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撐壁，一手去解纏到無瑕胳膊上的冰絲鏈。

    兩人的身體，無可避免地緊緊貼靠。

    無瑕將手臂挪開了些，“香囊還我。”

    阿渺十分無語。

    遭此變故、生死難卜，都掉進(jìn)井中這么長時(shí)間了，這人開口閉口地就只惦記著他的香囊……

    “行了，還給你。”

    她從腕間解下香囊，塞到他手邊。

    虧得這香囊上有系繩，墜井時(shí)被她的手指勾住，不然他還真得一腳把她踢進(jìn)井底去！

    無瑕接過香囊，攥進(jìn)手心，支撐的動(dòng)作因此變得愈加艱難。

    他身上本就有傷，又要一直托著小師弟，單靠著一只手臂支撐自己和阿渺的重量、已是拼盡了全力。

    阿渺見三人擠到一處，實(shí)難挪動(dòng)手腳。無瑕的身型比她高大許多，堵在井中間，讓她既看不清井口的情況、也沒法嘗試出井的方法。

    要想脫離眼前困境，就必須彼此合作。

    “我?guī)湍惆涯銕煹芾Φ侥惚成?，你便能多騰出一只手。這里井壁上到處都是青苔，想要爬上去不會(huì)容易?！?/br>
    她決定暫棄前嫌，提議道。

    無瑕也明白情況艱險(xiǎn)，冷然沉默片刻后，沒有拒絕，依照阿渺所言、調(diào)整了一下姿態(tài)，將師弟挪到后背。阿渺與他對面而立，手臂從他腰側(cè)伸至身后，用冰絲鏈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捆到了他的身上。

    她伸手觸了觸孩子的額頭，覺得燒得燙手，顯然已是傷勢極重。

    “你身上的藥露呢？拿給我再喂他一些?！?/br>
    無瑕拿回了香囊，語氣便又恢復(fù)了從前的淡漠疏離，“無需你管?！?/br>
    阿渺怒極反笑：“我管得是他，又不是你，你怎知他不愿被我管？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般的戒心深重？”

    從宮廷到江湖、她也算是跟各色人等打過交道，暴躁者如師兄，譏冷者如師姐，話少者如白瑜，因她從小跟在蕭劭的身邊、學(xué)他待人接物，亦懂得如何機(jī)變應(yīng)對，可偏生就從沒遇見過像無瑕這樣的人，仿佛對什么事都不關(guān)心不在意、比老和尚還無欲無求，一點(diǎn)兒讓人可以投其所好的地方都沒有！

    考慮到眼下的局勢，阿渺呼了口氣，抑制住情緒，努力將聲音放緩下來，淳淳善誘道：

    “這世上，總歸有人對你好過、有過善意吧？你沒事多想想那些人，心胸便也能開闊些?？偛恢劣谀銐牡阶屗械娜硕枷牒δ恪?/br>
    女孩輕柔的聲音，回響在空洞的深井之中，徐徐轉(zhuǎn)轉(zhuǎn)、縈縈繞繞。

    空氣里，彌散著潮濕水汽和苔蘚的味道，依稀……竟有些像某個(gè)雨后月升的山林夜晚。

    無瑕撐在井壁上的手，恍然間有些脫力。

    這世上……總歸有人能看到你的好、你的才智的……

    你總該想想你的親人、關(guān)心你的人……

    他控制住紊亂的氣息，穩(wěn)住身形，難以自抑地朝女孩聲音的方向側(cè)了側(cè)頭，下頜觸到了她發(fā)頂柔軟的發(fā)絲，又極快地移了開來。

    “藥露的劑量，你不熟悉?！?/br>
    他最終，低低開了口：“所以無需你管。”

    阿渺聽他此時(shí)言語，雖依舊淡漠、卻少了些許冷戾之意，不覺暗暗生奇，心忖此人倒也未必冷硬的不可轉(zhuǎn)圜？

    無瑕亦慢慢定下神來，沉默片刻，道：

    “你剛才說，這井壁里到處都是青苔，向上攀援，應(yīng)是使不上力?！?/br>
    阿渺“嗯”了聲，“所以我暫時(shí)也不計(jì)較你從前的惡行了，咱們先想辦法出去再說?！?/br>
    無瑕撐著井壁，費(fèi)力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將身體挪開了些。

    “你看看上面，井口有沒有被遮住。”

    他比阿渺高大許多，挪開身體之后，先前阻擋阿渺視線的阻礙被移除。阿渺將打開來、撐在井壁上的雙手努力又后移了一寸，仰起頭來，定睛朝上望去。

    井外的平臺(tái)顯然是被火|藥炸開，掀起的石板傾蓋在微微坍塌的井緣之上。從黑暗的井中朝上望去，只能看見一團(tuán)擠壓變形的亮光。亮光之上，又依稀有橙紅色的火光、夾雜著煙霧，映在夜幕之中。

    阿渺的視線，越過漆黑的井壁通道，定格在了那一團(tuán)光亮之上。

    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人下意識(shí)地想要移開目光，卻又仿佛被粘了膠般的無法動(dòng)彈。

    這大概，就是……父皇臨死之前見到的景象吧？

    井口、火光、煙霧。

    還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那暗道盡處的光亮，猶如吞吐煙火的怪獸似的，在阿渺眼前來回地放大、縮小，放大、縮小……不斷地重復(fù)拉伸著……

    她的意識(shí)，漸漸被吸進(jìn)了這光怪陸離的深洞，卷入了久遠(yuǎn)而深埋的記憶之中 ——

    重華閣荒蕪的庭院里，士兵從水井里拖出了她的父皇，奄奄一息、渾身插滿了箭矢……

    宮闕之上，火光沖天、肆意蒸騰，到處都是慘叫聲與驚呼聲……

    黑甲軍將手中的利刀，割開了三哥的喉嚨，鮮血噴得滿地都是……

    阿渺耳中嗡鳴、頭暈?zāi)垦?，緊接著胸口發(fā)緊地像是喘不上氣，竭力大口地吞吐了幾下呼吸，下一瞬人便向后墜去。

    失控的身體，像是被某種力量從身后托住。

    她下意識(shí)地伸出手，攥到了身前的一截衣襟。

    那似云錦、又似素綾的名貴織物，看著并不華麗，卻是極其難得之物。為將那抹雨后天色染得純凈，須得從蠶絲時(shí)就開始上色，細(xì)細(xì)織就、寸錦寸金，是建業(yè)京城里貴人們爭先相求的一抹煙霞，亦是……從前宮里父兄們常穿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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