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無塵低頭一看，見到那條雪白底色，上面有些許淡淡灰色斑點(diǎn)的豹尾不知道什么時候伸了過去，纏住了小惠姑娘的左側(cè)小腿，她在席中案前，坐得不遠(yuǎn)，但也絕對稱不上親密，這條尾巴……居然……有它自己的想法！

    “對不起！”他飛快地道，然后控制著松開尾巴。

    “纏得好緊?！毙』轃o波無瀾道，“不要緊張?！?/br>
    明無塵空咽了一下唾沫，點(diǎn)頭道：“好……好。我不緊張，我怎么會緊張呢……”

    小惠沒出聲，她扭過頭，腦子里沒有男女之別這幾個字，畢竟她只是個樸實(shí)無華的紙人。

    明無塵經(jīng)歷了方才那種意外，臉頰緋紅一片，也在旁邊不停地告誡自己：這是梅先生的紙片人，不是真正的女子，不要害羞，不要不好意思，那是尾巴的錯，不是你的錯！都怪……對，都怪謝風(fēng)息！

    這條尾巴蔫兒了，藏回衣衫里。小惠也陪著她聽完全程，最后礙于魏憐衣的強(qiáng)勢，孟琨玉竟然一時不能以師姐和前任掌門的身份對本代掌門、昆吾劍仙進(jìn)行懲處。但她畢竟也不是軟柿子，強(qiáng)行將兩人扣了下來，放下狠話，若是謝風(fēng)息回來之前，沉萱敢離開清源劍派半步，就與她恩斷義絕。

    沉萱對此并無異議，垂首向師姐行了一禮：“這是我的錯，長姐如母，沉萱不敢不領(lǐng)受。但憐衣是無極宗之人，他還是可以自由出入……”

    她話語未盡，魏憐衣便滿懷感動，握著她手道：“你是我的妻主，我自然會陪你。”

    明無塵聽到這里，已經(jīng)不愿意再聽這兩個人亂七八糟的膩歪，昔日的少女萱娘已成夢幻泡影，這種昨日，根本不值得留戀。

    他轉(zhuǎn)過頭跟小惠姑娘提議，想要去尋找梅先生跟賀郎君。兩人便問了守殿弟子，在孟琨玉給予的令牌之下，跟著清源劍派的劍修引路前往，進(jìn)入了劍派的客房之間。

    客房幾乎都長得一樣，除了門派標(biāo)記不同外，里面的陳設(shè)也都差不多。由幾條長廊串聯(lián)在一起，一側(cè)有修行的石室，外面則是一個練劍的圓形廣場，堅(jiān)硬的山石上有弟子們留下的深深凹痕。

    小惠走到長廊間，便見到一間房門外，梅問情端著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湯藥，正要打開房門。她習(xí)慣成自然，身體比腦子動得還快，伸手接過了主人手里的碗。

    她實(shí)在太眼疾手快，梅問情都沒太反應(yīng)過來，回頭瞥了一眼明無塵，跟小惠道：“你把他照顧好就行，這個我來就可以。”

    小惠道：“怎么能讓您動手……”

    梅問情道：“這跟平時不一樣?！?/br>
    小惠看了看她的手，覺得主人的手只能捧書卷、持拂塵，下棋彈琴，別說熬藥打水了，連端個盤子都很不合適，于是遲疑了片刻，慢慢交過去，同時道：“這是給賀公子準(zhǔn)備的嗎？”

    “嗯?！泵穯柷榈?，“安胎藥?！?/br>
    “安……”小惠只說了一個字，然后用迷茫不解地眼光看著她。

    對于紙人來說，生孩子這種事大概就意味著梅問情突然一時興起又捏了一個，那么她就有兄弟、或者姐妹、或者是配偶了。

    梅問情笑而不語，停頓片刻，意味深長地道：“你不懂?！?/br>
    小惠誠實(shí)地說：“是不懂?！?/br>
    懂的人在身后。明無塵先是震驚，然后她們兩個女人交流，他又不敢搭話，只老老實(shí)實(shí)地守在外面。

    梅問情道：“睡得跟小豬一樣，叫不起來。之前要了醒酒湯，沒喝，我給他擦了擦臉和手，這人酒勁兒上來，身上有些熱。恰巧在門口碰見清源劍派的燒火仆婦，問她借地方熬了碗安胎藥?！?/br>
    既然是借地方熬的，那八成是梅問情自己寫得方子，必然是溫和柔緩、又精妙無比。

    梅問情既這么說，兩人知道賀離恨在里面睡覺，便也按下進(jìn)去看看的念頭。

    梅問情推門進(jìn)去，將藥用內(nèi)力溫著，放到榻邊，見被子里居然還是一個球兒，一點(diǎn)要醒的意思都沒有。

    她喊了一聲“賀郎”，沒動靜，便伸手進(jìn)去，想要捉住他的手探探脈和溫度，結(jié)果沒觸碰到微熱的肌膚，而是碰到了一團(tuán)被褥枕頭。

    梅問情神情一頓，將被子按住掀開，里面空無一人。

    “……跑了？”

    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看了一眼床頭，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了。

    梅問情剛走出去關(guān)上門，似乎在跟小惠說著什么，空無一人的角落便顯出來一個人影，剛剛清醒不久的小賀郎君酒意全無，腦海中警鐘長鳴，不停地回蕩著自己睜開眼的那一幕——

    半刻鐘前，他從那股沉暗中醒來，見到格外樸實(shí)的天花板，他渾身乏力地起身，一條漆黑小蛇從肩膀爬到衣領(lǐng)，嘶嘶地吐信：“你完了。”

    “我完什么了……”賀離恨捂著額頭，雙眼緊緊閉上，又眨了眨，“嘶……有點(diǎn)斷片兒?！?/br>
    “你跟她說你有孩子了?！蹦叩馈?/br>
    賀離恨動作一滯，左手本來在撐著床鋪，當(dāng)下就一軟，差點(diǎn)跌下去。他還在梳理著自己腦海內(nèi)的夢境，沒想到一醒過來就面臨如此當(dāng)頭一擊！

    他連忙道：“我說什么了？她又說什么了？”

    魔蛇毫無感情又語氣高昂地棒讀了一遍，然后道：“就是這樣?！?/br>
    “她說……讓我生？”賀離恨遲疑了一下。

    魔蛇點(diǎn)點(diǎn)頭。

    賀離恨目露茫然，又想起夢里夢見的。自己之前問她金紋的來歷，她還說忘了，她身為陰陽道祖，不受時間變幻的影響，怎么會忘了呢？這種事都能不記得嗎？

    “你應(yīng)該高興。嘶嘶?！毙∩呃^續(xù)吐著信子，恨鐵不成鋼，恨主人這口父憑女貴的飯險些吃不上，“你還不趕緊跟人家道歉?！?/br>
    賀離恨一邊松了口氣，至少知道梅問情對孩子的態(tài)度還是很好的，一邊又一下子知道了她的身份地位，有點(diǎn)兒沒法立刻面對她——這種都不是門楣的問題了，梅問情這樣的身份，自己要生她的孩子……

    這件事聽起來就有點(diǎn)兒天方夜譚，有些難以相信，甚至不知道肚子里這個崽兒生下來會不會比他自己都強(qiáng)……

    “道歉倒是沒什么……”

    賀離恨剛說到這里，魔蛇就添柴加火、添油加醋地道：“她說你這么做不對，她可是生氣了，說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的，還不主動一點(diǎn)？”

    原本就算難以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無法面對，賀離恨都尚且可以鎮(zhèn)定下來，結(jié)果小蛇一說這種話，他孕期敏感，就心慌得不行。

    正在此時，門口響起梅問情跟小惠的交談聲，賀離恨心中念頭紛雜，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見她，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碩大的字：“跑！”

    門聲響起之前，他便施展了一個隱匿之術(shù)，屏息凝神，思索著應(yīng)不應(yīng)該留書一封，說自己出去散散心，再找機(jī)會逃跑，不管怎么說，距離產(chǎn)生美，各自稍微冷靜一下，說不定梅問情就不追究他了。

    就算再溫柔的女人，這時候肯定也是要樹立自己的權(quán)威的。

    所幸她只說了兩個字，很快便出去了。

    看看，這個態(tài)度，一點(diǎn)兒也不著急，估計(jì)不是心中憋火、就是板著臉想教育自己。賀離恨自認(rèn)為智慧無比，不上她的當(dāng)，也不吃她的苦，等人走了才爬出來。

    過了大概片刻，梅問情和小惠的聲音都停了，似乎有一陣腳步走遠(yuǎn)的聲音。

    賀離恨走到客房相連的靜修室，悄悄觀察了一下，后門被鎖了，旁邊有個小窗戶。他推開了后門旁邊的小窗，身姿矯健地翻了過去，然后一轉(zhuǎn)身——

    他的腰身倏地被一只手?jǐn)埦o，一把按進(jìn)了懷里，似乎守株待兔已久。

    經(jīng)驗(yàn)老到的獵人用手貼在他的后頸上，有一下沒一下地?fù)崦?，低聲道：“讓我看看，這是哪只逃跑的小兔子啊，還揣著一只小兔子，就敢蹦蹦跳跳啦？”

    梅問情的另一只手從腰側(cè)繞過來，放在他的小腹上。

    她的手明明總是發(fā)冷，這時候反而是溫暖的。賀離恨的身軀仿佛潛意識似的麻木了一瞬，看來終究逃不過她的懲罰和訓(xùn)斥，他低著頭，無精打采地哼了一聲：“……詭計(jì)多端?！?/br>
    第56章 .記仇“我就是道理?！?/br>
    賀離恨被她帶回房間里。

    他如同一只被揪住耳朵拎起來的兔子,心里的念頭千頭萬緒翻來覆去、都要熬成一鍋粥了，表面上卻還是靜悄悄的，沒有什么反應(yīng),也沒先開口。

    梅問情將他按在床榻上，然后拉開一張座椅坐下,拿出了三堂會審的派頭，面帶微笑地注視著他。

    賀離恨稍微抬起眼,假裝不經(jīng)意地看了她一眼，見梅問情臉上還是那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心里略微忐忑，隨即想到自己在那個模糊視角見到的一切,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底氣,決定先發(fā)制人：“騙子?！?/br>
    梅問情挑了下眉,準(zhǔn)備看他怎么發(fā)揮。

    “你既然有這樣的身份，事事都要我出頭動手干什么？你招招手不就解決了？”賀離恨面無表情道,“上次跟我說是要以誠相待，結(jié)果你……”

    他話語一頓,突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她是說得實(shí)話,自己卻沒相信,停滯了一瞬,又迅速接上：“總而言之……是你有錯在先,道祖大人?！?/br>
    梅問情發(fā)現(xiàn)他睡了一覺，居然能把自己的身份睡出來，頗為新奇：“要不你再躺回去試試？感覺變聰明了?！?/br>
    賀離恨語氣繃緊，鄭重道：“我在追究你的責(zé)任，不要逃避，聽到?jīng)]有。”

    “哎呀,可是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我的身份了，是賀郎你不肯相信?！彼郎芈暤?，“之前在人間，你不也是一口一個無情殺手、一口一個江湖少俠，魔尊大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賀離恨很想反駁，可她說得實(shí)在又很有道理，于是啞口無言，沉默了半晌，又道：“既然你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我，可你卻不記得，是真不記得，還是不愿意告訴我實(shí)情？”

    梅問情重復(fù)道：“都是為了你？”

    賀離恨觀察著她的神情語氣，思索了一會兒，發(fā)覺她似乎真的不記得，更有些迷茫不解，不知道事情原委究竟如何。

    “你都知道了什么。”她道，“或許我還不知道呢?！?/br>
    就算道祖大人的信譽(yù)岌岌可危、像是小火苗一樣脆弱，但她既如此問，賀離恨也沒有隱瞞的道理，便將自己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她。

    梅問情聞言，屈指抵住下頷，目光略微發(fā)散，靜默沉思了許久。她的眼眸本是烏黑，在沉思之間，逐漸映出一輪陰陽倒影，她身上的金紋略微顫動，顯示出一股接近模糊的感覺。

    在賀離恨所感范圍之內(nèi)，周遭的靈氣如同瘋狂一般涌來，但卻沒有灌注進(jìn)她的軀體，而是盡數(shù)沖入她掌心，似乎在凝聚匯集起什么，但在凝聚中途，金紋停止顫動，這道磅礴靈氣驟然散去。

    靈氣砰地一聲消散炸開，門窗動蕩，家具搖晃，在數(shù)個呼吸之間才慢慢平息下來。

    與此同時，梅問情單手扣住座椅一側(cè)，低頭捂住唇悶聲咳了兩下，抬首時，淅瀝的血液從她指縫間滴落。

    賀離恨第一次見她在修真界受傷，連忙扶住她的手臂，急道：“怎么了？你在干什么？你……你不是大羅金仙嗎……”

    他的話猛地阻塞在喉中，盯著她身上的金紋禁制，手指慢慢攥緊。

    “沒事?！泵穯柷閺乃南隳依锍槌鍪峙?，擦了擦唇，輕輕地道，“試了一下溯回追源術(shù)，看能不能找回那部分記憶，嗯……你也看到了，好像不行?！?/br>
    “沒有就沒有，這個有什么好著急的?！辟R離恨道，“你怎么能對自己用這種道術(shù)？修士的修為越高，溯回追源的難度就越大，你還不如對我用。”

    梅問情阻止住他險些要往自己身體里輸送靈氣的動作，站起身走到燈臺一旁，就著冷卻了的一盆水洗了洗手，隨口道：“對你用？我怎么覺得對你用，應(yīng)該都是躺在棺材里死著的視角吧？”

    賀離恨話語凝噎，擔(dān)憂之心都被她這句話給沖淡了，呆了一下：“你嫌棄我?！?/br>
    “是啊，嫌棄你懷了孕還不跟我說，寶貝賀郎，你坐下，跟我聊聊孩子的事兒?！?/br>
    重頭戲來了。

    賀離恨麻木地坐下，手心搭在膝蓋上，心想她果然要訓(xùn)斥我，還沒見過梅問情對他疾言厲色、不夠溫柔的樣子呢……也不知道會不會很可怕。

    道祖怎么了，道祖了不起么，就能逞她妻主的威風(fēng)了？孩子是我懷的，不跟你說還不是怕你不喜歡小孩……算了，要罵就罵吧，反正她也推卸不了責(zé)任了，認(rèn)命吧。

    賀離恨的神情雖然只有細(xì)微變化，但薄唇微抿，眉頭輕輕皺起，已經(jīng)將心事泄露出來十之八九了。他感覺到梅問情將手貼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心弦猛地緊繃，渾身都僵硬起來。

    “雖然才幾個月，但滋養(yǎng)得倒很好?！泵穯柷榈穆曇繇懫穑还蓽貪櫟牧α宽樦讣饴佣鴣?，“我是什么時候給你的？”

    賀離恨低著頭，視線里只有她的衣袖和皓腕，他的視線又慢慢飄向一旁：“……在羅睺魔府，那個，床很大的……客棧?！?/br>
    “也算不辜負(fù)那位店小二的推銷了?！?/br>
    他腹中的孩子感受到母親的氣息，似乎瞬間活潑了很多，透露著親近之意與她交流，一股生命凝結(jié)的力量在她指尖、手心，隔著他的軀體，來回游移示好。

    男人身體里的孕育囊，雖然從十五歲開始便可以孕育著床，但是那是一個很小的器官，在懷孕后需要大量時間來擴(kuò)張、變大，才能容納胎兒成長。擴(kuò)張的過程中往往有撕裂感和陣痛，如果沒有梅問情在身邊，他這幾個月不會過得那么順利。

    因?yàn)樾奘恐优?，孕育十幾年都是正常之事，所以梅問情只是探查了一下他的情況，保證賀離恨沒有受苦，便撤回了靈力和感知。

    那小家伙是由母親所誕生，而后又移進(jìn)父體的孕育囊中，這幾個月雖說跟父親親密相伴，密切無間，但還是第一次被母親的靈力氣息環(huán)繞，有些舍不得，這種情緒連賀離恨都能感覺到。

    別說孩子里，賀離恨也舍不得她的手離開自己的小腹，只是恥于開口，輕微咬了一下唇，很快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