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35節(jié)
她忽然意識到,碰上這種不知道哪里有點毛病的人,好像講道理真的沒啥用。 講道理沒用,那就只能來硬的了。 “蘭公子,既然你一意孤行,那就對不住了。上次幾個壞事的下場如何你大概不知道,不過他們之后再也沒有行差踏錯一步,希望你不要后悔?!?/br> 桑宿宿最后警告了一次,見對面的男人不為所動,再不猶豫,指尖彈出尖銳利甲,劃破了木箱側面,從里面扯出一卷粗布,單手凌空一抖,抓起里面的東西,旋身朝蘭因飛撲而來。 隨著桑宿宿的動作,被她壓在身后的怪物們紛紛引吭發(fā)出嘶吼,潮水泄洪般跟隨著桑宿宿向著蘭因壓來。 周見青的臉色霎時變了,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槍,朝桑宿宿心口連發(fā)兩槍,不管身邊的蘭因是個什么立場,目下可見的就是桑宿宿是絕對的敵對者,但接下來的一幕令他瞳孔一縮。 那兩發(fā)子彈竟然毫無阻滯地穿透了桑宿宿的身體,徑直射中了她后面的兩個怪物。 他心中的震動之劇烈無法言表,蘭因伸出一只手,輕輕按住了他握槍的手,雙眼還看著前方:“別浪費子彈了,槍彈對我們問陰師沒用。” 短短數秒,他們身后的人群已經爆發(fā)出了無措慌亂的求救和哭叫,上千的怪物撲過來的場景實在太過有沖擊力,就算待在蘭因的保護圈內,他們也本能地想往后逃竄。 周見青一個激靈,轉頭厲喝:“保持鎮(zhèn)靜!維持秩序!” 尖刀小隊迅速聽從命令維持秩序,注視著前方怪物浪潮的蘭因往前走了一步,他還是那張不喜不怒的平淡面容,單人提燈面對涌來的狂潮,像是狂風暴雨中單薄的松樹,速度最快的一個西服長舌怪已經撲到了他面前,眼看下一秒就要被利爪撕碎—— 蘭因抬眸,看了他一眼。 泛著淡藍光暈的燈籠籠罩住了怪物的半個身體,下一秒,光暈中的怪物就像是被橡皮擦擦除了一樣,身形逐漸變淡、虛無,啪嗒一聲,只剩下光暈外的半個身體重重砸在了地上。 “好了不起的問陰燈,通行黃泉、幽鬼避忌的神物,就用來欺負你的同類么?”伴著冷笑,桑宿宿已到了近前,她手里數點冷光向蘭因的面門射來,被蘭因抬手用幾枚竹簽子擋下。 “這話不對,”蘭因從從容容地說,“問陰燈做出來就是要用的,怎么用、何時用、對誰用,還不是看情況,蘭家拿問陰燈護佑兒孫,鬼要收我,問陰燈就對付鬼,人要害我,問陰燈就對付人,桑姑娘,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道理?!”桑宿宿氣極反笑,“你跟我講道理?!最不講道理的不就是你!” 蘭因微微往后瞥了一眼,問陰燈的功效并沒有桑宿宿眼見的這么神奇,剛才那一下只是個誤會,他短暫地開了黃泉路將那只丑東西踢了進去,不過也只弄進去一半,身體牽系之下,它很快就能爬回來。 其實比起和這些怪物真刀真槍地干,他更想找個輕松點兒的辦法解決問題,比如…… 卡bug。 每個游戲都會有那么幾個bug測試不出來,利用bug刷好處也是玩家們的拿手好活,喬晝作為游戲制作人,當然對bug這種東西深惡痛絕,但是作為玩家的時候……bug就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當然了,這里的bug單指能薅游戲羊毛的那類。 現在,他就發(fā)現了這么一個不大不小的bug。 首先可知,在有問陰燈的情況下,活人是能夠進入陰司黃泉的;其次,根據桑宿宿目前的狀態(tài)來看,她不僅沒有發(fā)現這只怪物沒死,也沒發(fā)現它的死因是被踢進了黃泉路,同理可得現在的桑宿宿還沒有到能行走黃泉的水平;最后,她提出要殺光所有外來者重啟世界。 那么假如蘭因帶著一大幫子外來者躲進了陰司,那桑宿宿要怎么達成“殺光外來者”這個前置條件呢? 他本來想收攏更多幸存者后再嘗試一下這個方法,但是桑宿宿顯然不肯給他更長時間了。 打架多沒意思啊,該用腦子的時候就不要動手動腳,尤其是他現在一點兒都不想再打架了。 “我也是愿意講道理的,”蘭因再次躲過桑宿宿的一擊,“不如我們來玩?zhèn)€捉迷藏吧?” 桑宿宿心中一凜:“你要干什么!” 入殮師對她微笑了一下,倏然抽身后退,他手中的問陰燈光芒大盛,四周霧氣如海浪般翻涌聚攏,將他們卷在中間,桑宿宿一見這景象臉色就變了,瞬間明白了蘭因想干什么。 劇情目前還處在前期,她能力尚未發(fā)展到后期溝通幽冥的地步,就算知道了蘭因想做什么也無可奈何:“蘭因!你真的要保他們?!你也會死的!重新變成一本書里的幾行字你很高興嗎?你——” 她的話說到一半,就在霧氣的遮掩下變成了長長短短模糊不清的低語,那條樸素的泥土路再次出現在了蘭因面前,道路蜿蜒曲折,深深地沒入霧氣的盡頭,蘭因微微側身,朝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周見青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黃泉幽冥,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回頭了,周先生敢走嗎?” 周見青不是傻子,他光是聽這個名叫桑宿宿的女人的話就已經明白了大半,蘭因似乎是背叛了這群怪物,出于不知名的目的要保下他們。 蘭因真的可信嗎?這條路……真的能走嗎? 周見青定定看了蘭因半晌,忽然爽朗大笑,長長手臂一伸,哥倆好地攬住蘭因的肩膀,大步走上質地黏膩的黃土路:“看你說的,有蘭先生陪著,我有哪里不敢去的?叫什么周先生啊,太見外了,叫我見青就行,那幫混小子還偷偷背著我喊我靚仔呢,我都不跟他們生氣的,哈哈哈哈哈哈……” 隨著兩人踏上土路,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似的桑宿宿迸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四周的景物開始坍塌,天穹之上的太陽抽風似的消失又出現,樹木轉瞬凋謝又飛快發(fā)芽,四季晝夜在這片天空下失去了意義,澎湃暴雨席卷了整片天地,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有重大的變故正在發(fā)生。 而在外界,一片荒蕪的魔都上,日夜觀測黑洞的觀察員睜大眼睛,從椅子上跳起來,發(fā)出喊叫:“有大霧!黑洞發(fā)生變化了!” 彌天大霧噴薄如云海,瞬間涌出來近一米高的霧氣,在翻騰的云汽中,那個遮天蔽日的巨大黑洞正在緩慢地融化,邊緣淌下濃稠厚重的燭淚紋路,深沉的不可窺探的黑色在以驚人的速度變得透明,被吞沒的城市慢慢地現出了它瑰麗宏偉的身形—— 消失了四天零十一個小時后,魔都重回人間。 第46章 幽都夜行(完) 四周的建筑在飛快地消散坍塌, 以桑宿宿為首的怪物們一哄而散,驚恐萬狀地試圖藏匿起來,跑得慢的倒伏當街, 身形面容都在緩慢地發(fā)生改變——與其說是改變,不如說是正在慢慢恢復到這具身體本該有的樣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又把幸存者們看呆了,周見青隱約意識到了什么,飛快下令:“星城!收攏群眾, 別讓他們亂跑,小心周圍建筑, 可能要出去了!” 這么喊完一嗓子,也沒管江星城聽沒聽見, 他轉頭就要去逮那個滿身秘密的年輕入殮師。 如果這下真能出去,他必須趁著這個時間趕快問出更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動用武力把人綁出去也不是不行,盡管對方看起來不那么科學…… 凡事總得試一試才知道結果嘛。 可是等他再回頭, 方才就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年輕男人已經不見了。 且不說周見青怎么焦頭爛額地試圖找出他,這個原地消失的失蹤者此刻又出現在了柳子巷前, 他對于周見青一行人的死活并不關心, 保下他們也只是為了做實驗, 現在實驗剛開了個頭實驗室就要沒了,實驗器材當然是愛咋咋地。 更重要的是……他所扮演的蘭因, 骨子里就帶有好看大戲的混沌惡屬性, 讓他在這樣的混亂里乖乖巧巧跟隨桑宿宿做清理外來者重啟世界的事,是絕不可能的,這人先前還眼睜睜地看著萬家大火燒透半邊天呢, 難道那時候他會不知道之后的動亂嗎? 但蘭因還是這樣做了, 可見這人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 能把水攪和亂了比什么都讓他高興。 于是套著這個新身份的喬晝就兢兢業(yè)業(yè)地扮演了一個完美的攪渾水尋刺激角色,簡稱“看你們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至于桑宿宿說的,這是自絕活路的行為…… 蘭因像是在乎自己的死活的人嗎? 這人比撲火的飛蛾還要瘋狂,向往著一切非常態(tài)非理性的東西,世間倫理道德未嘗可做他的束縛,生死于他而言亦不過是尋常事。 喬晝提著燈籠走進那座滿目狼藉的小院子,一地紙屑蒼茫如白雪,被風吹得四散飄零。 喬晝像是這個家的主人一樣,外出回來,習慣性地掏出袖中洋火點亮了屋檐下兩盞白皮燈籠,看著寫有“蘭”字的燈籠放出淡淡的光,他隨手掩上門,走入小院,面對著這滿地狼藉嘆了口氣。 “這要收拾到什么時候……” 他抱怨了一句,將堂屋里那臺唱片機翻出來,找出一張黑膠唱片,輕輕撥動唱針。 電流絲絲拉拉的聲音跑了一會兒,婉轉的戲腔便幽幽地從金色的大喇叭里飛了出來,如珠玉滾落,銀瓶乍破。 “瓶兒凈,春凍陽。殘梅半枝紅蠟裝。你香夢與誰行?精神忒孤往!”慕色還魂的故事咿咿呀呀地唱著,更顯得滿院寂寞空蕩。 在蘭因的記憶里,沒有什么特殊劇情需要他去走的時候,一壺茶一張唱片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在他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二十多年里,非要他出門的時候實在不多,于是短暫的大半生就浪擲在了這方小小庭院里。 喬晝從角落里翻出一只幸免于難的紙扎童女,童女做了一半,綠襖子剛上身,臉頰的緋紅還沒有涂,一彎笑靨可愛甜美,唇如點珠瞳光熠熠,可見制作者功夫之深。 他瞅了紙人半晌,并指在童女額頭上一點,旋即于虛空中做了個抓握的姿勢,虛虛攏著一團看不見的東西,抬手往童女額頭一拍,這紙扎的美人就發(fā)出了鮮活的笑聲。 “別笑了,打掃干凈?!眴虝兪疽饬艘幌滤闹埽掳?,抄起門后的大掃帚就開始干活。 遠處高低錯落的建筑的飛灰殘燼正向著這邊吹來,高高的鐘樓無聲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現代化玻璃幕墻的樓宇,而很快,這座與周圍建筑格格不入的樓宇便如沒入海水的一滴清墨似的消失無蹤,一座座形制先進特殊、造型各異的建筑拔地而起,將那些古舊典雅的磚瓦小樓抹除,沉淪在民國時期的魔都正在飛快消失,一步步退卻在廣袤土地上。 按照這樣的替代恢復速度,柳子巷被抹去也就是十分鐘左右的事情。 唱片機里柳夢梅還在贊美杜麗娘的美色無雙,亡故的艷鬼還魂踏月來見,唱腔纏纏綿綿,恨不得做了一對蝴蝶雙宿雙飛。 喬晝推開臥房的門,里面和他走時別無二致,蘭因的尸體好好地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像是陷入了永久的夢境。 喬晝是回來給蘭因處理后事的,按照普世法則,認識的人去世了總要舉辦一個葬禮,蘭因舉目無親孑然一身,又是死在喬晝手里,于情于理都要給他好好封棺入殮才對,若不是上次救濟院里不能暴露身份,其實他也應該給文森特做個墳的。 人死了要有個墳——這也算是喬晝難得堅持遵循的道理了。 不過十分鐘也不夠挖墳做棺的,喬晝放下從堂屋拿來的一應器物,掀開蘭因身上的被子,屏氣凝神開始為他裝殮尸身。 這場面有點詭異得可怕,入殮師和亡者簡直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坐在床邊的人俯下身用妝粉擦拭亡者的面容,如同鏡像里為自己入殮,陰森又帶有某種隱秘的奇詭。 入殮師沒有用鐵器切割骨rou肌膚整理遺容,桌面上琳瑯滿目都是各色胭脂水粉,像是新嫁娘的梳妝臺一般,胭脂蛾綠嬌黃雅青鋪陳一桌,燦爛似鋪開霞光一束。 蘭因生得好,就連死后也不帶焦黃枯相,只要稍微修飾容色更換衣物即可,入殮師動作輕柔而快速,從衣柜里抽出一件重工刺繡的長衫,依舊是素凈雅致的暗灰色緞面,衣擺重重海棠花蔭繁醉,靈活的手指解開盤扣,替他換上衣衫,撫平衣角褶皺,往后退了一步。 躺在床上的人唇角含笑,眉目溫柔收斂,仿佛云端仙尊醉于大夢一場,沉睡在沉沉繁花間。 但是好像還缺了什么…… 入殮師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窗外忽然飛進了一蓬細松白雪,定睛一看,才發(fā)現那是外頭童女的遺骸。 十分鐘快到了,院墻正在逐漸化成虛影。 一句“便是俺那冢上殘梅,似俺杜麗娘半開而謝”唱到一半,在“殘梅”的尾音戛然而止。 入殮師卻像是被點醒了一樣,抄過桌上那盒朱紅胭脂,尾指往里一挑,拈起一抹艷色,往逝者淺色的唇上一抹。 如有一瓣殘花飄零落在唇畔,三分神采顧盼飛揚,酣睡的仙尊身上多了一縷紅塵牽系,天惜地憐,造化鐘情。 入殮師剛剛直起腰,眼前桌椅拔步床連同上面的人盡數被霧氣吞噬,質量守恒的定律好像又古怪地開始起了作用,怎么來的就要怎么還回去,房舍如此,人亦是如此。 他提起放在一邊的問陰燈,燈籠的火焰早就變回了正常的橘黃,但隨著他的觸碰,那點燭火無風自動,自下而上變成了幽幽的淡藍,一片混亂的場景里,一小截兒黃泥土路穿墻而來,小路上站著個身形挺拔的男人,長衫烏發(fā),似云端仙雪上松,身形飄渺不定,好像一吹就能吹散。 喬晝驚訝地一挑眉,這才想起來,這個副本可是有靈魂設定的,死掉的人理論上還有鬼魂這一存在形態(tài)…… 但是不等他再做什么反應,整個院落天翻地覆,一股來自世界的巨力將喬晝推向外界,在天旋地轉間,他看見那個虛無的身影朝他伸出手,用著飛蛾撲火般的姿勢,撞入了他手中那盞問陰燈。 ——生死簿上,余生六十三年,與君共行。 隨著若有似無的一聲笑吟吟調侃,問陰燈中指長的蠟燭猛然暴漲,一眼看去已經與尋常蠟燭別無兩樣。 ———————— “尖刀小隊已經撤出,周隊正在整理任務報告,醫(yī)護救援組按照先前的計劃正在逐步展開搶救工作,不過這次比第三醫(yī)院那次要好,那些被怪物附身的人沒有進入植物人狀態(tài),身體比較健康的部分民眾已經醒來了,但是據他們說,在黑洞期間的一切事情他們都不記得了,好像是睡了一覺一樣……” 聽到這個消息,神經緊繃的一群領導者們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與東省第三醫(yī)院那次事件不同,這回魔都的淪陷可是足足栽進去五百多萬人,這是個什么概念?建國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次暴亂里,死亡人數是二十四萬人;那場席卷整個國家、動員了全民族展開的長達十四年的抗戰(zhàn)里,整個國家的傷亡人數約三千五百萬人。 而這次一個魔都就卷進去了五百多萬人,這后果是不可估量的。 更別說魔都還是東部沿海的經濟中心,其地位不可取代,光是黑洞盤踞的這短短四天內,造成的經濟損失就高達上千億元,后續(xù)的重建撫民投入更是個天文數字。 好在和第三醫(yī)院不同,這回被怪物附體的人們沒有變成無知無覺的植物人,不然就算是一個國家,想要長期負擔數百萬沒有自理能力的人的生活,也是難以想象的。 不過很快,他們就會接到來自東省的電話,那些在東省第三醫(yī)院事件中失去自我意識的人也正在陸陸續(xù)續(xù)醒來,好像他們只是做了個不知內容的大夢一般。 整個國家的心都被魔都牽動著,隨著黑洞消失、城市復現,無數城市的市中心亮起了熒光大屏,郊區(qū)煙花漫天,家家戶戶傳來喜悅的慶賀聲,瀾春江另一頭幸免于難的魔都機場大屏上閃現幾個大字。 ——歡迎回家。 質樸無華,卻懇切真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