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高僧對朕說，儒、佛之學(xué)，皆為利民，兩者可謂殊途同歸。來，你們來論論，此言、是對是錯(cuò)。朕若覺得好，自有重賞?！?/br>
    坐在下首最靠近主位的三皇子蕭器，率先開口道：

    “儒者講求禮德仁孝，而佛家主張斬?cái)鄩m緣，因而沙門中人捐家財(cái)、棄妻子，若以儒家的觀念來看，這些行為俱是不孝。所以儒、佛之學(xué)，定不能算殊途同歸?！?/br>
    蕭景濂身旁的西域僧人竺長生，聞言合掌，“阿彌陀佛。然沙門中人修身成佛，使父母兄弟皆得度世，豈非仁孝之至？赤布節(jié)食、滅絕六情，又非去欲得志、德之至者？”

    僧人修身成佛，讓家中的父母兄弟都能得以度化，從某種程度上講，似乎確實(shí)更為仁孝。

    三皇子一時(shí)有些語噎，垂目思索著對策。

    坐在對面的王迴，暗中拉了下身邊陸澂的衣袖，低聲催促他道：“你去說！”

    陸澂身形緊繃，不肯開口。

    這時(shí)，跟過來坐到了三哥身后的蕭令露，直了直腰肢，用手中藕荷色絹扇微微遮面，緩緩開口道：“儒者眼中之人世，為實(shí)，僧者眼中之人世，為幻。因而兩種修行，所求的必然不同。既然所求者都不同，又何言殊途同歸？”

    令露比阿渺大兩歲多，個(gè)子已經(jīng)開始拔高，隱約有了大姑娘的雛形，加之衣飾精致明麗，說話的聲音清清脆脆，坐在一堆皇子郡王之中、談佛論道，頗顯殊色。

    蕭景濂亦不禁撫須而笑，“沒想到，連朕的女兒也能談玄了。甚好！”示意侍官，“把上回江州進(jìn)貢的那匹流光錦賞給二公主。”

    令露行禮謝恩，抿著嘴角、抑制喜色的同時(shí)，下意識地朝阿渺的方向瞟了一眼。

    阿渺卻根本沒有看她，低頭玩著蕭劭麈尾扇柄上墜著的玉石珠子，像是有些困乏無聊了，還張嘴打了個(gè)呵欠。

    令露嘴角的弧度一下子垮了幾分，悻悻地移開了視線。

    這時(shí)，竺長生接下剛才令露的駁論，合掌施了一禮，“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所求者自然也皆不相同，修佛也好、修儒也罷，本質(zhì)皆是修心。儒者謂，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三德皆在乎于心。只有心不執(zhí)著于世俗間種種得失利害，才會有逍遙物外的自在。公主殿下，以為如何？”

    令露并不真心喜歡佛道經(jīng)文，只是因?yàn)楦富实木壒?，用心熟讀了不少經(jīng)典。然而死記硬背下來的內(nèi)容，并不足以融會貫通。加之竺長生的這一反駁，面面俱到、無懈可擊，她根本就接不下去。

    好在畢竟只是女兒家，不曾像哥哥們那樣得名師教導(dǎo)過，能答過一次、已是出彩，如今無法繼續(xù)，令露倒也不覺得丟臉……

    阿渺聽令露一直沒有吭聲，抬頭湊近蕭劭，悄聲問他：“五哥，你能答嗎？”

    蕭劭唇角輕牽，微微垂了垂眼，正欲開口，忽然聽見對面有人大聲地咳嗽了一下。

    眾人循聲望去，見陸澂握拳掩在嘴上，臉色微微漲紅。

    蕭景濂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笑了笑，吩咐道：“陸世子，你來說說。也好讓朕看看，你是如何極擅機(jī)辯?！?/br>
    陸澂剛才又被王迴催促著開口，漠視不理之下，被王迴用手肘使勁捅了一下肋骨，竟猛地帶出了一聲咳嗽。

    他感覺到胸間和喉嚨里開始不斷上涌的不適感，強(qiáng)忍住氣息的紊亂，俯身低頭，“臣……臣……”

    旁邊王迴比陸澂還要緊張，壓低著聲提醒：“圣上讓你跟那和尚辯！”

    陸澂握拳掐了掐手心，吸了口氣，抬眼望向御座旁的竺長生。

    “法……法師適才說，說到‘逍遙物外’。那敢……敢問法師，何為逍遙？”

    竺長生合掌說了句“阿彌陀佛”，答道：“隨性而為、得其所待，是為逍遙?！?/br>
    陸澂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然法師先前曾說，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正……正所謂，人有善惡之分。若人人皆隨性而為，那么惡人行惡事，可也算作‘逍遙’否？”

    竺長生動(dòng)了動(dòng)唇，隨即又閉住。

    陸澂的反問，很顯然，自己只能答否。

    可若是答否，便等同于否定自己先前親口說過的話。

    依舊是輸。

    竺長生不禁重新打量起對面的男孩來。

    年歲不大，其貌不揚(yáng)，姿態(tài)拘謹(jǐn)，像是還憋著一口氣般的、臉色漲紅得難看。

    可望著自己的那一雙眼睛，偏偏始終神色銳而無懼，清炤若破云之電。細(xì)看之下，倒頗有些懾人心魄的意味……

    竺長生沉默片刻，合掌徐言：

    “世諦之法皆如幻化，所謂般若波羅蜜者，成無上正真道之根也?！?/br>
    座上眾人，單論佛法，無一人能高過竺長生。到了辯無可辯的境地，他只需用深?yuàn)W的經(jīng)文來岔開話題、避重就輕，就能擊對手一個(gè)不知所謂。

    然而，出乎竺長生的意料，陸澂并未糾結(jié)佛理，卻又再次反問：“僧……僧者言道，道者亦言道。那……那請問法師，何謂‘無上正真道’……”

    話音未落，胸腔里強(qiáng)壓住的氣息突然翻涌了上來，再抑制不住，人倏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次的咳嗽，長且急，根本停不下來，幾乎嗆住了呼吸，小臉即刻漲得發(fā)紫。

    王迴見狀終于反應(yīng)過來，俯身向圣上急道：“表弟患有宿疾，需得立即出去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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