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愣了一下，頭一回給男人回江湖禮，而后便收回視線嚴陣以待。

    破廟的廟門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像是雨滴被斜著吹了過來，門板直抖。頭頂上的瓦片也發(fā)出砰砰的鼓聲，好像為這雨中的嫁娶隊伍助興。

    “這是什么？”賀離恨習(xí)慣性地認為梅問情什么都知道。

    “是‘陰間喜事’。”她悠哉地坐在原地煮茶，淡淡地解釋道，“一種……嘖，怎么說呢，算是一種怨念匯集而成的鬼魅。據(jù)說是一個所嫁非人的兒郎，被山盟海誓迷了眼，下嫁給一無所有的妻主，然而當(dāng)妻主高中狀元后，為了迎娶當(dāng)朝大臣的兒子，想要害死他再娶。在成親后的第二年假稱給他梳頭，然后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br>
    賀離恨心頭一緊，道：“然后呢？”

    “那個腦袋被埋在狀元娘府上的棗樹下，結(jié)出的棗子甜蜜無比，她續(xù)弦的大臣之子無意間吃了之后，夜里把妻主看成鬼怪，同樣把她的頭砍了下來?！泵穯柷槁朴频氐?，“然后就有了這么個東西游蕩在外，所以這個嫁娶隊被稱為‘陰間喜事’……”

    “娘子長得這么年輕，卻很博學(xué)，知道得不少?！敝苊袈犜诙?，高聲道，“兩位可有什么解決辦法？”

    “老大你瘋了，這娘們看著文弱，又帶著一個小郎君，能有什么本事？！”

    “老大你還是別管他們了！”

    哐當(dāng)！

    一聲巨響，廟內(nèi)的嘈雜聲盡數(shù)消弭。廟門倒塌在地，嘭得激起滿地的灰塵，露出紛亂瓢潑的雨。雨幕之中，一個穿著紅衫，蓋著蓋頭的清瘦兒郎站在門口，它的身上沒有一絲雨滴。

    它靜靜地站在那兒，懷中抱著一個閉著眼的腦袋。那腦袋上沒有臉，但仔細看去，卻仿佛有千百張臉循環(huán)更迭，有一千種負心人的面貌。

    它穿著木屐，走進來時，發(fā)出清脆的木屐聲。咔噠、咔噠，在這咔噠聲之后，它走過的地面都蔓延上鮮紅的血色，在被血色覆蓋的地面上，長出rou乎乎的觸肢，每根觸肢上都長著面目不清的腦袋，有男有女，它們做出嗔怒、怨恨、薄情的神色。

    梅問情正要抬頭打量幾眼，便被賀離恨擋在了身前。

    他將她護在身后，好像真的相信她“手無縛雞之力”，是個“文弱書生”。賀離恨沒有用那根鐵棍，那條魔蛇乖順的依存在他手中，化為墨黑的細刀。

    蛇刀上金紋閃閃。他用一只手蓋住了梅問情的眼睛，低聲道：“你先閉上眼。”

    梅問情道：“為什么？”

    “它長得很惡心。”

    她笑了一下，細長的眼睫輕輕掃過他的手心：“你要保護我嗎？”

    賀離恨有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用背影擋住了她的視線，道：“我不是一直都保護你么?！?/br>
    梅問情長長地嗯了一聲，拖著尾音，很認真似的道：“那我得謝謝你，這樣吧，我就以身相——”

    她的以身相許沒說完。

    木屐咔噠咔噠的聲音已經(jīng)響到了眼前，送嫁的隊伍在廟外發(fā)出吱嘎吱嘎的笑聲。它的腳步在面前徘徊，輕而易舉地踢開了一張滲透雞血的黃符紙。

    運貨隊中頓時有人短促的尖叫了一聲。

    它笑了，聲音柔和又沙?。骸昂闷拗鳎闩率裁茨亍?/br>
    第10章 .新郎去跟它成親吧你。

    “誰是你的妻主……惡鬼……”人群中有人低低地呸了一聲。

    周老大站在最前方，她示意身邊的人補上黃符紙，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她的手中握緊一把寬闊穿環(huán)的刀，刀身雪亮。

    蒙著蓋頭、一身喜服的清瘦兒郎在廟中來回踱步，木屐咔咔地響動，隨著它的腳步響動，新嫁郎懷中抱著的頭顱也睜開了眼。

    那個頭顱將廟內(nèi)掃視一圈，先是看到了血氣充沛、健康高挑的周敏，貪婪地從嘴唇里伸出一條細長的舌頭，舔了舔唇，頭顱諂媚地跟喜服兒郎道：“這位娘子就很不錯，你一定喜歡?！?/br>
    新嫁郎的眼睛被蓋頭蓋著，只能靠懷抱中的頭顱來充當(dāng)雙眼，來看萬物。它聞言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笑聲：“你說得是真的嗎？這就是我的好妻主？”

    新嫁郎一邊問著，一邊向前走去，那些沾滿了雞血的黃符紙似乎只對它造成了很小的阻礙，冰涼的木屐很快便能將符紙踩在腳下。它伸出手，蒼白地、遍布青筋的手臂向周敏撫摸過去。

    周敏握緊了手里的寬刀，刀光一閃，她砍下了面前的蒼白手臂。這截小臂滴溜溜地在地面上滾落，一滴血也沒有出。

    面前的鬼新郎似乎愣了愣，它不怒反笑，聲音冰涼沙?。骸昂闷拗鳎愫么蟮牧?，弄疼我了……”

    這聲音響起時，廟外的雨聲仿佛在這一刻完全消失了。周敏一行人瞬間感到頭暈?zāi)垦＃矍鞍l(fā)黑，只能見到一截鮮紅的袖子。它的手又重新長了出來，手心死死地扣住周老大的脖子，用力向外拔，好像要將“好妻主”的頭活活拔下來，揣在懷里似的。

    而那些從地上長出來、流淌著血跡的觸肢，則一擁而上將其他人的身軀纏住，觸肢上的男女人臉大口大口地撕咬著身軀上的血rou。

    周敏發(fā)出扭曲變形了的嘶啞聲，她眼前的光線愈發(fā)昏暗，好似被一片鮮紅的喜服吞噬，就在生死一線間，她轟鳴的耳朵里，忽然響起一個清晰從容的女聲：

    “就算她是好妻主，你也不必這么強嫁給人家吧?！?/br>
    在這種極度缺氧和恐懼的情況下，周敏居然能將這個人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下一刻，她們所有人都被扔在了地上，恢復(fù)了視線和呼吸。

    咔噠、咔噠……

    木屐在眼前走了過去。

    原本賀離恨擋在她面前，新嫁郎手里的頭顱才沒發(fā)現(xiàn)梅問情，而她一出聲，就吸引了這鬼新郎全部的興趣。

    賀離恨沒有回頭，兩指撫過刀面，低聲道：“你可真會給我找麻煩?！?/br>
    梅問情看著他背影道：“你的手都按在刀柄上了，就算我不說話，賀少俠不是也想沖出去救人了么？大善人?！?/br>
    賀離恨在修真界可沒被人叫過“大善人”，這種稱呼對于離經(jīng)叛道的他來說，落在耳朵里都頗有些天方夜譚的效果。他道：“把它招來，你想娶它不成？”

    梅問情替他拿著劍鞘，她挽袖將茶具收起來，不太在意地道：“那要看它敢不敢嫁我了?！?/br>
    真該讓這女人看看鬼物的真實面貌，要不然一聽見男兒沙啞低柔的聲音，她這風(fēng)流娘子的骨頭就酥了。賀離恨心中不悅地想著，但卻沒有讓開，而是跟走到眼前的鬼物相對。

    這鬼物懷中的頭顱睜著眼睛，瞪大了看了半天賀離恨，似乎畏懼鬼新郎的實力，并不敢夸，謊話連篇地道：“他長得很是丑陋，沒有必要臟了你的手?！?/br>
    “是么？”喜服兒郎柔柔地道，聲音有一股令人齒冷的涼意，“但他擋在自己妻主面前，還算有情有義。反而是這出言的女子，居然棄夫郎于不顧，躲在男人背后。”

    頭顱幫腔道：“正是，正是?！?/br>
    鬼新郎的紅蓋頭微微地顫，它邁出腳步，伸手撥開賀離恨的肩膀。然而就在它的手將要觸碰到黑衣青年時，卻被一柄細刀架住了手指。

    它僵硬地轉(zhuǎn)頭，隔著一層鮮紅的蓋頭，對賀離恨的雙眼相對。下一瞬，這柄刀猛地轉(zhuǎn)動，散發(fā)出甜膩帶毒的魔氣，撕拉一聲刺破新嫁郎的喜服，貫穿了它的肩膀。

    細刀刺入肩膀的觸感很怪，像是撕破棉布的手感，喜服邊沒有滲出一滴血，但賀離恨已經(jīng)嗅到它身上的濃重血腥味——這件喜服就是被鮮血染紅的。

    它沒發(fā)出聲音，但懷中的頭顱卻發(fā)出劇痛的尖叫，瘋狂叫喊著“快殺了他！”、“快殺了他！”

    因為賀離恨身軀虛弱，蛇刀并未發(fā)揮出原本應(yīng)有的實力，但它畢竟是一把魔刀。刀鋒驀然拔出，墨黑的鋒刃上折射出一縷慘白的光，照亮相對的雙眼。

    新嫁郎頓了頓，突然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原來這么香的是你……原來你才是好吃的點心……”

    雨聲磅礴，瓦片上鼓點急促。

    眼前的鬼物在說完這句話后，便將懷中的頭顱放在地上，猛地撲了過來，在它身后，無數(shù)觸肢高揚而起，齊齊沖向賀離恨。

    賀離恨單手箍住它的肩膀，帶著鬼新郎滾在地上，然后迅速上移掐住它的脖頸，以防它一口咬在自己身上。蛇刀散發(fā)出一股恐怖的魔氣，將周圍的觸肢劈砍削斷，一時間血rou零落如雨。

    雙方動作激烈迅猛，眨眼間已經(jīng)廝殺了數(shù)十招。賀離恨身上有傷，不能夠持久作戰(zhàn)，就在鬼新郎卡住他的肩膀，長出獠牙的嘴意欲一口咬下時，渾身忽然一僵，發(fā)出一聲慘叫。

    賀離恨抬刀刺穿它的脖頸，細刀穿透了鬼物的咽喉，翻身將它釘死在地面上，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身后的梅問情不見了。

    鬼新郎被壓在地上，口中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它扭過脖子，此刻眾人才跟隨它的視線，看到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紫衣女子。

    梅問情捧著原本在鬼新郎懷中會說話的頭顱，用一把分割食物的小刀刺穿了頭顱的顱頂。

    “?。　辟R離恨身下的鬼物發(fā)出慘叫。

    這個頭顱和喜服兒郎的痛覺是彼此交換的。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個薄情的女人——”

    它嘶吼了一聲，那些被砍斷的觸肢似乎又再次重生，用盡力氣地沖到梅問情面前，糾纏住她的身軀。

    賀離恨攥著蛇刀的手一緊，幾乎立刻就想拔出刀趕去救她，如此千鈞一發(fā)之時，血衣新郎卻死死地揪住他的身軀，聲音發(fā)啞地大笑道：“我要殺了你的妻主，還要吃了你！哈哈哈哈哈哈……”

    “你——”賀離恨拔出未果，下狠手再次捅進鬼物的喉嚨里，魔氣激蕩，“你還是早點被超度得好！”

    血衣新郎發(fā)出殘敗的嗬嗬聲。

    但與此同時，那些糾纏的觸肢幾乎也要將梅問情給完全掩埋住了，觸肢上面破損的人臉張開大嘴，好似正在擁擠地吞食著她的血rou。

    賀離恨心急如焚，將對方拽著自己的手臂肩膀全部砍斷，轉(zhuǎn)身沖到梅問情面前，然而他剛剛邁步過來，梅問情身上的觸肢和人臉就紛紛慘叫，化為一灘一灘的血跡。

    一道道淡金的光華從她身上亮起。

    她身上的那些金色紋路，平時掩蓋在手環(huán)和瓔珞圈的裝飾之下，但在此刻卻一層層的亮起，透出安寧純凈的光芒，在這光芒之下，一切污穢邪物全部化為血水，蒸發(fā)成升騰的鮮紅霧氣。

    梅問情衣衫整潔，紫色長袍依然如故，她撣了撣衣角，接住了沖過來救她的賀郎，道：“哎呀，好熱情啊?！?/br>
    語氣還是那么……賀離恨既詫異，又惱怒：“手無縛雞之力？去跟它成親吧你！”

    梅問情可惜道：“我說的是這群漫天亂飛的人臉和rou肢，待我分外熱情，你也不必吃醋嘛。”

    賀離恨甩手掙脫她的懷抱，又轉(zhuǎn)頭仔細地看了看她身上的金色暗紋，從剛才發(fā)光的地方來看，她不僅脖頸和手腕處有，連脊背和大腿根部似乎都烙印著這樣一層金紋。

    那一日他被魔蛇邪性誘惑時，這些金紋似乎也本能地抗拒他。看來應(yīng)該是一種抵抗妖魔、保護身軀的咒文。

    他一邊想著，眼神便順著剛才亮起光芒的地方游移。不等他回過神，梅問情便靠近提醒道：“往哪里看？要是想領(lǐng)教我的厲害，咱們回馬車……唔?！?/br>
    賀離恨抬手捂住她的嘴，蛇刀化作的細小魔蛇趴在他的肩膀上：“別鬧了?！?/br>
    梅問情頗為無辜地點頭。

    兩人交談的功夫，地上的穢物已經(jīng)徹底升騰成血霧，化為烏有，只有那具新嫁郎的軀體迅速干枯，變成干尸留在了地面上。

    一旁受傷的周敏一行人心中大駭，其中最開始說了那些話的娘子們面面相覷，又是恐懼又是慶幸，還有些后怕不已，生怕這對邪門兒的夫妻記仇，但死的是鬼，活得是人，就算這倆人看上去不像什么正常人，至少也比“陰間喜事”來得更好。

    運貨隊的成員們多多少少都被咬去了幾塊血rou，只有周敏只是頭暈?zāi)垦?，狀況好一些。當(dāng)即上前向那兩位道謝。

    她才剛走了兩步，就見到那個跟鬼物纏斗的黑衣青年半跪到干尸面前，用刀劃開了干尸的胸口。

    嘶啦一聲，棉布扯碎的聲音，干尸胸膛里露出一顆黑漆漆的珠子。

    那紫衣女子還從旁指點：“對，就是那個。這玩意兒雖然誕生在鬼物身軀里，但對你來說卻是大補之物，無論是配藥還是生吃，都能幫你好好治一治身體?！?/br>
    話音未落，青年便掏出鬼物身軀里的珠子，咔嚓一聲捏碎成粉末，將那些粉末化進水中，咕咚咕咚喝下了肚。

    喝……喝了？

    周敏呆滯當(dāng)場，到嘴邊的話都忘了說。

    梅問情看著賀離恨喝完了“補藥”，懶倦地掩唇打了個哈欠，晲了周老大一眼：“有什么事兒？”

    周敏額頭滿是汗珠，她看了看地上那個把鬼當(dāng)成大補之物的男人，又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女人，真不清楚這倆人到底還是不是人，口干舌燥地道：“沒、沒事?！?/br>
    第11章 .重逢能做她的因果之一，按理來說，是……

    運貨隊的成員幾乎全員負傷，在經(jīng)過“陰間喜事”的洗禮之后，周敏也深覺此行不利，跟同行的助手們商量過后，都認為應(yīng)該盡快找個主城休息，天亮之后就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