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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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洗塵腳步不停,清朗帶笑的聲音傳到少年耳中:你若不嫌棄賀洗塵這名字聽著也還順耳,便叫這個名字吧。 * 雪道一直綿延向遠方,看不到盡頭,兩邊的幻象卻一步一景。左邊的蘇玖在窗前結(jié)瓔珞,右邊的施劍臣在華山之巔舞劍,一會兒是憔悴的朱麗葉抱著兩只貓睡在高背紅椅上,一會兒是抱衡君提著一壺酒去五仙小筑尋人。 賀洗塵面上始終是懷念的笑意,有時停下來默默站了一會兒,便又抖落肩頭的雪花繼續(xù)前進。路走到盡頭,忽然回首,深深拜了下去:諸位,珍重。 他頭也不回踏進最后的苦海。 * 那是一座恬靜的庭院,院中日光和融,槐樹影在風中搖曳,沙沙作響。臺階上坐著一個病弱瘦小的男童,額頭抵在旁邊的柱子,眼巴巴地注視門外的人來人往。 若缺,快進來,別吹到風。屋內(nèi)的婦人連忙給小孩披上一件棉襖,嘴里念叨,等你病好了,也可以出去一起玩兒。 應若缺像只奶貓一樣,將臉埋在婦人的頸旁問道:娘,弟弟在哪兒? 若拙在祠堂里罰跪,那個臭小子,又和人打架了! 婦人將應若缺抱進屋內(nèi),忽聽不遠處的祠堂里傳來一陣鬼哭狼嚎,叮里哐啷,肯定又是應若拙把他老爹惹急了,直接在老祖宗面前開打! 娘,你先去看一下弟弟吧。應若缺懂事地推了推婦人的手臂。 你爹下手沒輕沒重,娘去把他罵一頓就老實了!婦人刮了一下應若缺的鼻梁,小孩子好哄,頓時咯咯地笑起來。 隨著婦人的腳步聲遠去,屋內(nèi)安靜下來,只有簾?;蝿又g發(fā)出清脆的細響。 賀洗塵隱匿身形站在床頭,心中已然明白這小孩便是他的前塵往事。 我怎么沒見過你?趴在枕頭上的應若缺忽然直直地盯住他那個方向,問道,你是新來的鬼嗎? 賀洗塵左看看有看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你說我? 嗯。應若缺點頭。 我不是鬼,我是賀洗塵想來想去,最后斬釘截鐵承認道,算了,我是鬼。 哈哈,你到底是不是鬼?應若缺踢開被子。 是啦是啦!你怎么不怕我? 哼!我才不怕嘞! 賀洗塵十分捧場地鼓掌附和道:厲害厲害。 應家老大是個精明的,會做生意,眼瞧著家產(chǎn)日漸豐厚,媳婦肚皮也爭氣,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人人艷羨??上Т髢鹤酉忍觳蛔悖菰谒幑拮永镩L大,算命的說,活不過三歲。 他偏偏不信,走南闖北尋醫(yī)問藥,家財散盡,好歹保住應若缺的一條小命。 娘親去山上找仙人,給我燒了一碗符水喝,但是沒用。寺廟里的大和尚也沒辦法,他說我長了一副麒麟骨,本應該大富大貴,但命中帶煞。 賀洗塵看應若缺把自己的拂塵揪成一團亂麻也沒阻止,只問:那怎么辦? 應若缺撓了撓自己的小腦袋瓜子,苦惱地皺起眉:我不知道,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現(xiàn)在七歲了,算起來還多活了四年!他掰著手指頭數(shù)給賀洗塵聽,時不時打個哈欠?;蛟S是太寂寞了,一逮到人便說個不停,舍不得住嘴。 而且人死之后就躺在棺材里,雖然不能動不能說話,但也不用再喝藥,多好啊,就是后背癢癢撓不著有點兒難受。到時候我變成和你一樣的鬼,就能找你玩了。應若缺才來到這世上幾年,要說他看得透生死這回事,卻是瞎說,但懵懵懂懂,對死亡倒也沒有常人那樣畏懼膽顫。 賀洗塵笑了一聲,慢悠悠地拍著他的后背,嘴里哼唱江南水鄉(xiāng)綿軟的小調(diào)兒:若缺小友,你困了便先睡吧,若是有其他鬼友前來尋你,我先替你回絕。 我沒有其他鬼友啦,他們不敢靠近我。應若缺rou乎乎的小手攥著賀洗塵的衣擺,大大的眼睛一閉一合,你先別走,等我睡醒了還要和你說話。 行,我不走。賀洗塵應允道。 婦人將在祠堂里鬧事的兩父子胖揍一頓后,回到房中,床榻上的小孩兒已經(jīng)沉沉睡去,一向被踢到床尾的棉被此時卻蓋在身上,露在外面的小手虛虛攥著什么東西,不肯松開。 * 應若拙在外面滾了一身泥,躲在柱子后嘿嘿干笑,不出意外又被自家老娘攆成瘋狗,繞著院子四處逃。 竟然還敢逃學!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婦人拿著藤條追趕,每每快要落在他身上,卻又拐了個彎揮在地下。 娘!東梁河開壩,我就去摸個魚嘛!應若拙抱頭鼠竄。 摸魚?魚呢?交出來! 應若拙一噎,那一籮筐泥鰍黃鱔都被他送給西街鄭大娘的小女兒了。小姑娘年方十九,歲數(shù)比他大了一輪,長得不算好看,但溫柔有耐心,還會給他們買糖吃。東西兩街所有小男生都喜歡她,他也喜歡得緊,還央過娘親去提親,結(jié)果卻被取笑了一通。 你喜歡鄭姑娘么?賀洗塵盤坐在屋檐下看戲,一只手摟著臺階上的應若缺。 我才不喜歡哩!應若缺傲嬌地哼了一聲,她不會爬樹,看見毛毛蟲還會叫,吵死人了!但要是她沒人要的話哼,我勉為其難娶她也不是不行。 賀洗塵忍不住哈哈大笑。 夢中的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他也不急,只是陪在應若缺身旁,沒人的時候便和他說說話,晚上給他講故事坐忘峰,首山劍宗,稷下學宮,九萬里之遠的北冥鯤鵬道,還有龍澗中沉眠的世間唯一的真龍。除此之外,他無法插手這似真似幻的夢境。 蟬鳴聲熄滅,雪覆滿枝頭。田野歉收,饑荒蔓延開來,無數(shù)百姓涌向富庶的淮南,加上 肚子里的胎兒應家五口人也加入了逃荒的隊伍。 顛簸的馬車上,容貌酷似的兄弟倆窩在角落,小心翼翼不撞到挺著大肚子的娘親。 你說娘親會生個meimei還是弟弟?我想要個meimei。應若拙低聲和哥哥交談。 我也想要meimei如果娘能再給我生個哥哥就好了。應若缺渴望地說道。 應若拙點頭贊同。雙胞胎哥哥太弱了,他不嫌棄,但也想要一個又高又壯、能幫他打架罵人的哥哥。 夜晚,星河落野。 應若缺忍著咳嗽趴在賀洗塵胸前,悶聲道:我總覺得我要死了。 賀洗塵摸了摸他的腦袋:不會的。 會的。應若缺虛弱地說道,我已經(jīng)五天沒喝藥了。 賀洗塵親了親他的額頭:冷么? 有點。 這樣呢?賀洗塵圈住瘦弱的小孩的肩膀,握住他冰涼的腳丫。 好點了。 兩人安靜地不說話,聆聽樹林中棲息的烏鴉難聽喑啞的鳴叫。 樹皮都被扒光了,若是情況再嚴重些,實在撐不下去了還可能發(fā)生易子而食的慘況。有不少餓紅了眼的災民盯上這一車老小,幸好應父長得孔武有力,威懾力強悍。 鄭jiejie不知道有沒有事? 她已經(jīng)被親戚接走了,不要擔心。 應若缺點點頭,說道:我可能沒辦法娶鄭jiejie了。 她都已經(jīng)定親了,你要搶親的話我也可以陪你去。 鄭jiejie給我買過一塊蕓豆糕,香香甜甜的,我也想買給meimei吃。 等你病好,我們一起去買。 應若缺笑了一下,說道:我先睡了,你不要走,等我醒來還要再和你聊天。 賀洗塵撫摸著他的后背:行,你睡吧,我在這。 他輕輕哼唱著煙雨朦朧的江南小調(diào),如同初次見面那般,只是如今天色將明,夢境也已行到尾聲。馬車、田野和懷里的小孩最后化成柔和的光點,消失在一望無垠的黑暗中。 腳下只剩賀洗塵來時的雪道。這條路始終只有他一人。 八苦夢海,這不成心折騰人么?真是真真是難過死我了 賀洗塵眼中的兩滴淚水落進雪里,消失不見,恍若未曾流過。他心神一動,不費吹灰之力便從夢中醒來,歷時一炷香的時間,幽居中另外三人尚且沉淪苦海。 何離離似乎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夢境,笑得傻兮兮的;袁拂衣翻來覆去,差點把桌子上的茶水打翻。至于聽蟬,這和尚倒沒什么事,就是一腦門汗,看起來也不輕松。賀洗塵呆坐了半晌,吹滅屋內(nèi)的燭火,緩步走出幽居。 稷下學宮的夜晚四處是挑燈夜讀,桂花樹上掛滿小札,之乎者也一大堆,清新的涼風多多少少將他心中泛起的惆悵吹散些。 賀洗塵?突然一個衰老的聲音傳來,荀燁提著一盞小燈詫異叫出聲。 荀先生。賀洗塵拱手。 荀燁不講究這些虛禮,無所謂地擺擺手:你要去哪?稷下學宮入夜便不準四處亂走。 學生想要去北冥一趟。 嗯?你又不參加金臺禮?荀燁頓時不爽地提高聲音問道。 賀洗塵連忙搖頭道:非也,明日便回,最遲后天。 荀燁這才哼哼地撇了下嘴,道:跟我來吧。他提著燈籠走在前頭,燈籠中的不死火蟲散發(fā)出熒熒的亮光,照明腳下的山道。 兩人交集頗少,甚至沒說過幾句話。荀燁可惜賀洗塵的一身天賦,面上卻嘴硬不肯開口,直到把人帶到太阿山頂,才道:吾輩修仙,不為長生。雖說如今人人獨善其身,然經(jīng)世濟民,匡扶天下,依舊是吾輩讀書人己任。大丈夫當守大義,不可為小利蠅營狗茍。你無論修道還是修儒,切莫故步自封。 賀洗塵神色微動,躬身行禮道:學生受教了。 荀燁咳了一下,又不耐煩道:去去!做你的事情去!又從懷中拿出一片潔白光滑的羽毛,別扭說道,這是稷下學宮鶴仙人的翎羽,你先拿去用,快去快回。這老頭子鮮少做這種事,不自在得很,剛要離開,卻被賀洗塵攔住。 十年前金臺禮學生尚未啟智,先生若不介意,便再為學生點朱砂吧。 荀燁頓了頓,轉(zhuǎn)回身問道:你真愿意? 學生愿意。 哈哈哈!甚好!甚好!荀燁朗聲大笑,隨即端正衣冠,正色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然道途險阻,路堅且難,還望君今后動心忍性,為民立命。守本心正氣,以天下為己任! 此番諍言在山風中飛揚,竟引得千山同鳴,樹林中的不死火螢蟲紛紛飛起,照亮稷下學宮中的萬卷書籍。只見學子們桌上攤開的古書嘩啦啦翻著頁,宛若先賢指點經(jīng)綸。 賀洗塵從容跪地:謹遵先生教誨。 荀燁枯瘦的指尖點上他的眉尖,瞬間一抹丹紅覆于其上。 哈哈哈哈!快哉!老夫找丹游子喝酒去! 賀洗塵眼中閃過笑意,目送荀燁走遠,袖子一揮,拋出鶴仙人的翎羽。 稷下學宮外潛藏的黑影悄然跟上,嘴里不住恨聲道:快點閉嘴!不是見到他了么! 第62章 大夢誰先覺 ㈦ 鶴羽飛速穿過風的間隙, 將狂嘯的西風甩在后頭,云氣之下是不見天日的黑海。秦丹游給賀洗塵束發(fā)時編入了稷下學宮的藍色發(fā)帶,發(fā)帶上織著暗色云紋,與雪白的拂塵纏繞在一起。 嘖,楚玉齡!你丫閑得慌!他忽然回過頭罵了一句,御劍抓著鶴羽尾巴的楚玉齡咬緊牙關, 蒼白的臉被罡風刮得出了一層青紫, 星斗黑袍上的法陣隱隱流轉(zhuǎn)出神秘的光芒。 你管我!他態(tài)度惡劣地吼回去。 你都追尾了我還能不管?賀洗塵也惡聲惡氣地吼回去, 手中拂塵卻一甩, 纏住他的手腕把人拉上鶴羽。 楚玉齡一時站不住腳, 竟直接撲到賀洗塵懷中,手忙腳亂之間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這小孩,怎的如此不小心?賀洗塵連忙扶住楚玉齡的手臂。 走開!楚玉齡惱羞成怒地撇開他的手, 猛抬起頭, 兇惡的神情忽然一窒層層疊疊的紺青色外袍和白色的里衣被他拽得松散開來, 露出鎖骨上一顆圓潤小巧的紅痣, 仿佛沁出的一滴血, 再往上一看, 便是眉間一點朱砂,和一雙清凌凌的鳳目。 你真的沒死?楚玉齡愣愣地喃喃自語。 賀洗塵理好凌亂的衣襟,聞言不甚在意地握住他的手心:暖的, 活人。 楚玉齡低頭盯了許久, 回過神來猛然扔開他的手, 仿佛扔掉什么燙手山芋:你、你要去哪? 你問我這干什么?賀洗塵轉(zhuǎn)身盤腿而坐, 挺拔的脊背在風中不動如山,你不要再跟著我啦。 我沒有跟著你。楚玉齡望著他發(fā)頂?shù)挠窆邗剀X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坐在他身后,低聲道,只是剛好順路。 前頭的賀洗塵聞言輕笑出聲戲謔道:莫非目的地是我? 楚玉齡咳了一下,顫抖著手按住心口:住嘴! 賀洗塵也真的就不說話了,驅(qū)著鶴羽全力往北冥龍澗飛去。有鶴仙人的翎羽相助,三個時辰的路程如今只要一個時辰便能到達。 夢海太愁人,賀洗塵向來不喜歡哭哭啼啼,去北冥采「白龍破魔」也是心血來潮,只是卻沒想到后面還跟了一條小尾巴。 小尾巴和他換了骨頭,難免生出幾分親近之意。賀洗塵知道那不過是楚玉齡一時迷障,等他徹底馴服那身根骨,少不得要拿他這個無辜的小道長開刀。不過小朋友嘛,教訓一下,讓他吃點苦頭就知道利害了。 楚玉齡還不知道賀洗塵心中所想,眼睛一直瞟著他流暢而略顯鋒利的背部線條看,仿佛能從這么一點輪廓看出其中骨rou的痕跡。 鬼見愁楚門主哪曾如此受制于人,可只要一生出殺掉眼前這個人的想法,那副麒麟骨便不聽話地咆哮著,把他擾得心神不寧。再加上那點子不明不白的心軟,楚玉齡對賀洗塵總歸還是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