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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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看出了謝琢在想什么,趙無缺擺了擺手:“不必想這么多,趙家現(xiàn)在就剩下我一個,定州軍軍權(quán)遲早是要交還朝廷的,趙家守著定州,也不是為了當(dāng)這個吃風(fēng)喝雪苦巴巴的大將軍。要說趙家的清譽么……” 趙無缺眼里劃過了一絲冷森難明的東西:“那玩意又不能當(dāng)飯吃,再說了,等我死到下面去,上面的人咋說跟我也沒關(guān)系?!?/br> “硬要說的話,就是我拿我一條命當(dāng)籌碼,想跟謝三郎君換點東西?!?/br> “將軍拿了這么大的籌碼,想必所圖非小吧?謝琢人微言輕,怕是上不了將軍這等豪賭的賭桌?!敝x琢搖搖頭,籠著袖子就要站起來。 他已經(jīng)隱約知道趙無缺在打什么主意了。 趙無缺用手中撥弄炭火的竹棍子敲打了一下鐵火盆的邊緣,不輕不重地說:“我拿我一條命,換謝三郎君一條命,也算得上是個公平買賣吧?” 謝琢停下了腳步。 趙無缺垂著眼皮,沒有再擺出那種油腔滑調(diào)的樣子,像是一頭狼吃飽了縮在溫暖的地方懶懶地打瞌睡,渾身的皮毛都溫順地攤開。 “三郎君史筆如刀,篆刻丹青,我想請三郎君寫一點東西,這點微不足道的潤筆之資,還請三郎君不要嫌棄?!?/br> “趙將軍的一條命如果還能說是微不足道,那世上還有什么能稱得上價值連城呢?”謝琢平平淡淡地反駁了一句,沒有回頭,仿佛只是順口一問,“將軍想要我寫什么東西?” 趙無缺放下棍子,眼睛盯著閃爍火星的炭盆,浮動的橘色火焰在他臉上照出了一圈明滅不定的光影。 他沉聲回答:“要命的東西?!?/br> 謝琢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發(fā)出一聲長笑,袍袖一掀旋身坐回原位,抖開遮住手指的棉袍衣袖,將傷痕累累的雙手往火盆上隨意一探,大模大樣地烤起了火:“要命的東西?那真是巧了,我來漠北,就是為了看清楚那些要命的東西,能有多要命,夠不夠把鳳凰臺捅出一個窟窿,讓上頭照下一點光來。” 趙無缺呆了似的盯著謝琢看了半晌,那道猙獰的傷疤抽搐了兩下,驀地扯開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 打這天之后,趙無缺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伴,天天呼喝著給謝琢玩這個玩那個,堂堂一個定州軍大將軍,渾身招貓逗狗的習(xí)氣半點兒沒消,帶著謝琢在定州城里上躥下跳,好歹他還記得做壞事要隱姓埋名,一天到晚用布巾擋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骨碌碌瞎轉(zhuǎn)。 謝琢任他帶著到處瞎胡鬧,兩人因為沒錢被老鴇子揮舞著苕帚打出窯子時,他面不改色躲避苕帚的樣子看起來比趙無缺有大將之風(fēng)多了。 聽著老鴇中氣十足的呼喝被落在身后,謝琢低頭拍去衣袖上苕帚的碎枝子,扯平褶皺的衣擺,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瞬間又恢復(fù)了翩翩公子的架勢,而跑在后面承擔(dān)了大部分火力的趙無缺則蹲在地上,像是一只野性未消的狼犬,呼啦啦一甩頭,把頭上的臟東西甩得到處都是,末了隨意地跳了兩下,伸伸胳膊腿,發(fā)現(xiàn)沒有缺零件,就滿意地一抖腿:“好家伙,童四娘的苕帚功還是威風(fēng)赫赫氣勢不減當(dāng)年啊?!?/br> 謝琢慢條斯理地擇去粘在領(lǐng)口的最后一根碎枝子:“這位就是你說的一定要帶我去見一見的‘好漢子’?” 趙無缺故作驚訝地瞪大眼睛,理直氣壯:“她難道不是條好漢嗎?!” 謝琢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趙無缺拉著這位謝三郎君七拐八拐,拐上了定州城里最大最繁華的一條路:“童四娘出身貧寒,幼年被賣進窯子,很是吃了許多苦,后來她接替那里的粉頭成了新的老鴇,這個園子就只收容清倌兒了,里頭的點心可是一絕!尤其是芙蓉酥和石榴糕,整個定州城沒有比她家做得更好的了!” 謝琢安靜地聽著,他知道這個時候并不需要他多嘴多舌,趙無缺現(xiàn)在需要的就是一個聽眾……或者說,一支筆。 “……定州戍衛(wèi)戰(zhàn)爆發(fā)后,我大父和父親先后戰(zhàn)死,定州城破,百姓舉家逃難,但是城中百姓太多,一時間無法全部疏散,二叔帶兵繞后阻擊,大母為防萬一,不肯帶我離開定州,又怕護衛(wèi)龐雜引人注目,就遣散了所有守衛(wèi),獨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br> “北蠻進城之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交出趙家人?!?/br> “我們趙家人殺了太多蠻子了,殺的他們膽戰(zhàn)心驚,見到趙家旗就毛骨悚然,現(xiàn)在捅破了趙家的老巢,可不就是要斬草除根?” “我和大母東躲西藏,是童四娘把我們藏了起來?!?/br> 趙無缺停下來,在路邊一個破爛的攤子上買了一塊糖糕,分給謝琢一半:“可甜!” “她讓我假扮窯子里的大茶壺——哦,就是龜公,還給我安排了一個‘相好的’。” 說到這里,趙將軍臉上也浮現(xiàn)了一絲無奈的笑意。 那年趙無缺還是個遛狗逗鳥一事無成的紈绔子,面對著滿城風(fēng)雨心神惶惶,祖母死死掐著他的手,告訴他如果城外趙家軍敗了,那他就要站起來,接過定州軍的大旗,收攏潰兵繼續(xù)作戰(zhàn),為此他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就算折斷骨頭,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滾,也要在北蠻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所以被童四娘拉去做了大茶壺時,他一點要抗議的心思都沒有。 但他顯然沒有意識到,祖母口中所說的“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滾”到底有多么意味深長。 北蠻破城,燒殺搶掠之后,就是尋歡作樂,尋常人家的姑娘被他們糟蹋了個遍,他們就開始琢磨著學(xué)中原人的玩法,要“做新郎”。 滿春園里二十三個清倌兒,都是披著嫁衣,被趙無缺一步一步背出去、背進北蠻人的帳子的。 童四娘亦步亦趨地跟在趙無缺身后,一見趙無缺要抬頭就用棍子抽打他的腿,大聲喝罵他,看得旁觀的蠻子們興高采烈。 紈绔子的骨頭在這一聲聲嘲笑中被搓磨圓潤,掌心掐出了血,這時候,他才恍惚明白,大母那一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每一個被他背出去的清倌兒,都沒有反抗,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她們都知道童四娘收留了個什么人,也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北蠻人將“交出趙家人賞銀百兩永保平安”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定州城里所有姓趙的人家都被屠戮的一干二凈,舉報的人也的確如數(shù)得到了賞銀,家門前懸起黃旗,北蠻軍兵過門不入。 但在趙無缺的背上,她們自始自終都沉默無言,一個字也沒有說。 趙無缺背出去的二十三個清倌兒,最后活著回來的只有兩個,一個瘋了,口中只含糊念叨著“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一個癱瘓在床,從此口不能言。 趙無缺咽下最后一口糖糕,揉碎油紙:“她們本來可以清白赴死的,是為了我才沒有這么做,北蠻人離開后童四娘把我趕出來,叫我以后不許提起滿春園,也不許再回去。” “趙家人都是大英雄,我們只是窯姐兒,這輩子能救一回英雄,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說嘴了?!蓖哪镞@么說著,但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知道趙無缺是怎么躲過北蠻刮地似的搜羅保住性命的,也沒有人知道滿春園那二十一個死得寂寂無名的窯姐兒,和一瘋一癱的無辜姑娘。 “我不怕他們說我是藏在窯姐的裙子底下活下來的,大不了等我死了再去給老頭子賠罪好了。我還記得她們的名字,你的字好看,替我寫了吧?” 趙無缺仿佛隨口這么一提,謝琢拈著那半塊糖糕,點了點頭。 “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 趙無缺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念,中間沒有分秒的停歇,好像這些名字早就在他心中反復(fù)念誦了無數(shù)遍,直到今天才得以被珍之重之地拿出來、重見天日。 第146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十一) 趙無缺這個人, 雖然頂著定州軍統(tǒng)帥的名號,但是一點兒大將軍的氣質(zhì)都沒有,招貓逗狗的習(xí)性很有點市井地痞的二流子風(fēng)范,而且對整個定州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 哪家店鋪后頭的瓦缸底下有個地窖、哪面墻的墻根兒上有個被遮住的狗洞、哪條街的屋檐設(shè)計奇異能藏下一個人不被看見、哪間房子有個廢棄已久的閣樓……他皆能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 趙無缺舉著一串燒糖人指指一處堆滿垃圾的死角:“里面有個凹, 剛好可以貼著墻根兒躲個人。” 謝琢沒有詢問他為什么會單單對這種藏匿之處頗為了解, 趙無缺當(dāng)個故事講, 他就當(dāng)個故事那么聽。 這幾天里,趙無缺帶他走遍了大半個定州,隨口指著一戶人家就能給他講上一段故事。 破茶鋪的老夫妻有六個兒女,兩個兒子在跟隨老趙將軍出征北蠻時戰(zhàn)死沙場,兩個兒子在定州城破那天站上了城頭御敵沒有回來,一個女兒為救重傷的趙家軍被流矢射死,只剩下一個女兒帶著年幼的小侄兒侄女獨立女戶奉養(yǎng)父母。 橋頭一家店鋪關(guān)張已久, 擋門的木板破爛腐朽,門上卻掛著許多干凈的白布紙花,趙無缺說這家店原本是家金鋪,里頭有個鼎鼎大名的財迷老板。 這老板明明家境殷實,為人卻吝嗇得令人發(fā)指,天天去收菜市剩下的那點兒爛菜幫子吃, 還要收鋪子里金匠的伙食費, 提溜個破袋子?xùn)|走西逛撿破爛東西回去珍藏, 被左鄰右舍譏笑為鐵公雞,定州城破那天,他因為要收拾財物沒趕上大軍護送百姓出逃, 被北蠻攔堵在了城里。 北蠻在城里過篩子似的燒殺擄掠, 要求百姓拿錢買命, 橋頭住的都是窮苦的手藝人,不少人家已經(jīng)想好第二天一早起來找根麻繩自我了斷了,哪成想早晨起來推門一看,家家戶戶門口竟然都擺著一個破布袋子,里頭明晃晃黃澄澄地放著足夠贖命的金銀。 橋頭的數(shù)十戶百姓依靠這些錢掙扎著活了下來,北蠻來時只盯著金鋪要錢,窮困潦倒的財迷打開鋪子大門任他們搜刮,里頭哪有什么金銀,全是爛菜幫子和許多不知所謂的破爛玩意,一無所得的北蠻氣不過,索性一刀把財迷給殺了。 這家金鋪子自此之后就關(guān)張大吉,不過橋頭的百姓每年都會來給他擦擦鋪面,往門上插幾朵花。 城西的草藥堂底下有個地窖,郎中偷摸救了十幾個趙家軍的傷兵躲在底下,靠吃嚼草藥硬是挺過了北蠻搜城屠戮的十六日,定州軍現(xiàn)在采買草藥大多會先來這里看一看,郎中靠著這個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富戶。 還有城南的貨郎、甕城旁獨居的老婦人、書齋里頭抄書的夫子…… 趙無缺像是恨不得把整個定州城大大小小的故事都給謝琢講一遍,一邊走一邊說,他們最終停在了北城一座結(jié)構(gòu)粗曠肅穆的宅邸前。 從外頭看,能看見里面建筑線條平實的屋檐,還有間隔較遠的小小望樓,儼然一座微型的軍事堡壘,根據(jù)宅邸圍墻的長度推算,這顯然是一戶子嗣繁茂的人家,院戶繁多,人丁興旺。 宅邸外的墻壁上全是熏黑的裂跡,屋瓦碎裂,墻垣半塌不塌搖搖欲墜地站立著,一人多高的荒疏草叢野蠻生長在墻壁裂縫之間,門房只剩下了被火焚燒后的骨架,一塊牌匾敷衍地架在塌了一半的門樓上,就這樣大大咧咧地任人旁觀。 匾額上,“定州忠武大將軍第”幾個字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有些暗淡,它顯然已經(jīng)很有年頭了,匾額邊緣有明顯的開裂風(fēng)化的痕跡,甚至能看見匾額上修修補補的疤痕,就算是這樣隨意地架在廢棄門口上,連個完好莊重的屋檐都沒有,也絲毫無損它自帶的威嚴(yán)氣場。 這座仿佛被烈火焚燒了一半的宅邸靜默威嚴(yán)地趴伏在地面上,好似一頭傷痕累累的兇獸,宅邸里面寂靜無聲,門前車馬冷落,沒有什么人經(jīng)過,像是已經(jīng)被廢棄了很久,孤獨地等待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主人。 趙無缺看了兩扇甚至合不齊楚的大門一會兒,嘆口氣,忽然笑起來:“這里是我家?!?/br> 謝琢沒說話,這句話其實是多余的,門上的匾額已經(jīng)清楚地昭示了這戶人家的淵源。 定州趙氏,世代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武將,兒郎都充定州軍為將校,有好事者數(shù)過他們的族譜,從第一代定州大將軍到六年戰(zhàn)役前的第六代,已經(jīng)有一百六十八個趙氏兒郎為定州付出了性命。 趙家子嗣繁茂,傳到趙無缺父親那一輩,光是主支的叔伯就已經(jīng)有十五人了,更不用說下面的堂兄弟們,趙無缺作為最小的那個孫子,每天的任務(wù)就是在校場上跟兄弟們渾水摸魚練一會兒武,然后在兄弟們縱容的掩護下偷偷牽出家里最好的名馬去和狐朋狗友們炫耀。 “上面掛的本來不是這塊匾,北蠻入城后占了這里尋歡作樂,撤退的時候還放了把火,不過這些蠢貨防火也放得倉促,只燒了前宅,我修了修里頭的房子,外面這些沒錢修不起了,索性放著好了,反正家里也沒值錢東西,不怕賊偷?!?/br> 趙無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給的匾燒沒了,門樓光禿禿實在難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揀出以前的一塊匾來放上了,還算不錯?!?/br> 他把換匾這種大事說得跟菜市場里挑蘿卜一樣,不過看這塊匾擺放的方式,可見他的確沒有多么重視這東西。 趙無缺盯著燒禿了的門樓發(fā)了一會兒呆,而后回神,拍了拍謝琢的肩膀:“走走走,帶你去城外踏青去不去?” 踏青?這個季節(jié)? 謝琢看了看天上還在飄落的細小雪霰,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我聽聞,趙老夫人也是出身將門?!痹谕峭庾叩穆飞?,謝琢忽然道。 趙無缺很狗腿地給他找來了一件厚實的斗篷,細麻布的面,半指來厚,溫暖柔軟,沒有什么典雅的熏香,只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氣,沉甸甸地壓上肩頭,一下子擋住了外面的寒風(fēng)。 穿著黑衣上躥下跳的大將軍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冷似的,他給謝琢系上斗篷的系帶,自己還是一身利落的衣裳,長靴踩在雪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背上兜著一只包袱,里頭都是謝琢的竹簡刀筆,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互相碰撞的咔啦咔啦聲。 聽見這個問題,趙無缺那張被疤痕毀了一半的臉上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淡淡,半晌才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是吧……” 謝琢側(cè)過臉看了他一下,輕聲重復(fù):“是吧?” 趙無缺胳膊上挎著一只包袱,顯得有些滑稽,他卻不以為意的樣子,把兩只手枕在后腦勺上,抬眼盯著天空看了很久,不咸不淡地說:“中州胡氏,名將胡里之后,族人擅使透甲槍,有家兵數(shù)千,令行禁止,如戰(zhàn)陣兵士。元興六年,胡氏許嫁次女入定州趙氏,結(jié)兩姓之好,趙胡氏幼承庭訓(xùn),賢良淑德,婚后誕育四子三女,皆教養(yǎng)成人,亂中護持趙氏血脈,收攏定州百姓,抗擊北蠻,于定州有再生之恩。” 謝琢微微挑眉,這套話一聽就是官樣文章。 果不其然,趙無缺最后補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為她寫的訃文?!?/br> “這是世人眼中的趙老夫人,”謝琢把兩只手攏在斗篷里輕輕地搓,“你要我也這么寫嗎?”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這么問了一句,趙無缺的下頜驟然繃緊,他仿佛在經(jīng)歷一場天人交戰(zhàn),過了不知道多久,城門已經(jīng)在望的時候,他才慢吞吞地說:“她是個當(dāng)之無愧的將門之女?!?/br> “以百姓為己任,以天下為己任,以皇命為己任?!?/br> 謝琢安靜地聽著,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缺漏。 百姓、天下、皇命…… “聽起來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謝琢謹慎地評價道。 趙無缺極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實意地贊揚:“的確很了不起?!?/br> “……但是我很害怕這樣的了不起?!?/br> 大夏的閨秀們成親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將本就容易摧折壽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雖然已經(jīng)是祖母輩的人,但在定州大難的那一年,趙胡氏才堪堪五十歲出頭,加上慣于習(xí)武,她甚至還能提槍上馬走個來回。 定州城破后,趙胡氏帶著碩果僅存的一個趙無缺,在定州城里東躲西藏,滿春園其實已經(jīng)是他們最后的一個落腳點,在此之前,他們鉆過尸堆、睡過茅房,躺在棺材里睜著眼睛等過天明,耳旁就是北蠻人噠噠的馬蹄聲,求救和嘶鳴不絕于耳,趙無缺一腔熱血,聽著那些百姓呼喊趙將軍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趙胡氏則無數(shù)次地死死抓著他的手腕,捂著他的嘴。 有時候,趙無缺看著昏暗光線下大母那雙沉靜冷黑的眼睛,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以前給他甜點糕果時會笑瞇瞇地彎起來的眼睛,竟然也會有這樣冰冷堅硬的樣子?以前溫?zé)岬負崦念^頂、會在他闖禍時把他護在身后的手,竟然也有這樣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 “大母,我不怕死,讓我去救他們吧。” 趙無缺以為趙胡氏是擔(dān)憂他的安危,于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義無反顧。 然而聽見這句話的趙胡氏用一種非常奇異的眼神看了孫子一會兒,看得趙無缺不知為何戰(zhàn)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來,摸了摸孫子的頭頂:“是我趙家好兒郎。” 這句話的語調(diào)十分怪異,趙無缺分辨出了其中輕飄飄的贊賞,但他并不想要這樣的贊賞:“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