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坐在月明里 第10節(jié)
里屋兩個(gè)張嘴就問雨旸要酒喝,又要老喬管晚飯,說在小許那里吃得好好的,你要飛到這里來。五臟廟還空著呢。 七架梁的三間屋,天井四四方方,靠墻的東南隅還打著水井,邊上還靠著個(gè)醬色的小圓缸。門樓朝西開,東面有間小廚房。傅雨旸全不理他的合伙人,徑直從門樓臺階下來,穿過天井再走上臺階去,站在廚房門口,頭一偏,就看到廚房邊上有個(gè)往南的直角拐彎,平方之地,挑簾過去,大概就連通著前樓。 這是他腳步之下丈量的周家全部。 來前他就說過了,普普通通一座房子,事實(shí)也如他所料。 打量之余,他回首過來,東西天井之長的距離,他看依舊在門樓那頭的人,單薄的女生身影,在一行混.江.湖男人的影子里顯得過分醒目,格格不入。 周和音是營生人家自覺的好意招待,她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問傅雨旸,腳步也往他這里來,從而走離另外幾位男士。一面走一面問他,“你們要煮螃蟹嘛?” 聲音和身影一前一后到了傅雨旸跟前,房東小姐指指他身后廚房的門,解釋道,“這里好久不開火了,如果你們要煮的話,我可以幫你們拿到前樓去?!?/br> “有茶嘛?”有人答非所問。 周和音尋聲仰頭看了他一眼,傅雨旸亦看著她,重復(fù)他的話,“問周小姐借杯茶喝?!?/br> 第9章 ◎牛奶烏龍◎ 按理,開茶館家的,最不缺茶葉了。 但事實(shí)往往是,瓦匠家沒塊好泥墻。 好茶葉都在店里,又碰上中秋節(jié),今晚訂酒席的客人是老主顧。爸爸拿了他私藏的金瓜貢茶去招待人家。 家里只剩下些零散的茶葉,再有就是,大宗買茶葉的都曉得,茶葉最后會剩很多沫子,做生意、待客都拿不上臺面,但是喝起來其實(shí)味道沒差。 邵春芳都是拿回來分給街坊他們自家喝,沖茶解渴而已,惠而不費(fèi)。 眼下,周和音拿不到爸爸的珍藏茶團(tuán),又覺得茶葉沫太詆毀對方了?!凹依镎蓻]茶葉了……” 傅雨旸清淡看她一眼,兩手抄在西褲口袋里,才要說什么的,被她搶白了:“我自己有買茶,只是我爸爸不愛喝,你要嘗嘗嘛?” 說話人浴在燈火里,穿著拖鞋的緣故,身高甚至都不到傅雨旸下巴。 她說是低因的牛奶烏龍茶,“我爸嫌沖泡出來有奶香味,其實(shí)就是泡的時(shí)候有,入口沒有的。” 有人情詞懇切地介紹著她的茶,依舊是我爸怎樣的開場白。聽得出來,她和她父親感情很好,以及對自己買的茶也很推崇。 某人心上點(diǎn)評:嗬,到底是生意人家養(yǎng)出來的孩子。 “你要嘗嘗嘛?”她再一次赤誠地問。 “如果你舍得的話?!备涤陼D應(yīng)承她,頭一偏,示意他們一伙人,得好幾杯。 周和音莞爾一笑,扭頭就要進(jìn)前樓去,她說上樓拿。 站在天井里,能聽到前樓樓梯上篤篤的腳步聲。傅雨旸依舊在原地,目光隨意的旁落,正巧看見水井邊上的圓缸,大概前些日子落雨的緣故,盛滿了雨水,鏡子一般的水面下,沉了輪月亮。 偶爾涼風(fēng)拂過,水動,月動。月亮也因此折了一塊。 視線最盡頭,門樓燈下,傅雨旸還能看見那塊跌在地上的一三角蛋糕,無人問津。 他干脆指使許抒誠,“拿弄掉?!?/br> 許抒誠不依,說又不是我害人家小孩弄掉的。 “許抒誠你長本事了,沒事拿我出來練了,是不是?”傅雨旸意指今晚的事,他前面亂嚼舌根的事,還沒找他算賬呢。 許抒誠一味喊冤,“天地良心?!闭f著嘴一努,示意剛進(jìn)里的老喬,用吳語嘀咕了幾句,許抒誠說,里頭那位大佬什么人你還不曉得,用得著我去賣乖? 老喬想知道的事,就沒有他聽不著的。 “嗯。你曉得最好。今晚我可是眼睜睜聽你嘴巴淡出鳥,扯出這里來的。你給我賴?”所以,那掉地上的蛋糕必須給他清理掉,傅雨旸就要干兄弟去,“拿弄掉,我看著難受?!?/br> 許抒誠六歲認(rèn)給傅母作干兒子,那年傅雨旸正好十歲。家里給他辦慶生,算是雙喜臨門,許抒誠在偏廳里給干爸干媽磕頭,傅雨旸趴在樓上的欄桿上看笑話?;仡^許抒誠上來喊他哥哥,沒一會兒,六歲的孩子,灰溜溜地下了樓。 傅母問抒誠怎么了,抒誠委屈成什么樣。鼻涕吸了吸的,當(dāng)即就告了傅雨旸一狀,說哥哥讓我下樓來,先把鼻涕拿弄掉再上去,他看著難受。 許抒誠這些年就是這么過來的,說傅雨旸好起來,天上有地上無的好; 壞起來,屬他會折磨人、惡心人。 許抒誠冤也不冤,到底沖那地上的蛋糕去了。一面撿起來一面朝干哥哥詆毀,他還不知道傅雨旸的性子,“你不愿意來,誰能摁下你的頭!” “……”有人站在那里,不言不語,目光釘人。 許抒誠沒好氣,問他,“這四不認(rèn)的地方,扔到哪里啊?” “扔我手里來,好不好?”某人發(fā)難,隨即,闊步一邁,卻是進(jìn)了這七架梁的屋了。 屋內(nèi)收拾的很干凈,拂指碰不到一星塵。周和音托著茶盤過來的時(shí)候,許抒誠正巧扔完東西回來,他干脆替她打簾子。 見她端著一套中式手握青花高腳茶杯,杯身寥寥幾筆描摹著四季花卉的式樣。 心想這小妞還真上路子,待客之道算是點(diǎn)滿了。只是許抒誠倒是一腔看客心,他巴不得這小妞搬出先前看房子時(shí)的大紅冠頭咕咕叫的神氣來,怎么先前為難人的嘴臉都沒了? 這一個(gè)個(gè)的,都被皮囊給騙了。 小妞呀,他可是你的仇人!他老爹負(fù)了你的阿婆啊。算起來,你倆差著輩呢,他傅雨旸是有備而來的,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這售后還挺好,不光管茶,還管點(diǎn)心。過節(jié)的招待?” 許抒誠再想起周家是開茶館的,晚市也做,“我跟周小姐訂桌菜,能送過來嘛?” 周和音同許抒誠一道往里走,她一面走一面搖頭,“不行,今晚有酒席,大師傅沒時(shí)間做散客生意?!?/br> 許抒誠故意的,故意同她套近乎,“你上回也說不行,還欠著我碗魚湯面呢。” 說話間,她到了堂屋方桌前,把茶盤擱下,茶具一一布開,還有個(gè)插電的手沖壺,才拿在手里,周和音扭頭看許抒誠一眼,有一說一,“那是因?yàn)樵S先生兩回來的都不是時(shí)候呀?!?/br> 四位合伙人當(dāng)中,喬傅之外二人不明就里,只當(dāng)小許和人家房東小姐逗悶子呢。 催促許抒誠,“先解決溫飽再解決人生。”二位已婚男士還嫌揶揄不夠,專業(yè)拆臺,“你上一個(gè)料理干凈了嘛,就擱這和人家小姑娘亂搭腔,大老爺們別干些猴拉稀的事啊。” “老馮,說正事?!敝魑簧系母涤陼D冷不防地開口。截住了老馮的興頭話。 方桌禮儀,主為上,傅雨旸坐北朝南;次手是老喬,坐東面位置,其余二位一人一向。今日過節(jié),有家室的不歸家聚在一起自然是有事談,偏偏由著他們鬧了一個(gè)晚上,越說越?jīng)]影子了。老喬聽聞雨旸說回正事,連忙喊他們打住,他們聚首是做生意的,不是和女人磨嘴皮子的。 許抒誠挨著傅雨旸的右手邊,面朝東坐下。周和音手里拿著手沖壺,要出去接水給他們燒茶,才掉頭,主位上有人喊她,“周小姐,這里能抽煙嘛?” 周和音回頭看他,燈下輪廓,處處分明。她毫不懷疑,倘若她說不可以,他決計(jì)就不抽了。 周和音沒有說話,悄悄點(diǎn)頭允可了,不等她挑簾出去,主位上的人已經(jīng)滑火燃了支煙,口里談?wù)撈鹉骋粋€(gè)灣區(qū)項(xiàng)目,政府建設(shè)規(guī)劃是預(yù)備招徠四家巨頭承接,分別對應(yīng)商業(yè)、住宅、會展、文旅…… 周和音接滿水再回來,手沖壺坐上電在燒,她不聲不響地把一個(gè)煙灰盤擱到了他們的桌上。 傅雨旸談事或參會的自覺,指上夾煙的手,下意識地在桌面上叩了叩,表示感謝。等到他回味過來身邊人不是助手不是侍者,他才偏頭過來看一眼她,“謝謝?!?/br> 周和音趁著他說話的工夫,回答剛才和許先生說一半的下文,“大師傅熱菜來不及燒,如果你們需要冷菜的話,可以叫幾個(gè)。” “他們已經(jīng)喝過酒了,不給他們喝了?!备涤陼D這話說的孩子氣,周和音眨巴眨巴眼,是在領(lǐng)悟他話到底是真是假。 “會煮螃蟹嘛?”傅雨旸干脆側(cè)身過來,手里的煙擱在煙灰盤上,話問得有些小瞧人但又有必要的存疑。 周和音撇撇嘴,“這也沒什么難度吧?!?/br> 某人:“哦。那就勞煩周小姐了,我們只要十只,剩下的,算是給周小姐的代工費(fèi)吧?!?/br> 那簍子蟹就在門口,目測也得三四十只,今年的大閘蟹不便宜,個(gè)頭大的,掉下來就百來塊一只。 許抒誠看在眼里,了然心里。合著您來送節(jié)禮的呀。 周和音聽傅雨旸的話,一半聽去一半不上心,“螃蟹我可以幫你們煮,剩下的我不要?!?/br> “……”某人無聲地看著她。 “太多了。傅先生還是拿回去吧。” 許抒誠沒忍住,噗嗤笑出聲。對,這才對,讓他拿回去,讓傅雨旸拿回去! 多新鮮啊,傅雨旸怕是活了這么多年,頭一次沖女人“獻(xiàn)殷勤”給退回來的。 某人把許抒誠的笑當(dāng)耳旁風(fēng),隨意一記眼刀飛過來,任由主家意愿罷,“待會再說,周小姐就先幫我們煮吧?!?/br> 說話間,手沖壺里的開水也好了,周和音端過來,才預(yù)備幫他們沖茶的。傅雨旸從她手里接過來,說他們自己來。 * 晾了分把鐘的熱水,沖開青花高腳杯里的烏龍茶,如她所言,沏開的瞬間有馥郁的奶香。不等傅雨旸發(fā)表意見,老喬這個(gè)混血同胞都質(zhì)疑了,“這什么茶,牛奶味這么重?” 先前說話的老馮也跟著嫌棄,“這小丫頭不靈啊,弄半天,弄了這么個(gè)不奶不茶的東西糊弄我們呀?!?/br> 他們幾個(gè)都要傅雨旸嘗,你要喝的,你先來。 有人是真渴了,掐了手里的煙,當(dāng)真頭一個(gè)嘗了。他拿的這只青花杯上畫的是金魚草和牽牛,茶葉舒展開,泡在茶湯里。啜飲一口,很特別,聞起來是奶香味,但是唇齒留下的,只是規(guī)矩的烏龍茶味道…… 算起來,傅雨旸喝完兩道茶,再續(xù)水,就沒什么茶味了。 房東小姐“代工”的螃蟹還沒送過來,趁著他們幾個(gè)接電話的接電話,抽煙的抽煙,某人從主位上起身, 許抒誠問他,“你上哪去?” “洗手間。你要一起?” 算了。 舊式的房子,夏冬兩季,門上還會釘紗門和厚氈子,防蚊蠅、御寒冷。 傅雨旸挑簾從北屋明間出來,因?yàn)閺N房往南的那處平方之地此刻簾子是掛上去的,風(fēng)一送,他能嗅到若隱若現(xiàn)的檀香味。 剛才言語間,他收獲的訊息就是周家父母還在做生意,才留獨(dú)生女兒一個(gè)在家。 穿過天井,往那平方之地過渡去。檀香味越來越重,傅雨旸在那門口試探著喊了聲,無人應(yīng)答。 獵奇心終究戰(zhàn)勝了經(jīng)年的教養(yǎng),他邁進(jìn)了人家的“私宅”。 這塊拐角地,一面朝西通向二樓樓梯,一面朝南是周家的堂屋。 窗明幾凈的一般生意人家,處處陳設(shè)也都是尋常江南所見,堂屋里兩張桌子,邊案上那張擺著各色各樣中秋拜月撤下來的瓜果餅茶,隔著窗格玻璃,傅雨旸就能看到院子里燃著的斗香。 檀香味的源頭。 這種十三層的斗香,是一層層扎起來的,尤為的緊簇,燃得熱烈時(shí),風(fēng)一橫吹,能涌出火來。 傅雨旸閑心正盛,看這斗香躍躍的香火,看這異地江南中秋的月亮。 亮堂得不像話。 院子往西,廚房里點(diǎn)著燈,有人在里頭低低細(xì)語。她一味地說不去了,明天我單獨(dú)給你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