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圖是尋聿明高舉水晶獎杯，站在菲爾德的頒獎臺上，自下而上拍的一張照片。

    長身玉立在聚光燈下，他眼中泛出星星般的光彩，與后面莊奕在玫瑰碗奪冠的照片如出一轍，那天他站在頒獎臺上享受萬人矚目，視線卻獨獨落在觀眾席里的尋聿明身上。

    “你什么時候看了我的信？”尋聿明擦擦眼角，他可真不爭氣，這幾天眼淚像自來水，不要錢似的往外淌。

    莊奕給他脫著毛衣，笑說：“我說了你可別生氣?！?/br>
    “不生氣?！睂ろ裁骺粗e手發(fā)誓，“保證！”

    莊奕起身打開折疊床，鋪上被褥躺到他身邊，關(guān)上了燈。室內(nèi)瞬間暗下來，外面月色皎潔如水，透進窗戶，剛好看得清彼此的眼睛。

    尋聿明小心躺下，莊奕握住他垂在病床邊的手，與他面對面說話：“你昏迷的時候我看了你的手機，但我不是故意的?！?/br>
    他怕尋聿明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不夠君子，急著跟他解釋為什么動他手機，又是怎樣無意間看到了他的草稿箱，之后如何拜托莊曼去紐約找回塵封多年的信，“既然收件人是我，我應(yīng)該可以看看吧？”

    “你都看完了？”尋聿明的表情埋在夜靄中看不分明，語氣淡淡的，似乎生氣又似乎沒生氣。

    莊奕忐忑難安，只好從實招來：“不僅看完了，還能背誦很多?！?/br>
    他們分開了八年多，從分手到重逢，中間隔著三千多個日夜。莊奕數(shù)過，尋聿明寫給他的信足有兩千七百多封，每封長短不一，但平均下來也各有兩千多字，加在一起大約有五百多萬字。

    他本想將這些信都印成書，爭奈字數(shù)實在太多，內(nèi)容之龐大十本也裝不下。所以莊奕只挑選出些自己感觸最深的，做成一本精選集送給他，其余的包括短信部分都打成信塞進信封，收了起來。

    “我不怪你。”尋聿明長舒一口氣，“那本來就是寫給你的。以前我真的很想你，所以才用這種笨辦法，現(xiàn)在……”

    現(xiàn)在與莊奕朝夕相處、日夜不分，他卻依然很想莊奕。這種思念已經(jīng)成為本能，仿佛他近在咫尺，又好像他遠在天邊。尋聿明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覺過得太快，快到讓他恍惚。

    二人在醫(yī)院待了半個多月，尋聿明的病勢日漸好轉(zhuǎn)，開始跟著復(fù)健師做復(fù)健，每天回來都累得筋疲力盡。

    顱腦手術(shù)后的病人，許多都要經(jīng)過漫長的恢復(fù)，走路、說話甚至是搖頭，這些正常人看來再簡單不過的事，對他們都可能難如登天，但并非完全不能復(fù)原，再辛苦也必須逼迫自己努力。

    尋聿明的手倒沒什么問題，雙腿卻像縛著兩包鐵砂，每走一步都吃力至極，只是從床頭走到床尾，都堅持不住想癱倒。十幾天練下來，他從剛開始的完全站不住，到現(xiàn)在可以慢走兩步，也還算有進步。

    他每天滿頭大汗，外面卻朔風如刀。柏林最近降溫，空氣愈發(fā)冷下去，一連陰沉了好幾天，終于在元旦晚上落下一場初雪。

    半夜三更，醫(yī)院病房里人影寥落，一道腳步聲劃破沉靜，在曠蕩的走廊里空空回響。

    莊奕左手插著兜，右手拎著一大束玫瑰，轉(zhuǎn)過拐角，走進黑漆漆的病房，呵著氣搓了搓手：“怎么不開燈呢？外面凍壞人了?！?/br>
    尋聿明躺在床上，耷拉著眼皮不作聲。

    “怎么了？”莊奕一身的寒氣，脫掉外衣，過去戳戳他臉頰，“不高興？”

    “我什么時候能出院？”尋聿明實在待膩了，他想回家，想陪外公，想檢查薛珈言的情況，想看看自己的研究進展得怎么樣，想做的事那么多唯獨不想住院。

    莊奕放下鮮花，就著走廊里的燈光倒杯熱水，低頭啜了一口：“只要你復(fù)健好了，咱們就出院。這你該比我懂?！?/br>
    “別人都是回家復(fù)??！”

    “你是別人嗎？”

    尋聿明悄悄“哼”了一聲，閉著眼睛不理他。

    莊奕笑了笑，拽住他胳膊扶他起來，“這樣吧，你下地走兩步，我看看你下午有沒有進步。”

    “我沒進步?！睂ろ裁鳉怵H道，“煩死了，每天鍛煉，一點效果都沒有！”

    他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縱然自己是個大夫，也沒能逃脫病人們都有的煩躁期。幾乎所有受過傷，經(jīng)歷過漫長恢復(f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心理問題。

    恰巧，這是莊奕的領(lǐng)域：“你先起來，我扶你走幾步?！?/br>
    尋聿明還算聽話，盡管發(fā)脾氣，也不會得寸進尺，再不情愿也挪動著屁股慢慢坐起來，由莊奕扶著下了地。他兩條腿如同水泥澆筑，動一動都僵硬困難，還沒抬起腳，心先灰卻三分。

    莊奕也不在意，雙手托住他兩條胳膊，攙著他一步三緩地走到床尾，將他收進了懷里。尋聿明渾身乏力，軟綿綿地趴到他肩上，雙手摟著他的腰，委屈得無以復(fù)加：“我走不動了哥哥?！?/br>
    “沒關(guān)系，我?guī)е阕??！鼻f奕抱住他愈見削薄的腰身，另一只手穿過他腋窩，托著他腦袋，用自己的力量帶著他，在原地小幅度地來回晃動，看上去倒像在跳舞。

    尋聿明隨著他的節(jié)奏努力抬腳，大半個身體都靠他承重，雙腿負擔減輕，動起來便輕松許多。

    此刻病房里寂靜如水，窗外細雪紛紛，漫天鵝毛密密匝匝覆住滿地枯葉，發(fā)出“沙沙”聲響。

    莊奕按著尋聿明小小的腦袋，彼此呼吸相聞，薄唇貼著他耳畔，輕輕哼唱一首英文歌：“Yoodtobetrue，’ttakemyeyesoffyou.You‘dbelikeheaventotouaholdyousomuch…”

    室內(nèi)沒有伴奏，他哼得很慢很慢，每一個詞都浸透了情緒。歌聲隨著他的腳步緩緩流淌，猶如老式唱片機放出的黑膠爵士，溫柔得讓人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