戶戶都在熱熱鬧鬧的包餃子，吃年夜飯，小孩們說著吉祥話討要壓歲錢，老一輩兒上一秒長命百歲，下一秒壽比南山，笑出了滿臉花。

    闔家團(tuán)圓歡聲笑語，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花火絢爛，還沒實(shí)行禁煙令的林城年味十足，只有她家這么一家黑著燈。

    鄭可心麻木的把點(diǎn)心盤子洗了，察覺到自己渴了，給自己倒了杯冷水；察覺到自己餓了，打開冰箱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還有昨天中午的剩菜。

    年三十吃剩茄子好像不怎么吉利，她摸黑把家里的邊邊角角都轉(zhuǎn)了一遍，而后搬來椅子從門口衣帽柜的頂上翻出了一瓶酒。

    往年過年爸爸和朋友們聚會怎么說來著——“在這新春之際，敬上一杯真摯的酒?！?/br>
    春節(jié)到，人歡笑。

    春節(jié)到，人歡笑。

    春節(jié)到，人歡笑。

    除夕夜，萬家燈火，舊年里的最后一天，鄭可心抱著個酒瓶子坐在漆黑一片的陽臺，還沒喝酒，先把攢了小半個月的眼淚流干凈了。

    她就說自己忘了什么，她顧著生氣，顧著憤怒，顧著蘇瑛玉的難處、塌下來的半邊天，就是忘了悲難面前人會痛苦一場，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擰干凈心里的滔天委屈和無能為力。

    可惜鄭可心壓抑情緒成了本能，小時候無師自通的嚎啕技能早還到了娘肚子里了，已經(jīng)喪失了“悲形于色”的能力。她身上沒力氣，餓了一天喘口氣都費(fèi)勁，在原本就沒法走直線的狀態(tài)下哭了半個多小時，不僅頭暈還耳鳴。

    于是也就沒聽到被扔在臥室只開了震動的手機(jī)鈴聲，寧致、安冀和喬源輪番給她打電話，快急瘋了。

    鄭可心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幾個人心里一直懸著，但又不敢貿(mào)然往她家里跑，人哭的時候越安慰越喘，他們幾個一人一臉擔(dān)心反倒會讓鄭可心過不去坎。好在許念念找到了“正當(dāng)理由”，多少能陪一陪她，照看一二。

    后來盛蕓明回家，許念念不再去，幾個人就借著討論作業(yè)的由頭時不時給鄭可心發(fā)條消息，不為別的，至少得確認(rèn)這人身體健康，還在喘氣。

    然而年三十這天，拜年短信發(fā)出去，人卻聯(lián)系不上了。

    安冀在外地，寧晨在老家，喬源被他爸扔進(jìn)了山溝子里，每天爬二十分鐘山路舉起手機(jī)蹦跶才能夠著點(diǎn)信號，還是2g的。

    幾個人不敢驚動蘇瑛玉，下午借著拜年的由頭給她打電話，套話得出鄭可心不在醫(yī)院的結(jié)論后，心里更慌了。

    許念念接到寧致的電話時，人剛到火車站，通往她家的火車少，這天只有晚上六點(diǎn)這么一趟。春運(yùn)能愁掉人半個腦袋，她拖著行李箱在路邊戳了半小時才攔到車，等趕到鄭可心家樓下，已經(jīng)將近八點(diǎn)了。

    打電話沒人接，敲門沒人應(yīng)，屋里還黑著燈，和周遭歡天喜地過大年的氣氛一對比，往壞處狂奔的想象力真能把人逼出心臟病來。許念念猶豫了好一會兒，伸手從門口電表箱的角落里摸出一把鑰匙，頭一次未經(jīng)許可擅自進(jìn)了別人家的門。

    她把行李扔在門口，也沒顧得上換鞋開燈，帶著一身寒氣徑直沖向了鄭可心的房間。房間里沒人，烏漆嘛黑的窗簾都沒拉開，許念念一路狂奔又屢遭驚嚇，心臟蹦跶到了嗓子眼，差點(diǎn)一口氣沒喘上來。

    而后就聽見另一間臥室里玻璃瓶砸到地板上的動靜。

    柜子上的酒都是逢年過節(jié)親戚朋友們送的，鄭書培平日里不怎么喝，都放在柜子上存了起來。鄭可心摸黑扒拉出一瓶，也沒看清是紅的黃的，度數(shù)多少，也是不講究。

    結(jié)果是白的。

    班級聚會女生喝的都是果啤，只有初中畢業(yè)那年，寧致?lián)屃艘黄磕猩鷤兊陌拙乒嘞露牵缓笞頃灂灥脑覡€了樓下一輛車的車窗，一下子消耗了她大半個小金庫。

    就這喬源還說酒是個好東西，鄭可心揣著酒瓶子愣了下，有點(diǎn)懵，喬源說過這話？

    她頭暈的厲害，看東西都重影，眼睛上水汽一片模模糊糊的，然而她回過頭，看見了許念念。

    應(yīng)該是說過吧，酒還真是個好東西啊，喝醉了什么都能看得到。

    她身上沒力氣，起不來，朝著許念念招招手，許念念很聽話，和她并排坐在一起，但臉上究竟是什么表情，鄭可心看不清。

    “我很想你?！?/br>
    “很想很想你。”鄭可心小聲的說，目光很散，掛著滿臉淚。

    許念念滿心的慌張和擔(dān)憂全被心疼淹了，心里軟的一塌糊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伸出手：“來?！?/br>
    鄭可心卻沒抱她，只是盯著許念念看，她覺得兩個人之前像是隔著什么，總也看不清，于是挪了挪，湊得更近些。

    還是看不清，就再挪了挪。

    許念念伸手幫她擦了擦臉上的水痕，而后鄭可心一眨眼，含在眼里的最后兩滴淚落了下來。

    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開始了，地平線上的煙花連城了片，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一整個世界都絢爛。鄭可心坐在一片黑暗中，就著遠(yuǎn)處的光亮輕輕親了下許念念，很輕很輕，和那些紙面上不敢用力的字一樣輕。

    春節(jié)到，人歡笑，貼窗花，放鞭炮。

    女孩子的吻，輕的像個新年愿望。

    ※※※※※※※※※※※※※※※※※※※※

    身體凍住了，嘴巴還能說話，嘴巴也閉上了，眼神卻騙不了人?！獙戇@句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杜飛：“你的心已經(jīng)死了，你的嘴巴沒死，你還會強(qiáng)吻別人，可怕得很！”（天啊太洗腦了）

    可這地平線廣闊無邊，荒地從她腳下一直延展到世界另一頭，許念念極目遠(yuǎn)眺，找不到能當(dāng)做視覺焦點(diǎn)的房子?！r候做視力檢查，大夫一直讓我認(rèn)真看機(jī)器里的小房子，我就是這個感覺，我看不到啊看不到！

    提前好幾個月說新年快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