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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火熏壞了我的喉嚨,在我臉上留下疤痕……” “就因為這?” “我們約好一起走的,可是他走了,我沒走,因為一些原因……我騙了他。” 溫長嶺抬頭躺直了身子,在黑暗中微微睜開眼睛。雖然有黑布擋著,但因為外邊陽光正好,隱約也能看見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種時候誰都不能保證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有多少骨rou至親被沖散,又有多少陌生人被卷裹到一起。只要活著,有什么心結是解不開的?” “我只是怕……時間過去太久了,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時候的樣子,而且……他沒有我,似乎也能過得很好很安寧?!?/br> “你在找的那個人,我想她也一定在等你。她不會在乎你臉上留了多少疤痕,不會在乎你的聲音變成什么樣子,更不會在乎你當初為什么騙她,她只想知道你平安?!?/br> 又是良久的沉默。小朱像是仰面平躺到了地上,因為聲音忽然又換了個位置變?yōu)橛上峦稀?/br> “溫先生,你有過和至親分別的經歷嗎?” “我父母很早就過世了,他們沒有經歷戰(zhàn)爭,這是一件好事?!?/br> “除了父母之外呢?我是說,就是那種……世界上唯一或者為數不多的你想親近的人,你本來以為永遠不會和他分開?!?/br> “我有過很掛念的人,我們曾經約好一起來重慶,我先走,他隨后就來,但是他沒有?!?/br>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br> “我打聽過他的消息,我托很多人去找他,留在上海的朋友……他們告訴我他死了,和報紙上說的一樣?!?/br> 溫長嶺近乎平靜地說著這些話,仿佛已是十分遙遠的事,又仿佛近在眼前。 人們說時間能夠緩解傷痛,可是在他這里時間因傷痛停滯不前。他想不通因和果,也分不清過去和現在,那個人明明上一秒還在胡攪蠻纏地對他說著rou麻話,下一刻卻出現在新聞報紙的死亡名單上。 一定哪里出了問題。 他怎么會死呢,他那么一個不要命的人,那么多的難關和兇險都挺過來了,怎么可能說死就死呢!就算死,他也會死在我身邊,不是嗎? ——我死了,我的骨灰跟你在一起。 ——等你死了,你變成了骨灰,我們還是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樣。 戰(zhàn)爭終于結束了,可是你在哪里呢?你連骨灰都不肯留給我,我要怎么才能跟你在一起?。?/br> “你怨他嗎?” 小朱的聲音從耳邊響起,溫長嶺回過神來:“怨他?我為什么要怨他?” “只要你不怨他,還想著他,他就等于活著。” “他的確還活著,他沒有死?!?/br> “溫先生?” “三年前的城南轟炸,我好像在援救隊伍中看到過他……也可能是我眼花了,那個影子跟他很像,可惜一晃就過去了?!?/br> “世上長得像的人是很多的。” “我知道,但這也許是個好兆頭?!睖亻L嶺苦笑一聲,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等我眼睛好了,我打算找人打聽打聽,如果沒消息就回上海看看。” 小朱似乎爬起來往躺椅邊挪了挪,兩人頭一次靠得這么近,溫長嶺聞到他身上帶著股熟悉的花草的香味。 “他死了這么久,你還想著他,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br> “我們小的時候就認識,雖然時有分別但一直沒斷了聯系,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也是要在一起的?!?/br> “聽上去好像在講青梅竹馬的愛人一樣。” “差不多是這樣……” 溫長嶺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回想最后一次見面時那人逼著自己說愛他。 愛算什么?如果說一次愛就能讓對方回到自己身邊,那他想聽多少他就說多少。但哪怕他說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及對方愛自己的多吧,可惜直到失去之后他才真正體會到這份感情,一天比一天深,直到閉上眼睛就會產生幻覺的地步。 那么依賴自己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拋下自己先走呢?那么瘋瘋癲癲地追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說停就停呢?他不是承諾過,會平安等到自己去找他的那天嗎?。?/br> ——我真想永遠在那里,等你來帶我走。 ——你還會找我嗎? 是了,他一定還在那里,在某個角落悄無聲息地等著自己。 所以他得去找他,如果他不去,他就永遠在那里不會出來。 . 遠處不知哪里傳來鳥叫。太陽似乎愈發(fā)強烈了,薄薄的兩層黑布快要遮擋不住。 再過半個鐘頭應該是洪媽來給他準備午飯的時間,也可能是一個鐘頭。這兩天因為天氣太好,他經常在院子外躺著躺著就打起盹來,然后忘了時間。 “小朱?”他忽然想起身邊還有個人,輕輕喚了一聲卻無人回應。 大概已經走了吧…… 溫長嶺輕嘆一聲,索性就這么恍恍惚惚地任由自己睡過去。 陽光透過層層枝葉和黑布灼燒著眼皮,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忽然陰影籠罩下來,嘴邊倏地一麻,似是有人用唇尖輕輕擦過。鼻腔里涌進一股熟悉的花草清香,轉瞬即逝。 “……等等!” 溫長嶺驚坐起身,粗喘兩記之后猛地扯掉了遮眼的黑布。 洪媽聞聲從院子里奔出來:“溫先生,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