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雷震山，黑雨潑天。

    壓頂?shù)臐庠浦?，是一望無際的森羅海。海水泛漲起來，萬迭波濤中隱隱有龐然大物在急速游動。

    海潮的咸腥味鉆入斬蒼的鼻中，他隨意打了個手勢，身后的眾部將肅然領(lǐng)命，掣電一般辟開水徑，直鉆入了黑壓壓的海面。

    此時的魔尊正帶著四部眾將在距離魔都千里之遠(yuǎn)的森羅海獵蛟。

    蛟身作用極大，從龍須到龍爪，可謂處處皆寶。

    而蛟龍自來便喜愛在風(fēng)吼雨急時出沒，將一汪黑海攪得如同天罰一般可怖，卻剛好方便了這些新舊戰(zhàn)將們各顯神通。

    這是每年戰(zhàn)將選拔之后的傳統(tǒng)項目，四部戰(zhàn)將們靠著獵蛟時的表現(xiàn)入得魔尊的法眼。

    今年獵得蛟龍的仍是右使臨則，她站在巨蛟頭上，手持一柄銀戟，瞳孔緊縮著于翻滾的巨浪中穩(wěn)穩(wěn)將戟身直戳入蛟龍腦髓，剝皮剔骨的架勢將身邊一眾魔族少年嚇得夠嗆。

    其余新進(jìn)的戰(zhàn)將也有許多表現(xiàn)非凡之士，眼看著蛟龍已被瓜分，便轉(zhuǎn)向森羅海中其他的魔物。圍獵結(jié)束時，戰(zhàn)利品在沙灘上浩浩蕩蕩堆成了山。

    太簇全程沒參與，只與斬蒼一起站在岸邊，將戰(zhàn)況盡收眼底。

    雨收云斷，將士們在海岸上就地扎營，架著篝火喝酒吃rou。斬蒼不喜歡被人這般鬧著，只象征性地喝了幾口，便回了自己的帳子。

    魔尊寢帳由專人收拾打點，即使只是扎營一晚，也被布置得四壁珠璣，撩開簾子簡直要被晃花眼。

    斬蒼在帳子里待了一會兒，自覺并無睡意，便獨自一人繞到營地背面，望著綿延的群山發(fā)呆。

    魔域不是仙山福地，山山水水總透著股猙獰之態(tài)，誓要盡職盡責(zé)地坐實自己幽冥之境的地位。但今夜的群山許是被魔族戰(zhàn)將們的殺氣震懾住，藏匿于山中的獸類靜悄悄地，連聲氣都不敢出。

    身后遠(yuǎn)遠(yuǎn)有將士們的笑鬧聲飄過來，現(xiàn)得眼前的山巒愈發(fā)沉寂。

    負(fù)載著魔氣的云層散開了一些，漏出一絲蕭索的月光。斬蒼從袖中掏出此前在黑齒谷強(qiáng)行從櫻招那里奪過來的吞云戒，細(xì)細(xì)的銀鏈子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靈氣。

    他舉起其中一枚戒指，透過戒指的圓孔去觀察那顆被黑云包裹的月亮，朦朧一團(tuán)的白光，奄奄一息地被云層吞沒。他放下手，將銀鏈子上的五顆戒指一顆一顆地?fù)徇^，企圖將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壓下。

    讓賀蘭氏去查的有關(guān)《蒹葭》的消息，幾日了也沒個回復(fù)。

    上古神族寂滅之后遺留下來的物品，想要尋到，的確要靠“機(jī)緣”二字。魔域境內(nèi)他已經(jīng)遣人去尋過，皆一無所獲。讓賀蘭氏在中土查，原也是不會太快的。

    他向來沉得住氣，也明白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此時此刻，他的確想擾人清夢，問問那賀蘭氏的人將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念頭一出，他才想起，那與賀蘭氏族人連結(jié)的魔印被他扔在厭火魔宮的架子上沒帶出來。

    *

    老族長與十叁雀約定的地點位于城外的一處荒山，那荒山遠(yuǎn)遠(yuǎn)瞧著沒什么異樣，走近之后才感覺四周縈繞著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陰煞之氣。

    這股煞氣伴著琴聲在山谷中回蕩，稀疏的星子掛在天上，琴聲彈至恢弘之處，如如銀瓶炸裂般朝著天幕奔涌而去，似乎要將那幾顆所剩無幾的星星全部絞殺。

    櫻招徑至谷口停下，看見一個撫琴人，巍然獨坐在谷中一巨石上，面前擺著一張七弦琴。另有六塊血玉在他身后高懸著，煌煌照得四周一片血光。

    偏那撫琴之人姿態(tài)甚為清雅，如此裝腔作勢的行徑在他做來也不突兀，反而給人一種近乎殘忍的綽約感。

    他分明早在櫻招逼近山谷時，便已有所察覺，卻非得等到一曲彈完，才抬首看她。

    不過他這一抬頭，卻讓櫻招有些驚駭。

    在她記憶中，十叁雀的容貌是極為出色的，當(dāng)年他與參柳同臺對戰(zhàn)時，蒼梧山一半的女修幾乎都倒戈到了他那邊。當(dāng)然這其中不包括櫻招，因為她那時年紀(jì)太小，被課業(yè)煩都煩死了，每日只想著多偷些懶，不論哪個玉面公子都別想讓她從床榻上爬起來頂著大太陽去圍觀。

    但如今這位撫琴人，面上、頸上卻布滿了森森黑紋，那些黑紋如同一條條黑蛇在吐信，活物一般在他的皮rou上游動。唯左眼處未被覆住，依稀可見當(dāng)年目若朗星的模樣。

    而另一只右眼，由于被心魔啃噬，已經(jīng)變作了一顆黃橙橙的豎瞳，打量過來時，讓人不自覺背脊發(fā)寒。

    這狀若修羅的十叁雀瞧見來人是櫻招，也沒驚訝。他只是輕輕笑了笑，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我就知道，那老婆子割舍不下她的族長之位，怎么，打發(fā)你過來討要魂魄嗎？”

    未等到櫻招說話，他突然又仔細(xì)看了她一眼，“噢，是你啊，蒼梧山老是跟在參柳身后那個丫頭，叫……叫……”

    他想不起來了，兩只眼睛各自為政地轉(zhuǎn)動著，詭異得令人有些不舒服。

    “櫻招?！睓颜墟?zhèn)定地報上家門。

    十叁雀這才面帶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以前許多事都想不起來了?！?/br>
    “無妨，我跟你本身也無多少舊好敘，”櫻招不欲與他廢話，開門見山道，“賀蘭夕快死了，她的魂魄在哪里？”

    “她的魂，在我身上，”十叁雀回得一派優(yōu)雅從容，站起身來指著腰間掛著的琉璃瓶道，“一縷魂和四縷魄，全都在這里，但你們想要的話，拿人來換?！?/br>
    他太淡定了，淡定得像是賀蘭夕與她腹中的胎兒與他沒有絲毫干系。

    被心魔吞噬的修士，都會變成這副模樣嗎？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死活了？”櫻招忍不住問道。

    十叁雀站在夜色中，一襲素色的氅衣被風(fēng)掀起，翩翩公子般的身形，衣裾下面的發(fā)膚卻猶如被火吻過，焦黑而布滿褶皺。聽見櫻招的問話，他停頓了片刻，才溫聲道：“我已入魔，萬事皆空?！?/br>
    “那你為何還要布下這仙人撫頂之法，去謀害一整個家族？”

    “這個啊——”他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就當(dāng)是我，替師尊做的，最后一樁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