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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略御史大夫 第81節(jié)

    崔皓已經(jīng)難能開口,唯有目光游走,傳達意圖。

    屋里只剩了抹淚的夫人、一雙兒女和謝珣。

    謝珣見他嘴唇蠕動,便俯下身,貼到了那蒼白的唇邊。

    “我……不能再進一次政事堂,中書相公……”

    謝珣握緊他的手,低聲道,“崔相放心,無論多難,我一定會走到底的。”

    崔皓長長吐出口氣,手顫抖著,伸在半空,是對著崔仙蕙的方向。她含淚過來,握住了父親的手,察覺到一股驚人的力度--崔皓把她的手放到了謝珣掌中,那雙渾濁的病眼,忽也迸發(fā)出形容不出的渴切,那么亮,那么焦灼,直愣愣地對上謝珣的眼睛。

    謝珣從沒見過崔皓這樣的眼神,渴求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了,是乞求,他不再是五姓高門的宰相,只是一個彌留的父親。

    謝珣心跳迅疾,當然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掌中,崔仙蕙的一只柔荑戰(zhàn)栗不止,她在極力控制著自己,沒有哭出聲。

    “小謝……”崔皓似是太過焦急,竟擠出兩個字來,謝珣微怔,被崔皓這么灼灼地盯著,第一回 覺得自己承受不住他人逼視目光,他掃過崔皓花白的胡須、松弛的皮膚、褶皺叢生的臉頰,恍惚間,想到文抱玉,是了,老師連蒼老的機會都沒有。

    一股難言的令人心碎的情愫涌上來,謝珣在崔皓一眨不眨的目光里終于緩緩頷首:

    “我會照顧好小娘子,相公勿憂?!?/br>
    他分明察覺到手腕上力道驟然一松,聽崔仙蕙爆出撕心裂肺的哭泣:

    “阿爺!”

    第75章 、淮西亂(8)

    崔府的哭聲是徹底響起來了, 報喪、下葬、擬謚……后頭一堆事等著崔維之去打理。他俊逸的臉只是有些蒼白,謝珣不便逗留,告辭說: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盡管開口?!?/br>
    崔維之道謝:“恕下官不能親自送相公?!?/br>
    “不必?!敝x珣朝屋里看了眼伏在榻邊兀自哭泣不住的崔仙蕙,話到嘴邊,覺得此刻說不合適, 先撩袍出來了。

    庭院哭聲此起彼伏,出了門,便都隔在高墻大院里了。謝珣回頭凝望, 墻頭伸出一枝堆雪似的繁花,錯落間, 映著一抹瓦藍蒼穹, 風吹花落, 他若有所思佇立許久,才打馬離去。

    文抱玉的忌日還未到, 謝珣還是買了紙錢蠟燭,一路驅(qū)馬, 往陵園來。守墓的老庶仆看到那抹熟悉的黑影,忙蹣跚而來,迎接謝珣:

    “相公, 有個小娘子也來祭拜,人沒走呢?!?/br>
    謝珣微訝,文抱玉下葬時規(guī)格極高, 喪禮盛大,但葬于長安卻只是暫時的。老師生前說過,愿百年身后再歸北邙,偃師是他的故土。

    在東都時, 謝珣連去一趟北邙山的功夫都沒有。

    這個時令的北邙,群山莽莽,正逢春風,也該如長安一般綠意盈眼。謝珣把馬栓好,潔凈的衣擺上沾了些許風塵,他走過去,一眼便看到脫脫。

    熏熏春風中,她換了件素色襦裙,這不像她,她總是愛穿鮮艷奪目的衣裳,像璀璨的玫瑰。此刻,卻默默揮著掃帚,清掃并不存在的落葉,仿佛一點也沒察覺到謝珣的到來。

    謝珣端詳她良久。

    脫脫把果子蜜餞擺好,燒了把紙錢,最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在墓前跪拜,輕聲道:

    “阿爺,我還是想這么喊相公,別嫌棄我。我來時,臺主去了崔相公家,他怕是不行了,我不知道人死了是不是能夠相聚。希望能吧,這樣,你們舊友再相逢,也許能高興點兒。你會高興嗎?”

    一想到迄今這墳墓下都只有文抱玉的身子,而無頭顱,她就忍不住打寒噤。脫脫自幼從不愛發(fā)悲音,人很矛盾,陵園里,青柏成蔭,唯聞鳥語,是個極肅穆莊重的地方。她不該輕松,但又不喜歡哭哭啼啼,眼圈雖微微紅了些,但枝上一動,有鳥踩著飛了出去,引得她不由回眸:是文相公聽到我的話了嗎?

    但這一回眸,那些沒聚起的淚水,瞬間消散了。

    她有些惱怒地瞪著謝珣:“你來做什么?”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一點也不占理。她眼睛一眨,眉頭微微挑著,不讓自己看起來有半分想哭的意思:

    “你不是在崔相公家嗎?”

    “人走了。”謝珣把祭品放到碑前,深深一拜。

    脫脫愣住,小臉有一瞬變得猶如冰雪般冷肅。

    謝珣再起身,神色卻很平淡:“你不是第一次來了吧?”

    春風輕吟,松枝低垂,脫脫一張臉在日頭下像是沒有血色的白,她蠻橫道:“要你管。”

    “也好,你既然也在?!敝x珣攬住她腰,使勁一用力,擁著脫脫和自己一道跪在了文抱玉的碑前。

    脫脫掙扎,謝珣鉗制住了她,一雙烏黑的眸子緊盯住脫脫:“有些話,我當著老師的面說清楚?!?/br>
    “有什么好說的?”脫脫目中怒火灼灼,她想起什么,又不愿意碰觸只想快跑。

    “老師本該是我們的證婚人,若他在,也許,現(xiàn)在你都是當娘的人了?!敝x珣沉沉道,他出神地望著脫脫明媚的面孔,“我答應過你,你沉冤得雪,我就辭官,絕不反悔?!?/br>
    脫脫哂笑不已:“你不是查清楚了嗎?洛陽的事情忘啦?謝珣,怎么沒見你辭官呢?”

    她報復似的一抬明眸,手中折的柳枝,故意一甩,啪地抽在了謝珣的臉上。他臉白,頓時起一層浮紅,格外醒目。

    見謝珣不躲不動,脫脫冷笑,扭身把他擱置一旁的馬鞭撿起,面無表情問:

    “你怎么不說話了?”

    “老師的事并沒有結束,你再給我些時間。”謝珣平靜說。

    脫脫捏著烏鞭,點點頭:“好,你要當著文相公的面說什么?”

    “給你賠罪?!敝x珣緩緩站起,雙手在胸前一折,很鄭重的禮,他語氣真誠而低沉,“珣錯怪誤判春娘子,萬般有罪,皆在我一人。”

    脫脫小臉倔強又冷淡,不屑一顧。

    “我不接受?!?/br>
    謝珣道:“沒關系,來日方長,我們相處的時間還很多,你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我這個人,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差勁,也許,有些可取之處?!?/br>
    “呸”脫脫狠狠啐他一口,“你心黑手狠,我不需要再了解你?!?/br>
    說著,一雙眼熠熠生輝瞧向蒼翠的綠影,很是振作,“我會親手殺了李橫波,替文相公報仇,和你無關。文相公在天之靈看著我呢,他一定會保佑我,我相信?!?/br>
    謝珣鄭重其事的態(tài)度在她眼里,不值得一提,她想的很遠,很遠很遠,遠到未來的日子里壓根就沒謝珣的位置,他到底在自作多情什么?

    一回頭,看謝珣沉默地注視著自己,脫脫微微笑了:

    “你覺得對不起我是不是?”

    “是。”

    她眼中凝霜:“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痛嗎?痛的我想著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謝珣還只是默默看著她。

    脫脫兜空甩了一記響鞭,她手臂好了,還是那么靈活,那么柔韌:

    “想賠罪,態(tài)度就誠懇些,喏,當著文相公我阿爺?shù)拿?。?/br>
    謝珣很平靜問道:“你想我怎么賠罪?”

    “你把衣裳脫了。”脫脫命令道,臉很冷。

    謝珣沒有反駁,夾雜草木清香的柔風徐徐吹動著他的袍角,眉目濃郁,但卻十分坦然--他把玉帶解開,露出緊致光潔的上身。

    脫脫目光直白,絲毫不羞,肆無忌憚地在他肌膚上著意打量了,她笑笑,馬鞭在掌心掂了掂:

    “你轉(zhuǎn)過身去?!?/br>
    謝珣便轉(zhuǎn)過了身。

    脫脫的目光忽就變得銳利無比,一揚手,鞭影直落,謝珣肩頭赫然多了道紅痕。她紅唇緊閉,咬著牙,一鞭又一鞭反復抽打在謝珣身上,紅痕疊加,他動也不動,也無呻、吟,人像雪松那般挺拔立著,看的脫脫越發(fā)惱火,下手毫不留情,胸腔中郁結的恨意一股腦兒全都發(fā)xiele出來。

    額頭沁汗,她小臉亮晶晶一片,終于,力氣用盡,輕喘不止。

    “你回頭,看著我?!泵撁摫拮右粊G,下頜猛地抬高。

    謝珣的臉頰微微泛紅,他眉毛上也有了汗意,神色不變:“痛快了嗎?”

    傷痕鮮紅刺目,血珠子滲出來了,脫脫嘴角一扯,走上前,把腰間扁銀壺一解,殘酒全都潑了上去。

    果然,謝珣悶哼了聲,隱忍不發(fā),只是輕輕擰了下眉頭。很快,豆大的汗從額頭滴落下來。

    “疼嗎?”她毫不憐惜地問。

    謝珣穩(wěn)穩(wěn)心神:“怕是不及你受過的痛?!?/br>
    “你知道就好,”脫脫嘴角揚起蔑然的笑,“公事上,我聽你的,我也敬你是中書相公。但私情上,我跟你是平等的,我愛過你,沒什么不能承認的。至于你愛不愛我,我已經(jīng)不稀罕了,現(xiàn)在,你我真正扯平了,文相公作證?!?/br>
    “我還愛著你,也沒什么不能承認的?!敝x珣身上如遭火灼,一句話說完,汗似雨下。

    脫脫知道他在忍痛,揶揄道:“那是你的事了,中書相公?!彼荒_踢開礙事的馬鞭,重新跪到碑前,磕了兩個頭,瀟灑離去。

    謝珣沒有追她,只是目送,有飛鳥從林中驚起,滑過天際,連帶著她的身影一道很快消失了。

    淮西事未平,崔皓病逝,皇帝很悲痛,遣魚輔國代自己吊唁,下詔賞賜財物,又命禮部擬出謚號。這個時候,謝珣卻因連日cao勞罕有地病倒了,夜間忽起高熱,頭重腳輕,他肩頭傷有一處化膿,疼的厲害,夜不能寐索性撐著過問戶部事。

    臺中很擔憂御史大夫英年早逝,雖平日暗地里不知腹誹過多少次黑心長官,但眼見他憔悴,卻當真心慌。吉祥捧著藥,在昏昏燭光中,看醫(yī)官給謝珣換紗布。

    謝珣疼的皺眉:她果然jian詐,肩頭抽的重復這一處傷的最重。

    思緒卻很快飄遠,不知她當初在破敗的崇化坊一人是怎么熬過來的,謝珣臉色雪白,望著燭光出神。

    前線傳回軍報,淮西陳少陽準備和朝廷議和,想必寫給天子的上表很快就能投遞到長安。謝珣不知是思慮,還是傷痛,眉棱骨一跳一跳的,回過神,喝下碗藥,對吉祥道:

    “你把戶部的冊薄,還有李岳前幾日的書函拿來?!?/br>
    吉祥勸道:“臺主,別看了,陳少陽這個時候服軟,我看朝會上不大妙,臺主還是養(yǎng)養(yǎng)精神留給宣政殿的朝會吧?!?/br>
    謝珣渾身無力,今日全程參加完崔相公的葬禮,已近虛脫。此刻,燒的兩頰嫣紅,嘴唇卻帶著病態(tài)的白,人沒了昔日的凌厲冷淡,倒顯出幾分頹敗,是吉祥沒見過的。

    看謝珣執(zhí)著,吉祥只好把東西擺上,退出來給他換茶的空檔,發(fā)現(xiàn)值房燈亮著,熟悉的剪影那么一閃,吉祥轉(zhuǎn)身走了過去。

    他一來,動靜不小,脫脫的瞌睡蟲立刻驚飛了,一抬頭,哼了聲悻悻坐端正,暗道沒有比御史臺當值再苦命的事情了,摳腳都不能。

    “臺主病得七死八活,春萬里,你倒好跟沒事人一樣,去,你去伺候臺主。”

    脫脫對吉祥半夜來發(fā)號施令十分不滿,卻笑盈盈的,沒心沒肺:“很重嗎?會死嗎?哎呀,謝臺主要是不幸早逝,我一定到兇肆給他置辦個漂漂亮亮的花圈?!?/br>
    吉祥冷眼掃過去,“春萬里,我以往高看你了,第一回 見你換作姑娘裝扮當真驚艷,少有的美人。又看你機靈聰慧,雖說身份配不上謝臺主,但還算是個佳人。如今看,”他哼了聲,“罷了,難聽話我不說了,于公,你的長官提攜你,愛護你,他生了病你都當去探望,你既然盼著他死,就在這盼著吧。臺主怎么看上你的?放著那么好的小崔娘子不要。”

    門又被帶上了,嘩啦作響,御史臺里寂靜無聲,唯有燈火點綴。

    脫脫愣怔著,仿佛不知道吉祥已經(jīng)走了,紅唇幾乎咬爛,喃喃道:“那你們?nèi)フ倚〈弈镒诱疹櫵剑椅易鍪裁???/br>
    正堂里,謝珣歪在榻上,勉強看完最后一卷,闔目休憩了。朦朧間,一股熟悉的清甜縈繞近身,他懶洋洋的,憑直覺捉住了一只不安分的小手,鼻音沉沉:

    “脫脫,是你嗎?”

    脫脫端詳他半晌了,心里鄙夷,大男人挨了幾鞭子也好意思就病倒啦?虧是御史大夫,上個酷刑,豈不是真的要死?她惡作劇似的在他肩頭一按,謝珣疼的倏地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