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10節(jié)
不過腹誹歸腹誹,作為特調處的首腦,年紀輕輕就能力排眾議坐上這個位置的人自然不會是什么簡單人物,他很快就理清楚了其中的關竅。 說白了,就是要好聲好氣好吃好喝地供著喬晝,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地感化他,然后私下里用點別的手段——當然不是什么陰損的手段,只是針對這個人進行全方位的分析,對癥下藥爭取將其變成自己的同志。 至于在他的住所非私密處和所有經過的地方安置攝像頭、竊聽器等行為……邵星瀾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哪里不對。 這只是一點必要的手段,比起他曾經做過的其他事,這件事簡直就是日常的吃飯喝水。 有人會因為自己吃飯喝水而感到愧疚嗎? 喬晝在房間里轉了一圈,這套九十平的房間有兩個臥室,其中一個被改成了書房,書架還是全新沒拆塑料薄膜的,喬晝挽起袖子撕塑料膜,視線毫無異樣地掠過墻角種著天堂鳥的盆栽,將塑料膜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他還沒有神通廣大到能一眼拆穿攝像頭,但那種被人注視的怪異感覺總是如影隨形,他哪里還能不明白這里有什么東西?這種感覺直到他走進臥室才消失不見。 喬晝心里浮現的第一個嫌疑人就是那個儒雅斯文笑瞇瞇的邵星瀾。 對此,喬晝的感覺是…… 沒什么感覺。 不如說他其實很習慣這種生活。 畢竟他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場大型游戲里,既然是游戲,當然就有玩家、有制作人、有npc,說不定玩地球noline的某個玩家還是個游戲主播,他們的生活早就以某種方式被人看得透透的了,監(jiān)視器什么的不過是游戲里的一個小程序,他連自己可能是一段代碼都不介意,為什么要介意自己是不是被看光了? 一串代碼有什么好看的?哦,不對,如果是他的話,那這段代碼一定價值非凡。 喬晝甚至還有閑心感嘆一下邵星瀾做人底線之高,如果是他的話,他一定在臥室里也裝上攝像頭,面對顯而易見是重要npc的人物,竟然因為區(qū)區(qū)顧慮就放棄了探索,也太奇怪了。 之后的幾天里,就如同邵星瀾所說的一樣,喬晝在這里得到了五星級貴賓的待遇,一應衣食住行都比照公務員標準,也沒有人限制他的出行和各項自由,只要打個報告,還能得到車輛接送的待遇,特調處將他的身份也做了保密,左鄰右舍都以為他是某個部門的新職員,見了面還客氣地打招呼,偶爾聊一兩句天。 不過喬晝不知道的是,這些和他聊天的人走出電梯后,轉身就會進入另一個房間,一五一十地將對話巨細靡遺地記錄下來,包括當時喬晝的神態(tài)、動作,盡管監(jiān)控有記錄,但真正面對面交流的感覺還是不可忽略的。 在這樣近乎恐怖的全方位剖析下,邵星瀾終于在半個月后再次出現在了喬晝面前,這回邵星瀾臉上的笑容更加真摯了些,就像是…… 喬晝思索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就像是去某個培訓班進修過一樣,里頭有了種屬于人類的感染力,不再是程式化的一個“表情”了。 喬晝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著邵星瀾,難得有了點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邵星瀾的來意很簡單,他邀請喬晝和他一起前往一個京城附近新出現的黑洞。 當然,他并沒有提及文森特和終焉議會,只是委婉地說,這個黑洞是游戲類的,京城特調處人才濟濟,不過在游戲方面,倒是沒有誰能超過喬晝,希望喬晝能發(fā)揮他的特長,幫助其中的陷落者返回。 “如果你有推薦的合適人選,也可以加入我們,”邵星瀾充滿暗示意味道,“無論什么人,我們都來者不拒?!?/br> 喬晝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驟然浮現:“什么人都可以?” 邵星瀾笑起來,笑容里帶有鼓勵的意味:“不管是誰,都可以?!?/br> 第136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一) 當天晚上, 邵星瀾就派人送來了這個新黑洞的相關資料,喬晝翻開一看,難得有些驚訝。 因為資料上根本沒有什么關于這個黑洞內部情報的消息, 只有一些簡單的情況介紹。 這個黑洞剛出現時的等級是c,但在三批特調處成員入內卻音訊全無后,黑洞的等級一路攀升,直接跳到了a。 和普通民眾不同,特調處的成員可是有特殊聯(lián)絡道具的, 這種根據異能力開發(fā)出的道具并不會被黑洞屏蔽,在多次重復實驗中一直表現良好,問世以來在各次實際行動中也沒有掉過鏈子,偏偏就在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黑洞里栽了。 京城特調處的副處長曾經帶人解決過津市出現的a級黑洞, 救下了一千三百多名無辜群眾,這次任務交給他本來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但是跟前面去的兩批人一樣, 他一進入黑洞就音訊全無, 別說匯報情況的信息了, 就算是通報抵達的確認信息都沒有出現過。 副處長栽進去了,黑洞等級立即上調為a級, 到了這個級別, 需要帶隊的就只能是處長了。 難怪邵星瀾這么大方地交出了所有資料,因為能查探出的東西真的少的可憐, 唯一一個有點用的消息就他之前提起過的——這個黑洞有游戲元素。 不過正如同之前京都那個黑洞檢測出來的一樣,黑洞往往不是由單一元素構成的,單憑一個似是而非的游戲元素就想把喬晝拉進去, 這其實是不太合理的。 除非…… 喬晝合上薄薄的幾頁紙, 若有所思地歪著頭, 除非……他們手里還握著一些情報不肯透露,而這些情報讓他們意識到,這個黑洞根本不是他們目前的力量能夠解決的,必須要借助喬晝——不,應該是喬晝背后的瘋醫(yī)生文森特,甚至是終焉議會。 這實在是一步險棋。 如果喬晝和文森特的關系一般,那么邵星瀾帶喬晝進入黑洞根本得不到任何增益,很可能和前幾批人一樣折在里面;而如果喬晝和文森特關系很好,他們固然能借此得到文森特的救援……但也意味著他們需要面對來自怪物的秋后算賬。 他們甚至不能確定文森特會不會大發(fā)善心解決黑洞。 這里頭的不確定因素實在是太多了,做出這個決定的邵星瀾,也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他看起來真的不像個魯莽沖動的人。 喬晝想,但是很有趣,雖然這個選擇看起來傻乎乎的,但從另一種角度看,也著實狠毒冷酷。 ——如果不提這場行動的不確定性,單就探究喬晝和文森特之間的關系來看,邵星瀾這招真的聰明到了極點。 只要想活命,喬晝就一定會實打實地暴露出他和文森特的關系。 邵星瀾將自己的性命也放上了天平,用來賭一個事實真相。 這么看來,邵星瀾的目的從頭到尾一直沒有偏離過主題啊。 喬晝一直泛不起波瀾的心緒也前所未有地燃起了點別的東西,像野獸遇見了爭奪獵物的敵手,血管里奔涌血流的溫度都升高了一點,他要好好想一想,該怎么解這個難解的局面。 邵星瀾靠在車門上,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低著頭翻看一本裝訂匆促的文件,耐心地等待著另一個人。 現在已經是九點多,作息規(guī)律的整棟公務員樓基本上都沒有什么人了,也就顯得這輛停在這里的車有些突兀。 喬晝扣著袖口的扣子從電梯出來,一眼就看見了玻璃門外站在陽光下的邵星瀾,腳步略微頓了頓,相當坦然地欣賞起了這幅美景,略去其他的東西,邵星瀾的確有值得令人駐足的好皮相,自認為審美水平不低的喬晝很善于發(fā)現生活的美。 知覺敏銳的邵星瀾早就感覺到了不遠處絲毫不加掩飾的眼神,他不動聲色地翻過最后一頁紙,停頓了比上一頁更久的時間,等聽到了對方的腳步聲,才慢條斯理地合上文件,抬頭露出一個微笑:“早飯想吃什么?邊上新開了一家早餐店,老板是南方人,聽說老家就是東省的,要去試試嗎?” 喬晝禮貌地婉拒了這個提議,邵星瀾從善如流地打開車門:“那就直接去任務地點?” 喬晝上了車,給自己系上安全帶:“只有我們兩個嗎?” 邵星瀾發(fā)動車子,體貼地將空調的風調?。骸笆前。@一批只有我們兩個,前面進去的人已經太多了,這次從地方調來了一個特殊的異能力者,可以強行將建立過鏈接的人帶回他面前,基本能保證我們的安全,只不過發(fā)動這個能力需要很大的代價,而且還有一定時限,所以無法覆蓋太多人,兩個已經是極限了。” 喬晝點點頭,不再發(fā)問,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一路后退,逐漸模糊成一片色塊,在這些行道樹組成的綠色中,還有虛幻的女妖張著嘴高歌,翻卷的海浪一層層穿透柏油馬路,把灰色的魚尾搭在消防栓為基點的礁石上,邵星瀾對這樣奇異的景象視若無睹,駕著車飛馳而過,于是女妖也成了喬晝視網膜上斑斕的一條影子。 在陸續(xù)經過了彩色的大泡泡球、長著人手的柔軟菌類、粘稠的海帶后,車子駛入了一片被警戒線封鎖的區(qū)域,喬晝熟練地無視了兩邊慢悠悠扭動的綠色帶魚,開門下車,抬頭仰視這個巨大的黑洞。 能吞噬一切電子信號和所有光源的黑洞靜默地佇立在眼前,在視線接觸到它的一瞬間,周圍那些光怪陸離的彩色幻景驟然消失不見,如同它們從未出現過一樣。 邵星瀾跟著下車,把車鑰匙和身上的雜物都扔進一個白色的塑料箱子里,交給一邊等待的警員,用征詢的眼神看了看喬晝。 喬晝搖搖頭,沒有往箱子里放任何東西,警員也不多話,抱著箱子就走了。 邵星瀾把一只腕表一樣的藍色東西交給喬晝:“研究所的新產品,可以防止我們被同化為淪陷者,雖然后續(xù)進入的救援隊目前還沒有類似反饋,不過防患于未然?!?/br> 喬晝接過這個小東西,翻來覆去看了兩眼,泰然自若地戴上了。 邵星瀾見他扣好了背面的束帶,才移開視線:“那就走吧?” “走吧?!?/br> 他得到的回應更加平淡,兩人就像是閑暇時候遇見準備一起去吃個飯一樣,在周圍值守的警員的注視下,神情自如地踏進了那張深淵巨口般的恐怖領域。 無論多少次穿過黑洞,喬晝都覺得有種古怪的不適應,好像他被剝離了世界的胎膜,重新降生在了一個新的宇宙,短暫的失明和暈眩后,眼前重新亮起了微弱的光,他睜開眼睛,入目就是一張紅木的長案,案上一盞青銅油燈亮著穩(wěn)定昏黃的光,他手邊則是散落的木片和繩索、刻刀、毛筆。 ? 喬晝愣了一下,旋即保持面色不變,眼睛微微轉動,審視了一番四周,沒有看見其他人,才放心地開始低頭打量自己。 素色帶有卷耳紋路的亞麻長袍,領口寬松,大袖垂逶鋪陳在木地板上,他此刻是一個標準的跪坐姿勢,木地板上一層竹制的平臺,被削得薄薄的篾條編織成席子鋪滿四周,幾只蒲團散落在邊上,這個構造有點像…… 喬晝回憶了一番,像是華夏史上魏晉時期的室內構造,就連衣物也帶有這個時代特殊的寬松飄逸之風。 這是從未有過的狀況。 他以前到達黑洞中,至少自身都是沒有任何變化的,這種一鍵換裝的狀況……明明是淪陷者的待遇,可他又非常確定他此刻還是他自己,并沒有變成別的什么人。 喬晝伸手摸了摸空無一物的手腕,沉吟片刻,將這點無足輕重的猜測扔到一邊,轉而饒有興致地觀察起了四周。 房間是通透開闊的大間,多用移門和屏風遮擋,掛著羅帷的柱子旁放置著作為裝飾品的瓶花,瓶子里多是伶仃單薄的一支虬曲老枝,雖然別有凌厲鋒銳之美,卻帶有令人心驚的肅殺。 顯貴之家。 僅僅一瞥,喬晝就判斷出了這戶人家的地位。 而且不是豪富勛貴之家,是重在修行內德傳承祖訓的世家或詩書之家。 而現在的他,則是因為某種原因被眾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原因很簡單,這樣的大家庭里,子弟讀書竟然沒有人在旁服侍,看本人衣物穿著和房間布置來看,本尊絕不是不受重視的小可憐,那只能說明這個人因為某種原因——犯了大錯之類,正處于不太妙的境地里。 是什么錯誤,能讓一個還算受重視的子弟,成為家族中的小透明呢? 喬晝將視線落到面前的桌案上。 在紙張還沒有普及時,用以書寫和記錄的工具就是竹刀、竹簡,還有簡易的毛筆,一片片削好的木片用牛皮繩索串聯(lián)起來,就是一卷書,也因此會有“學富五車”這一成語的出現,喬晝現在面對的就是這樣一本還未完成的“書”。 他輕輕捏起尚未串聯(lián)完成的簡牘,簡單翻閱了兩下,竹簡上能記錄的字數有限,他很快就看完了上面的內容,也瞬間明白了導致此人境況窘迫的原因。 謝琢,出身門閥世家、少有盛名的謝氏子弟,在這個皇室凋敝、世家坐大的時代,他原本有著錦繡前程,可以從清貴職位做起,一路入閣封相,成為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人物,接替長輩撐起謝家棟梁,變成下一個世家標桿。 然而在他按部就班跟隨長輩安排進入朝堂刷資歷后,事情卻發(fā)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謝琢進入丹青臺重修史書,這本來是一件不費什么力氣又有大功勞大名望的事情,只要按時上下班、核對一下舊史中有無缺漏,再依樣謄抄一遍就好,哪知謝琢一上來就悶不吭聲地搞了件震動朝野的大事。 他要重修六年衛(wèi)國戰(zhàn)役的史記。 六年衛(wèi)國戰(zhàn)役,來自西方的戰(zhàn)火彌漫了豐饒安寧的大夏國度,將半壁江山拖入了血與火的戰(zhàn)爭中,數十萬將士、平民死在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每一家每一戶都在這六年中掛起過白幡,這是大夏王朝心底愈合不了的傷痕。 但更重要的是,在這場戰(zhàn)爭勝利前夕,無故暴斃的先帝,以及鐵板釘釘能夠繼承皇位卻在先帝駕崩后戰(zhàn)死邊關的先太子。 六年衛(wèi)國戰(zhàn)役,直到戰(zhàn)爭結束后的第十年,記錄這段歷史的書冊還是一片空白,皇帝似乎一點都沒有要修撰這段歷史的意思,這也讓底下人對六年衛(wèi)國戰(zhàn)役諱莫如深。 而現在,謝琢站出來,說他要重修這段歷史。 當然,因為不知名的原因,現在這個被眾人認為是失心瘋了的謝家三郎,成了喬晝。 第137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二) 喬晝從容自若地斂了斂過于寬大的袖子, 騰出手拼了拼那堆零散的竹片,上面大多只記錄了只言片語。 “……二十六年秋,天大旱, 渭南十五州顆粒無收,漠北邊境糧草十不存一,上使戍北軍盡取民用, 常平、天豐二倉皆空……” “漠北大饑, 人相食,千里無雞鳴, 白骨露于野……” “北蠻南下,連克儋、平、余三州, 每下一州,必行屠城之舉, 烹煮民眾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