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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降維 第114節(jié)

    而可以在整個京城年輕一代中脫穎而出的謝琢,就是邏輯鬼才中的邏輯鬼才,辯論高手中的辯論高手,耍嘴皮子的天下第一,罵人不帶臟字的舉世無雙。

    雖然他已經(jīng)低調(diào)了好幾年,但不代表他的戰(zhàn)斗力有所減弱。

    想和他打贏嘴仗,也得看看他腳下踩的那些文人尸體答不答應(yīng)。

    “謝家小兒好利的一張嘴?!北可袝椭x家老爺子差不多年紀(jì),一張嘴就擺出了長輩教訓(xùn)晚輩的架勢,刻意跟著皇帝一起忽略了謝琢同朝為官的身份,明擺著是要以大欺小。

    謝琢這回終于紆尊降貴投了一個眼神過去,冷冷淡淡語氣毫無波瀾地回答:“堂上高壽好厚的一張臉?!?/br>
    嘶——

    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像是小旋風(fēng)卷過朝堂。

    謝家這個老三,以前有這么狂嗎?!

    謝家的這些小孩,不都是教養(yǎng)得一個模子,溫文爾雅,君子風(fēng)范,被所有世家引為典范……這個謝三名動京師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br>
    怎么幾天不見,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不,也不能說是變了個人吧……

    與謝琢同輩的年輕郎君們現(xiàn)在多任微末清貴要職,坐在稍許偏僻的地方,他們沉默不語,眼神復(fù)雜地看著那個脊背筆直言語如刀的青年。

    他們都曾經(jīng)在文會上和謝三郎君交鋒過,與他文雅矜貴的做派不同,這位三郎君甚少開口,每次一開口必戳人死xue,刀刀見血,字字藏鋒,且極其擅長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從不搞什么委婉的君子之風(fēng),對方好好說話他就好好說話,對方罵人他就照樣罵回去,曾經(jīng)有個倒霉蛋被他罵得氣出了羊角風(fēng),此后一見謝三的車駕就犯病。

    也正是這場文會,謝三郎君謝飲玉一戰(zhàn)成名,從此以往,凡是有謝飲玉出席的文會,他的對手都舉止端方,用詞文雅,一變以往文會罵戰(zhàn)成風(fēng)的習(xí)性。

    不過可能就是因?yàn)檫@個原因,導(dǎo)致很多人漸漸淡忘了謝三郎君的這項(xiàng)本事,把他當(dāng)成了無害溫文的仁弱君子。

    謝琢仁德端方,君子風(fēng)范,卻絕對和什么“弱”搭不上邊。

    兵部尚書顯然就是那個老糊涂了的典型。

    他一雙蒼老的眼睛睜大了幾分,自從他平步青云后,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人這么當(dāng)面罵過他了,以至于這個曾經(jīng)也算是叱咤文會的老文士有片刻的怔愣。

    短暫怔愣一瞬后,他立即反應(yīng)過來,這回他沒有和謝琢對戰(zhàn)了——與小輩堂上對罵,無論謝琢怎么有問題,到底也顯得他為老不尊,于是他當(dāng)機(jī)立斷轉(zhuǎn)向垂著頭闔著眸仿佛入定的謝首輔。

    “謝大人,貴家的教養(yǎng)就是這樣的嗎?”

    一聲沉沉陰郁的質(zhì)問,堂上所有大臣都清楚地感知到了兵部尚書語氣里陰冷的怒火,他們屏氣凝神等待著謝首輔的回應(yīng),等了好半晌,他們才聽見一聲斷續(xù)的——

    “呼……”

    所有人:“?”

    這什么意思?

    眾人都愣了一下。

    坐在謝首輔背后的一名謝家子弟慌忙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微微傾過身體,搖了搖家主的身體,用壓低了卻足夠所有人都聽見的聲音說:“叔祖父……叔祖父!醒醒,趙大人和您說話呢?!?/br>
    老首輔打了個晃,又長長地打了個清晰緩慢的呼嚕,才慢吞吞地掀開眼皮,轉(zhuǎn)過頭:“誰???”

    兵部尚書的臉色已經(jīng)氣得紫漲,咬著牙半天才壓下即將噴薄的怒火,慢慢道:“謝大人老邁,朝堂議事竟然也能夢會周公……”

    沒等他說完,謝首輔掀起眼皮,點(diǎn)頭附和:“是啊,老朽年邁,也是該功成身退了,不如回家含飴弄孫,得享天年——”

    不等他說完,立即有一大群人先后阻攔,就連上面看戲看得愉悅的皇帝也出聲勸了幾句,才攔住謝首輔順勢要說出的掛印之語。

    被老狐貍不動聲色堵回來吃了個悶虧的兵部尚書面色青白,他頓了頓,將思緒從這些有的沒的上轉(zhuǎn)開,回到了謝琢先前捅出的刀尖上。

    假軍錢。

    這到底是謝琢一個人的意思,還是謝老狐貍在背后指使他?

    看剛才老狐貍包庇謝琢的樣子,難道謝家也想來啃兵部一口?

    腦子里紛亂飛快地轉(zhuǎn)著各種各樣的念頭老尚書動作和反應(yīng)卻都不慢,這些在朝堂上都快要長成精怪的老東西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當(dāng)即就換跽坐為跪立,抬手拔下束發(fā)的簪子,解下冠帽放在面前,對著丹陛大禮參拜。

    “陛下!謝琢所言不盡不實(shí),具為誣告,臣執(zhí)掌兵部多年,不敢說絕無疏漏,但也是勤勤懇懇,唯恐辜負(fù)陛下信任,然臣資質(zhì)駑鈍,行事定有不周之處,惹來四方怨言,俱是臣為人不夠圓融之故,丹青令既指明臣有此大錯,臣無法為沒有做過的事自證清白,但求陛下執(zhí)掌道義,還臣一個公道!”

    “請陛下遣人,徹查兵部上下,若卻有人私造假軍錢,臣自請流放嶺南三千里,若兵部實(shí)在清白……”

    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巧妙地留了個言語空白,才“大發(fā)慈悲”地說:“但請丹青令親至兵部大堂,向我兵部上下無辜同仁告罪!”

    話里話外,他都已經(jīng)將假軍錢的事情和自己撇干凈關(guān)系了,無論怎么聽,他都是個無辜的不知情者,惹來這場禍?zhǔn)乱彩且驗(yàn)槠綍r替皇帝辦差過于耿直不會轉(zhuǎn)彎所以被陷害。

    果然是千年的狐貍成了精,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把自己摘出來了。

    上首的皇帝一直面色沉沉,從聽到謝琢指控兵部私造軍錢開始,他就是這個神色,眼睛微微低垂,像是在靜默地傾聽,又像是在思考。

    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和想法。

    天威難測,莫過于此。

    兵部尚書趴伏在地上,呼吸平緩冷靜,數(shù)年摸索下來,他對這個皇帝的脾性還算是有所了解,一個多疑、不夠果決的君主,可能剛才因?yàn)橹x琢斬釘截鐵的話,皇帝對兵部已經(jīng)有所懷疑和不滿,但他現(xiàn)在以退為進(jìn)自請調(diào)查,皇帝肯定又會因此而產(chǎn)生些許疑惑,疑心有人在針對兵部、自己是被當(dāng)?shù)蹲邮沽恕?/br>
    果然,在經(jīng)過片刻的沉默后,皇帝出聲了:“卿無需擔(dān)憂,此事朕定會查個明白,還卿一個公道?!?/br>
    “既是查兵部事,為避嫌,請陛下勿要派遣臣的門生故舊。”老尚書主動道。

    這其實(shí)是一句廢話,不用他說皇帝也不可能派他的學(xué)生朋友去查他,但他畫蛇添足地這么一說,就顯得他大義凜然無愧于心了。

    事實(shí)上,他這句廢話一說,皇帝的面色還真的舒展了一點(diǎn)。

    “那就……”皇帝的眼神開始往刑部和御史臺的方向飄。

    刑部執(zhí)掌天下刑獄事,御史臺行檢察百官之職,都是和這件事擦邊的,找誰都行。

    然而他還沒開口,安坐不動的謝琢又幽幽地出聲了:“軍錢通行,需經(jīng)戶部收攬,至國庫支取民錢交換,御史臺定期往戶部核賬清查,竟然從未發(fā)現(xiàn)入庫軍錢有問題嗎?刑部比鄰御史臺,互通有無多年,其中能人也未曾提點(diǎn)一兩句?”

    這話實(shí)在有點(diǎn)強(qiáng)詞奪理,御史臺檢察戶部雖然有一條定期核賬的內(nèi)容,但這個定期只是年末對一對賬本罷了,御史臺里也不是專業(yè)打算盤的,核對賬本就是走個過場,誰會專門去國庫里翻錢來看?

    但如果非要說它失職……也不是不行,而刑部那個就純屬無妄之災(zāi)了。

    互通有無哪里管得到人家御史臺怎么工作?!

    這話一出口,原本還坐著看兵部笑話偷偷發(fā)笑的戶部、御史臺、刑部都傻了。

    這炮口怎么就突然對準(zhǔn)他們了?

    一群老爺當(dāng)即橫眉豎眼就要卷袖子噴回去,誰成想謝琢吸引了半個朝堂的火力后壓根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繼續(xù)冷冷地說:“……吏部執(zhí)掌官員選拔,選出這么一群無能官吏填充六部,可見也是才不配位,便是撒米紙上,使雞相啄,啄出人名選填六部,也不過如此?!?/br>
    “王大人久居吏部尚書之位,便是做了一只啄米之雞嗎?”

    這話實(shí)在是太狠了,狠到連心性足夠沉穩(wěn)的謝家子弟們都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過來看了謝琢一眼,懷疑自己這個族弟族侄是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附身了。

    “豎子安敢!”王謝兩家都是門閥大家,這一代的吏部尚書也是副相之一,正是王家家主,家主被這么冷嘲熱諷,王氏子弟哪里認(rèn)得,當(dāng)即便有人厲聲呵斥。

    眼見下面要打起來,一直打瞌睡的謝首輔終于醒明白了,提高聲音制止:“朝堂之上喧嘩高語,成何體統(tǒng)!”

    王家子弟對謝琢怒目而視,皇帝不勝其煩地?cái)[了擺手:“飲玉說話太刻薄了些,快快向王卿致歉!”

    謝琢偏過頭,看了始終一動不動端坐的王家家主一眼,拱手頷首行大禮:“小子無狀,言語冒犯大人。”

    王老爺子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點(diǎn)了下頭,沒有說話。

    皇帝也怕謝琢再說出什么話來搞得堂上血濺五步,急忙道:“那此事,便交由王卿可好?謝琢為副手協(xié)助?!?/br>
    他想得明白,謝琢剛剛才惹怒過王尚書,他們倆斷斷是不可能沆瀣一氣來糊弄他的,吏部又和兵部八竿子打不著,交給王尚書正是最好的選擇。

    皇帝越想越覺得這一招巧妙,當(dāng)即就要拍板定下,王尚書插嘴:“陛下容諒,臣也確是年高,只怕途中緩慢奔波累及陛下大事,臣之幼孫尚且能用,雖則年輕稚嫩,行事也略有章法,可否讓其代臣出面?”

    皇帝略想了一想,在身邊內(nèi)侍的提醒下看見坐在不遠(yuǎn)處始終靜默的王瑗之,想起來這位大名鼎鼎的王家鳳皇子,首先就猶豫了一下。

    他可沒忘記謝飲玉以前和王鳳子是常同進(jìn)同出的好友呢。

    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自從謝琢不知天高地厚地說要修史以來,以前與他交好的人都沒有再上謝府去了,再加上謝琢剛剛還指著鼻子罵了王鳳子的祖父,這兩人無論如何是不能混到一塊兒去了。

    這么想著,皇帝放松了許多,寬厚地點(diǎn)頭:“既如此,就如卿所言吧,以王瑗之為正,謝琢為副,共查此事。”

    一直低著頭的王瑗之面無表情地抬起臉,在身邊同僚的提醒下慢慢出列謝恩,比他動作利落的謝琢已經(jīng)直起了身體,王瑗之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身旁謝琢的手上。

    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謝琢半截袖口里露出的一點(diǎn)蒼白手指,上面帶著一點(diǎn)被尖銳之物割傷的血痕,已經(jīng)褪成了結(jié)痂的褐色,像是淋漓的墨跡,印刻在這個人身上。

    飲玉,這就是你要送我的登云梯嗎?

    若能徹查此事,翻出些東西來,那的確是累累功勞,足夠他一路平步青云,可若是最后證明了軍部確實(shí)清白……飲玉,身為首告的你要如何自處呢?

    還是說……你已經(jīng)有了什么確鑿證據(jù)?抑或……你想要的并不是這個?

    第140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五)

    雖然給了謝琢一個副使的名頭, 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皇帝像是忘記了謝琢自身還是個“待罪之身”,他現(xiàn)在本來應(yīng)該待在謝家, 安安份份地等待朝堂諸公為他定下一個罪名,然后或去職幽閉在家, 或直接流放漠北。

    根據(jù)上次四皇子透露的消息, 很可能是后者。

    總而言之, 他此刻出現(xiàn)在鳳凰臺內(nèi)就已經(jīng)是一件違逆圣意的事情了。

    不過因?yàn)榛实蹚念^到尾都沒有提起這件事, 眾臣工也都是人中人精,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紛紛識趣地對此閉口不言。

    既然皇帝沒有提及這件事, 那謝琢就還是個待罪之身, 這位新走馬上任的謝副使, 可完全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么風(fēng)光。

    天知道皇帝假作寬厚, 是不是在等著這件事解決以后扯著這點(diǎn)由頭秋后算賬呢。

    朝會散去后,大部分人還是對謝琢避之唯恐不及的態(tài)度,有些人則將厭惡的情緒表達(dá)得更為明顯,他們大多供職兵部, 謝琢這么一告, 字字句句都在指責(zé)他們尸位素餐無能癡傻,他們能容得下謝琢就怪了。

    在第四個人陰陽怪氣地走過謝琢身邊拋下一聲嗤笑后,謝琢幽幽地調(diào)轉(zhuǎn)視線瞥了他一眼,盡管他什么都沒有說,但這個眼神不知怎么的就激怒了那個人,原本打算抬頭挺胸走出去的兵部官員怒目圓睜:“謝飲玉!你這是什么眼神?”

    謝琢眼簾微動, 神情疏朗平和:“這位……”

    他停頓了一下, 仿佛是在思考回憶, 過了半晌才歉意地微微一笑:“這位大人實(shí)在面生,琢竟不記得以前曾與大人相見?”

    謝飲玉的從前是個什么概念,他從前認(rèn)識的人是這個兵部的官吏一輩子都不可能同桌共飲的人物,所以盡管只是這樣平淡隨和地一問,也讓對方感覺到了某種難以言明的屈辱。

    “謝琢!你現(xiàn)在不過是一名前途盡毀的犯官,若非你姓謝,你的尸骨早就已經(jīng)涼透了,你竟然還敢厚顏無恥堂皇進(jìn)入鳳凰臺?陛下寬仁容讓你,你尚不知收斂,世上怎會有你這等惡劣之徒!”

    他的話像是連珠炮一般沖出口,不過他還殘存一點(diǎn)理智,知道咆哮大殿是個重罪,刻意壓低了聲音,一時間除了他們二人外,竟也沒有其他人發(fā)現(xiàn)哪里異常。

    而在謝琢看來,他只是平平無奇地問了個問題,迎面就被一頓嚴(yán)厲斥罵,不由得短暫地愣了愣,等他反應(yīng)過來,眉梢一挑就要罵回去時,王瑗之臉色陰沉地走到了他身旁,單手按住他的肩膀堵住了他的話。

    “大人這是何意?謝……琢既然能出現(xiàn)在鳳凰臺且被陛下賜座,這等犯官之稱就有待商榷,難道大人是在指責(zé)陛下是非不分嗎?”王瑗之聲音有點(diǎn)生硬,盡管他已經(jīng)將嗓音盡可能放得柔和,也要掩蓋不住那點(diǎn)壓抑情緒。

    那人見了王瑗之出面聲援謝琢,表情就不大好看,他頓了頓,冷笑一聲:“王家鳳皇子,和欺侮你長輩的人也能如此親昵,倒是小瞧你的心胸了?!?/br>
    他的話里充滿諷刺意味,連帶眼神里也閃爍著輕蔑的光,王謝門閥顯貴,無論是謝琢還是王瑗之,都是世家子弟里一等一的人物,但到了朝堂上,還是必須遵守朝堂上的規(guī)則,他的官職比他們倆高,雖然只有一線,甚至他們很快就會因?yàn)榧沂阑蚱渌蚱讲角嘣?,但此刻,他們就是需要見面對他稱禮。

    這種只顧一時之氣的做法其實(shí)非常愚蠢,誰都知道王瑗之身為王家子弟,日后必定會是一方巨擘,在他微末時得罪他是白癡才會做的事情,不過人這一輩子總有這么幾個時候是情感大于理智的。

    王瑗之被隱晦地諷刺了一句,面上不見怒色,平平靜靜地瞥了對方一眼,這一眼里什么東西都沒有,卻讓那人不由自主閉上了嘴。

    “謝首輔的車駕停在下面很久了,大概是在等你?!蓖蹊ブ辉倮頃莻€人,轉(zhuǎn)過臉提醒謝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