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頁
父子間的氣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尷尬而冷寂。 “這上面擺的……就是齊國南下的那三十萬軍馬?” 陸元恒低頭研究了一會兒盤中布陣,獨眼中漸漸流露出常年領(lǐng)兵之人慣有的專注:“其實我們,也不是沒有贏面……” 話未說完,人已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陸澂下意識地朝父親的方向伸了伸手,卻又滯在半空,末了,緩緩收回,輕聲道:“我讓人送你回去休息吧?!?/br> 他依稀能感覺到,父親此時來見自己,或是想說些什么,但他并不確定,那樣的話說出來,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 陸元恒仿佛沒有聽見兒子的勸諫,止住咳嗽,繼續(xù)研究著沙盤: “他們駐兵的位置如此分散,應該是因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里的瘴氣……”指向幾個方向,“若我們在這幾處設(shè)伏,待齊軍忍耐不住、開始繼續(xù)向南推進時,便能借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陸澂不想讓他再繼續(xù)費力,接過話道:“便能借助地形之利突襲之,所謂地形為掛,敵無備,出而勝之?!?/br> “地形為掛,敵無備,出而勝之?!?/br> 陸元恒喃喃地重復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兒子,“你小時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還記得啊……” 陸澂抑制著情緒,移開視線,沒有答話。 那些久遠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記憶里變得模糊不清,他記得幼時背過的兵法,卻再也想不起任何與父親相處的畫面了。 陸元恒扶著廳柱、慢慢走到東側(cè)的案幾后坐下,喘了幾口氣,方才繼續(xù)說道: “你那時,只有兩三歲的樣子,生得聰明伶俐,我時常抱你站在沙盤前,給你講行軍布陣的規(guī)則。你那時,就那么一點點大,”用手比劃了一下,“記性和悟性卻都很好,我給你講什么,你好似都能聽懂,讓你背什么、也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我每次抱著你,想著你是我陸元恒的兒子,心里……也是很驕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陸澂變得貌丑結(jié)巴、孱弱拘謹,漸漸的,心中曾經(jīng)有過的那些驕傲,便不知不覺地被厭惡與恥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什么,只能顯得虛偽。蟲蠱會讓我無限制地寵愛阮氏,卻不會讓我失去理智、失去疼愛子女的能力。所以說到底,還是我這個父親,對你不公平了……” 陸澂揚起眼簾,望向屋頂垂懸的銅盤燈,只覺得那昏黃的光亮忽而變得有些模糊,在視野里斑駁暈染開來。 若說自己心無怨恨,那何嘗不也是虛偽? 曾幾何時,那個年幼無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從父親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語? 他要的,其實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樣,只是想偶爾能見到自己的父親、聽他公正地夸幾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愛溫和,只要不時時透著鄙夷與失望,便是足夠的幸?!?/br> 案幾后的陸元恒,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靜,默然等待了會兒,取過案上朱筆,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蕭齊投降,那是絕無可能之事。我們陸家以軍功立業(yè),我自執(zhí)掌玄武營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馬革裹尸的準備?!?/br> 他提筆寫下幾行字,咳嗽了幾聲,又道:“蕭劭那人,從小就心機深沉,忍得了大辱、謀得了大局,前腳讓你來招降,后腳就大軍壓至……你將來若要在他身邊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br> 陸澂平復住情緒,“我來招降,并不只是為了當齊帝的說客。南疆的十萬將士,有許多都是自慶國公府時、就追隨你左右的。他們和他們的家眷,為什么就沒有選擇的權(quán)力?我這幾日與許多將領(lǐng)都交談過,他們的擔憂與彷徨,你又可曾了解過?失去了軍心士氣的隊伍,就算上了沙場,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與不降,結(jié)果又有何不同?” 頓了一會兒,“至于將來……送你離開之后,我跟令薇也會一起離開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陸蕭兩家的仇怨,從此也就算煙消云散了。” 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在陸元恒面前從未流露過的淡然和緩,就像尋常人家的子女、向父親講述起自己的志向與人生規(guī)劃,堅定卻不倔強,平和卻不冷漠。 陸元恒的思緒,一瞬間有些恍惚起來,支肘靠到憑幾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來了,蕭令薇……你從小就喜歡那個丫頭。當初她被囚在國公府里時,我其實也想過,要把她好好養(yǎng)大,將來許給你……結(jié)果你倒是一把火燒掉了陸氏祠堂,讓她跑掉了……” 久遠的記憶,流年中的歲月斗轉(zhuǎn),到了這一刻,竟然清晰的猶如昨日。 “我現(xiàn)在,大概是想明白了,當初你為什么會做出那等狂悖之舉,你應該……是覺得陸家的姓氏給了你許多恥辱與痛苦吧?” 他虛弱地咳嗽了幾聲,聲音低微下去,“身為你的父親,我也沒什么可補償?shù)?。希望以后你面對自己心愛的人,至少不會覺得愧疚……” 陸元恒的話音,漸漸輕不可聞,身體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憑幾上。 陸澂覺察到他氣息的變化,快步走了過去,伸手扶住陸元恒。 “父親?” 許久不曾喚過的稱呼,脫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時的自己敬畏仰視過的高大男子,已然沒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