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父親
叁月初,早長鶯飛之時,沉郃回來了。 因為是輕騎快馬入京,大部隊還在后頭,朝中各處直到沉郃進了宮,才曉得沉大將軍已經(jīng)歸來。 宮中設有專供皇帝與皇子練習武術箭術等的演武場。是日呂松青正與呂懷舟比賽箭術,帶著五日一入宮請安的安定公主和終于被放回母妃身邊的呂懷興在一旁圍觀。 才剛射完第五支箭,沉郃不及通傳便闖了進來。 “喲,國丈大人來了?”呂松青笑著招呼了一聲,射出第六支箭。 沉郃冷哼一聲。 覺察到沉郃表情不是太妙,呂懷舟手上動作有些猶疑。 呂松青立時看過去。 呂懷舟聳聳肩,射出手中的箭,也不管中沒中靶便扔下弓,領著弟弟meimei退下了。 侍從想請沉郃去一旁看臺上坐下,沉郃卻不動。 呂松青一邊將弓遞給上前來的侍衛(wèi),一邊問:“沉大將軍得勝歸來,怎么還如此不快?” 大抵是才從戰(zhàn)場上回來,沉郃渾身上下帶著殺氣:“我的女兒成了皇后,我卻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呂松青卻不怕他:“封后的詔書早已昭告天下,上柱國還想讓朕收回不成?” 看著呂松青嬉皮笑臉,沉郃只覺得拳頭癢:“她才十七歲!論起來還要喊你一聲舅舅!” “又不是親的,”呂松青無所謂,完了居然又補一句,“即便是親的,她已經(jīng)懷了我的孩子,你也不希望你的小外孫一出生就沒有爹吧?” 沉郃深呼吸幾次,竭力控制住自己,最終還是忍無可忍,拔劍刺了過去。 侍從們驚恐地大叫。 呂松青不慌不忙閃身躲避。 沉郃發(fā)現(xiàn)刺不中,動作越發(fā)狠厲。 劍尖劃過呂松青身前,險些劃破龍袍。 呂松青問:“你真想要你女兒守寡?” 沉郃一怒擲出長劍。 呂松青旋身躲過。 長劍直直地釘在呂松青身后的樁子上。劍身顫抖著發(fā)出鳴響。 侍衛(wèi)們握緊了兵甲,隨時準備上前護駕。 呂松青卻淡淡吩咐:“取定光劍來?!?/br> 大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偷偷看了一眼沉郃,然后快步步入室內(nèi)去取劍,進屋前偷偷用眼神向角落里一名內(nèi)侍示意。 內(nèi)侍會意,立刻往長樂宮跑去。 大監(jiān)捧出一柄寶劍,以及緩慢的速度走到呂松青跟前,遞上寶劍。 呂松青示意他把劍交給沉郃,自己則從一旁撿了把木劍,在手上顛了顛:“小弟多年不曾對戰(zhàn)了,一會還請上柱國手下留情?!?/br> 沉郃拔出寶劍,向前一指,打出劍鳴。他冷笑道:“陛下乃大齊天子,微臣不敢不留情?!?/br> 呂松青忽略這句話的陰陽怪氣,站到了擂臺一側。 沉郃扔掉劍鞘,步上擂臺,站到他對面。 沉醉藍趕到時,二人已戰(zhàn)了數(shù)十個回合。 呂松青自幼得名師教導,武藝極高,但國事繁忙,可供他練武的時候不多,實戰(zhàn)更少。沉郃武藝不及呂松青,但多年征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自不必說,加之他使利劍,呂松青使木劍,應當更占上風才對。 事實卻是二人戰(zhàn)平,無法分出勝負。 沉醉藍只瞧一會便看出,沉郃下手快、狠、準,卻顧忌呂松青的身份不敢下死手,只往胳膊、下腹等地方刺,而呂松青多數(shù)時候只是格擋與躲閃,間或敲擊沉郃的背與腰腹、手腕等處。 等到他們又戰(zhàn)了數(shù)個回合,終于停下來歇一口氣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擂臺邊上多出來了人。 “你怎么來了?”呂松青扔了木劍來到她跟前。 “內(nèi)侍來稟說陛下與上柱國發(fā)生爭吵,請我來勸。” 呂松青笑笑:“哪有什么爭吵,朕一時好奇,向上柱國討教兩招而已?!?/br> 沉郃這時也走了過來。 沉醉藍抬頭,終于看清了沉郃的正臉。 他發(fā)髻散亂,由于常年受西北風沙的侵蝕,膚色黧黑,亂糟糟的絡腮胡堆滿了半張臉。只剩眉眼處線條分明,可供分辨。沉醉藍回想自己照鏡子看到的映像,與沉郃的臉進行比對,一時卻找不出與他相像的地方。 沉郃也定定地看著沉醉藍,目光太過熾熱,看得沉醉藍低下頭去。 只聽見沉郃失神般低低喚道:“采薇……” 演武場的一邊是陳列武器的庫房,另一邊則是休息和沐浴的廂房。 沉郃快馬回京,又只在府內(nèi)停留片刻便進了宮,身上已經(jīng)許久沒有洗過,面目更不曾拾掇。呂松青命人準備便服,然后勒令沉郃去洗漱,何時把自己拾掇干凈了,才準他與沉醉藍說話。 而呂松青自己,因為比武也出了一身汗,被沉醉藍一同推進了廂房。 沉醉藍坐在演武場的看臺邊上,一會看看呂松青所在的廂房,一會又看看沉郃所在的廂房。她不知道若是沉郃先出來,她應該說些什么。 該如何稱呼呢? 上柱國?沉將軍?太過生疏。 爹?初次見面便如此熱絡總不恰當。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中規(guī)中矩喊一聲“父親”最好。 好在先出來的是呂松青。他一瞧沉醉藍的模樣便知道能讀出她的忐忑,過去握住了她的手:“不必緊張。他在戰(zhàn)場上雖是個閻王,對待至親卻親厚。” 沉醉藍問:“那他為何對您不假辭色?” 呂松青輕笑,看向她問:“你說呢?” 沉醉藍低下頭,不再開口。 很快太后那邊來了人,說太后在慈寧宮擺宴,請陛下、娘娘同上柱國前往赴宴。 呂松青問:“還請了誰?” “太后說今日是家宴,貴妃娘娘與秦王殿下、安定公主、兩位嬪娘娘和二殿下、叁殿下皆可赴宴?!?/br> 沉郃洗漱的時間有些長。 他們等了好一會,期間又有宮人來報: “秦王殿下說天色已晚,出宮送公主回西苑去了?!?/br> “錢貴妃道今日身體抱恙,辭了宴席。” “兩位嬪娘娘說今日是皇后與上柱國團聚之喜,她們不便攪擾?!?/br> 說好的家宴轉眼只剩下了四個人。 沉郃終于穿戴整齊,推門而出。他換上便服,束好發(fā),又修理了一番胡須,如今清清爽爽,除卻臉上與手背略黑一點,整體看去竟是一副儒雅之相。 沉醉藍攥緊了呂松青的手,與沉郃相顧無言。 還是沉郃率先打破沉默,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行禮,鄭重:“臣沉郃,拜見皇后娘娘?!?/br> 沉醉藍低著頭,竭力讓聲音維持平靜:“將軍請起。” 沉郃起身以后,又深深地看向她,聲音便柔軟下來:“你長得像你娘。” 這句話讓沉醉藍連表面的平靜也破碎了,哽咽著喚道:“父親……” “藍兒!”沉郃也喚了一聲。 眼看著父女二人就要相擁而泣,呂松青及時拉住了沉醉藍:“父女團聚是高興事,藍兒,笑一笑?” 他拭去了沉醉藍臉上的淚。沉醉藍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沉郃本想問問沉醉藍這些年究竟在哪,可是四周圍著一堆侍從,他只得把話咽回腹中。 倒是呂松青,在去慈寧宮的路上詢問戰(zhàn)場上的事情。 沉郃一一答了,又交代自己從戰(zhàn)場上得了多少戰(zhàn)利品。 二人隨后又聊起此次回朝留了多少人馬在西北,又帶回來多少人馬,接下來該怎樣安排。 沉醉藍沉默地走在他們身邊,聽得極認真。 到了慈寧宮,太后給了沉郃極大的尊榮,先行了大禮,謝過沉郃為國征戰(zhàn)的辛苦,入席后又以平輩相待,讓沉郃與自己同坐高位。 沉郃也不好拂了太后的面,只能承此大禮,接受了“國丈”的身份。他在席上問起沉醉藍入宮后的生活,知道她一切安好,心往下放了幾寸。隨后一股腦地把他在戰(zhàn)場上收獲的藥材、馬匹、珍寶、書籍等報出名字,挑了最好的送給沉醉藍添做嫁妝。又替沉醉藍向太后和呂松青要來了不少恩典。 古來一國之母所能有的尊榮和體面,他的女兒沒有最后,只有更好。 沉醉藍靜靜地聽著。沉郃說了許多,盡管它戰(zhàn)功赫赫,卻只字不為自己討要,句句皆為了她。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原來有父親是這樣子的。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