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夢藤天亮了就會停止散發(fā)香氣，所以，夢也自然醒來了吧。

    桑洱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眶，忽然感覺到手腕有點麻，連忙捊起袖子。對著日光，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上出現(xiàn)了一道彎月狀的紅印子——和懷夢藤的花瓣形狀很像。

    桑洱用指腹擦了它幾下，卻擦不掉：“系統(tǒng)，你不是說懷夢藤不會害人的嗎？這是什么東西？”

    系統(tǒng)：“這是吸過它的香氣、入了幻境的印記，不必理會，過幾天就會消失的?！?/br>
    桑洱這才放心了點兒，想了想，將袖子拉回了原位。

    這個印記，一定不能讓伶舟發(fā)現(xiàn)。

    桑洱回過頭，看到伶舟還在沉睡，不知是傷勢的緣故，還是因為他是幻境的主導(dǎo)者，受了影響。

    但現(xiàn)在都天亮了，桑洱有點擔(dān)心另外三個人的安危，只能去叫醒伶舟了。

    ……

    或許是受了驟變的環(huán)境影響，這一夜，伶舟閉上眼后，淺夢里浮出了許多過去的事。

    十三年前，他懷著滿腔仇烈之火，殺死了那對占據(jù)了他的心魂、又疑似挖走了桑桑的妖丹的雙生子。

    兩股逸走多年的心魂，因此回到了他的身體里。

    它們作為人類時，即是名為江折夜與江折容那二十年間，所有的回憶與愛恨，也在一瞬間涌向了伶舟。

    澎湃洶涌，令他難以招架。

    在那些記憶里，伶舟看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他看到了小妖怪桑桑和江家兄弟的緣起，看到了她被江折容收留的畫面，看到了他們在云中的生活，還有最后，她心甘情愿地嫁給江折容，并為他獻出了妖丹……

    原來，他曾經(jīng)有那么多次機會，可以改寫命運，卻全都被自己放過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的結(jié)局，是他一手造就的——如果在沙丘城他沒有無情地拋下了桑桑，她就不會被江折容救起，也不會和江折夜產(chǎn)生交集。

    若沒有這一緣起，兩年后，她就不會瞞著他救下江折夜。

    而她和那兩兄弟在云中城的日子，更是令他妒火中燒，在恨戾之中，又產(chǎn)生了一種仿佛已經(jīng)被她放棄了的徹骨恐懼。

    而且，在他收回心魂的最初幾年，兩股心魂仍保留著作為人的自主意識，它們在他的腦海里叫囂著不服氣，問：憑什么？憑什么它們要服從他？

    它們不愿融入他的心，還總會嘲笑他——

    “那時候的桑桑答應(yīng)嫁給我們，可不知道我們也是你的感情?！?/br>
    “她就是明明白白地放棄了你，選了我們?！?/br>
    ……

    一聲聲的嘲諷、刺激、報復(fù)，猶如在剜他心肝。可伶舟又做不到封閉它們。

    因為，桑桑很少來他的夢里看他。

    零星的幾次出現(xiàn)，也沒有再笑眼彎彎地說著要嫁給他、和他生孩子那些話。她只留給了他一個冷漠的，奔向別人的背影?；蚴菍χ槐楸榈負u頭，認真地糾正“我不是你媳婦兒，我只是你的仆人”。

    在很想念她的時候，他就只能自虐一般，透過江氏兄弟的回憶，去窺見昔日那個會笑會鬧的她。

    那段時間，他總是頭痛欲裂，長時間地閉關(guān)?；俗阕銕啄陼r間，才讓兩股心魂的自我意識平息下來。

    期間，宓銀為了他東奔西跑，也找裴渡幫了不少忙。

    因此，在幾年后，裴渡突然來找他幫忙招魂。為了還當時的人情，他痛快地答應(yīng)了。

    心魂歸順他之后，在他腦海里吵嚷的折磨變少了。

    同時一起變少的，還有桑桑。

    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來過夢里看他了。

    直到這天晚上，他竟久違地在夢里再見到了她。而且，仿佛天意垂憐，這次夢里的她，還是那個仍對他心存愛意和期待的她。

    他貪婪得不愿醒來，想多看看她的臉。

    但美夢終有盡時。

    迷糊間，感覺到了推力，伶舟緩緩睜開眼，在一陣空茫的哀慟后，他的頭又開始痛了。

    一個少女坐在他旁邊，有點擔(dān)心地看著他：“魔修大人，已經(jīng)天亮了，我們該走了?！?/br>
    “……”

    伶舟坐起身來，一低頭，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印痕。同時，察覺到了什么，他抬手，一觸眼角，竟摸到了一些風(fēng)干后的潤意。

    一怔之后，他臉色微變，仿佛有點難堪，冷冷地看向了桑洱：“昨晚你看到了什么？”

    伶舟的自尊心那么強，桑洱哪敢說實話，裝傻道：“??？魔修大人，你指什么？難道昨晚有妖蚺襲擊我們嗎？我睡得可好了，一睜眼一閉眼天就亮了，什么都沒聽到，剛剛才醒的?！?/br>
    一邊說，桑洱一邊悄悄地將手背在身后，下拉衣袖，把那個印記遮得更嚴實了一點。

    第119章

    角落里的那株懷夢藤,在停止散發(fā)香氣后，整株植物都偃旗息鼓，花苞也跟著收縮了,看起來就和外面那些會捕食的植物差不多,平平無奇。

    伶舟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余光掃了它一眼。

    一剎那，桑洱有點兒緊張。

    好在，伶舟很快就冷漠地移開了目光,往外走去了。

    也對，伶舟本來就沒見過這玩意兒,又沒有被它攻擊過。醒來之后,大概只會覺得那個幻境,是一個隨機生成的夢吧。

    桑洱暗暗松了口氣。

    別說伶舟了，她要是沒有系統(tǒng)告訴她這是懷夢藤，估計也不會格外注意它。

    天亮之后,這片深谷里依然彌漫著揮之不散的霧氣。野草茵茵,亂石斷流，到處都是砸碎的石頭,倒塌的植物，被壓扁的魔物尸體。可好歹透下了幾分光線。

    昨天晚上,在黑暗里蠢蠢欲動、互相殘殺的妖魔怪物，被光線一照，都躲回了各自的巢xue里。

    平靜的表象,勉強恢復(fù)了。

    走到一片高地上,伶舟一彈指,放出了一種特殊的信號——那是一種用黑霧凝成的飛鳥。

    也許是潛意識里覺得桑洱窺探到了自己的秘密,讓他感到不快，這一路上，伶舟都繃著俊臉，沒有看她一眼。

    桑洱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仰起頭，思緒放空。

    說起來，自從她綁定系統(tǒng)、進入這個世界以后，一直都有一條主線劇情，清晰地指引著她的方向，給她畫出條條框框，告訴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同時，不管她做什么事，系統(tǒng)都會用數(shù)字和百分比來衡量她的完成度。

    這些待遇，一方面讓桑洱心中有數(shù)，成竹在胸。另一方面，也是在不斷地提醒她，她和這個世界的原住民是不一樣的。

    但現(xiàn)在，原文崩壞了，正牌女主缺席，桑洱被留在了這個世界，前方卻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劇情提示。

    桑洱生平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仿佛是從這一刻開始，她才真正地融進了這個世界里，不再是一個從天上俯瞰眾人的悲歡喜樂、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她現(xiàn)在和伶舟、裴渡等人是一樣的，都是在摸著石頭過河，走向不確定的明天。

    因為沒了主線劇情，也還沒找到消除最后1000點炮灰值的方法，桑洱已經(jīng)很久沒有查看過系統(tǒng)面板了。

    這會兒，為了打發(fā)等待的時間，桑洱隨手打開面板，瞄了一眼。

    她沒抱任何希望那個數(shù)字會變化。所以，在看清面板的那一刻，不可思議的情緒，瞬間以十倍速度暴漲，占滿了她的胸膛。

    炮灰值居然減少了。

    三天前分明還是1000/5000，現(xiàn)在卻是880/5000。

    桑洱：“？！”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為什么她沒收到系統(tǒng)的提示音？！

    系統(tǒng)：“宿主，這1000點炮灰值不與主線劇情掛鉤，所以任何變化，都沒有提示音?！?/br>
    桑洱急切道：“那你至少告訴我，是什么事情觸發(fā)了它的減少機制吧？”

    系統(tǒng)：“宿主，這需要你自己去摸索?！?/br>
    桑洱：“……”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主人——”

    桑洱跳了起來，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正趕向這邊。

    萬幸的是，經(jīng)過昨晚的地震，裴渡、宓銀、師逢燈都還活著，只付出了輕傷的代價。

    此行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眾人匯合后，就原路返回，離開了這個危險的地方。

    師逢燈之后還有事，分到屬于他的那一份報酬后，就笑瞇瞇地沖他們揮揮手，道別了：“下次再見了，我走那邊！”

    至于桑洱，作為一只半路加入的弱小妖怪，不僅立了功，還福大命大地活到了最后。宓銀對她刮目相看，竟決定帶她回行止山，一展臂，就勾住了桑洱的脖子，笑嘻嘻地說：“我看你也是個可塑之才，以后就跟著我混吧?！?/br>
    這個世道，拳頭硬的人才有地位。桑洱摘不掉脖子上的黑色項圈，只能服從宓銀，跟她回行止山。

    不過，細究起來，這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因為桑洱復(fù)盤了一下這兩天的事兒——被宓銀抓來，看到裴渡在溪邊嘔吐，和他們四人一起打怪，和伶舟一起被困在石頭堆里……說不定，“和曾經(jīng)的攻略對象接觸”，就是讓炮灰值變少的條件之一。

    跟著宓銀，保持和裴渡、伶舟的接觸，也許就能摸索出炮灰值的變動規(guī)律，找到回家的方法了。

    .

    伶舟和裴渡沒有明說他們的交易內(nèi)容，但桑洱推斷出，裴渡是自愿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的，而且，伶舟應(yīng)該幫了他不少忙。

    這一趟，裴渡也與他們同行，一起回了行止山。

    春去冬來，花開葉落，一晃十三年過去了，行止山上的時間，卻好像靜止了。

    孤峰、茂密的桃花林、老樹根、布滿青苔的石道、她經(jīng)常捉魚的溪澗、粼粼泛光的結(jié)界、還有山巔的宮殿……一切都依然靜默地佇立在原地。

    進結(jié)界的時候，桑洱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結(jié)界的通行密令，居然變回了她熟悉的那一個。

    在修仙界，每一個結(jié)界都是獨一無二的，通行密令一改，它打開時的樣子也會產(chǎn)生變化。有的結(jié)界像波平如鏡的水面被風(fēng)吹皺，有的結(jié)界像絢麗的煙火劃開夜空。桑洱根本不用湊上去，離得遠遠的，就看出它又變回去了。

    要知道，十三年前，伶舟就已經(jīng)改掉了這個通行密令。所以，當她拖著半死的身軀回來找他時，被結(jié)界擋在了外面，爬不進去。

    當然，桑洱也能理解伶舟的做法。因為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不是伶舟的仆人了。

    尋常人家，辭退了保姆，也會換把門鎖。這是很正常的事。

    可伶舟為什么又把這個結(jié)界改回去了呢？

    桑洱垂眼，往口中塞了一顆炒得香噴噴的瓜子，“咔嚓”地咬開了殼。

    他總不至于那么傻，以為小妖怪1.0還會回來，這一次不想再把她擋在外面了，才做了這個改動的吧。

    她都灰飛煙滅了，伶舟是最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