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寢美人 第29節(jié)
虞枝枝從榻上驚詫坐起,她衣襟微松,臉頰酡紅,云鬟煙靄,是才睡醒的模樣。 她看著女郎突然闖進(jìn),不解道:“尤憐?” 尤憐走進(jìn)東稍間,她合上門的時候還在笑,可是忽然一恍惚,她露出了勘憐又哀戚的神色。 過去兩年,她一直渾渾噩噩,仿佛只有背棄自己的身份,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但虞枝枝不是,雖然她也在隱瞞身份,但尤憐能看出來,她從不為自己的身份感到恥辱。 虞枝枝堅信當(dāng)年的事有隱情,尤憐一邊討厭虞枝枝的自信,一邊不由自主期盼她真的能找出什么。 聽見虞枝枝喊她,尤憐回神,冷冷地看虞枝枝。 虞枝枝再次叫她:“尤憐?你過來是要和我說話嗎?” 尤憐笑著走近了虞枝枝,她走到床榻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虞枝枝。 半晌,她移開眼睛:“快跳窗逃吧?!?/br> 虞枝枝問道:“什么?” 尤憐看著窗外:“代王的人過來了?!?/br> 虞枝枝心下一跳,她慌張從榻上起身,這時門忽然被踢開。 王全在外頭等得有些不耐煩,他想著不能等著節(jié)外生枝,于是一腳推開了門。 他走進(jìn)東稍間,看見一嬌柔美貌少女以手撐著床榻緩緩站起來,她微微蹙眉,似乎身體有些不適。 這女郎肌膚勝雪,百般嬌媚,王全很快忘記在明堂的看到尤憐時的一點驚艷。 他心中暗暗忖度,怪不得引起兩位殿下爭奪,原來是如此的美人。 屋內(nèi)兩位美人都安靜站著,老老實實,王全暗忖,自己太過小心了些,憑這兩個弱女子,還能翻出什么水花。 尤憐低下頭,她躬身退了出去,王全沒有理會。 王全看著虞枝枝,雖然心中有些微憐意,但他不敢憐香惜玉,他蠻橫道:“虞氏,隨咱家去北宮面見代王殿下?!?/br> 見虞枝枝一動不動,王全冷笑:“難道非要咱家動手?” 虞枝枝挪著步子跟隨王全走出西偏殿,就這一段路,她快走了一盞茶時間。 王全被磨得沒有耐心,他忍著脾氣笑道:“虞娘子,別讓咱家難做人?!?/br> “不想做人,那倒容易?!?/br> 墻角拐角處,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虞枝枝猛地抬頭,她看見齊琰晃晃悠悠走了過來,身邊還有一個等級不低的宦官,虞枝枝認(rèn)真一看,認(rèn)出了,那是中常侍周節(jié)。 齊琰走到王全邊上,說道:“說說,如何就不想活了?” 王全兩股戰(zhàn)戰(zhàn),他明明只說了個難做人,如何就不想活了。他擔(dān)心面前的祖宗“發(fā)善心”,正將他送到九幽之下,臉說道:“殿下聽差了?!?/br> 齊琰冷眼瞧他:“你是皇兄身邊的太監(jiān),來西內(nèi)做什么?” 王全笑著說道:“是好事,是請這位娘子,做代王殿下的姬妾?!?/br> 王全對齊琢的話信以為真,他以為齊琰不會在意虞枝枝,他甚至以為齊琰是個廢人,任何女人于他而言,不過是個麻煩。 齊琰的笑容頓時森然起來:“真是好事?!?/br> 王全點頭:“是呢?!?/br> 齊琰往腰間的環(huán)首刀摸去,拇指在刀柄上摩挲:“虞氏,侍奉完我后,再去做代王的姬妾,高興嗎?” 虞枝枝半跪著蹭到齊琰的掌下,嬌里嬌氣道:“殿下……” 王全見虞枝枝和齊琰的舉止,頓時天靈蓋都發(fā)寒,他跪下,顫抖不止:“殿下饒命,奴婢不知,奴婢實不知啊。可是代王殿下已經(jīng)求得了圣上的恩典,怎么會這樣呢?” 齊琰垂眼看著虞枝枝,她的臉貼在他的掌心,軟軟的,溫?zé)岬?。他忍不住手指往下要去勾她的衣襟,虞枝枝長睫一抖,紅著臉推開了。 齊琰收回手,淡淡對周節(jié)說道:“如此說來,是個誤會了,還請周公公替我向父皇解釋清楚,這小東西是孤的侍妾,怎好又去侍奉皇兄?” 周節(jié)欣然點頭:“不過是個誤會,圣上會理解的。” 齊琰頷首,目光飄過王全,冷冷道:“還不快滾?” 王全瞥見齊琰腰間半拔-出來的環(huán)首刀,他幾乎能感到齊琰忍耐的殺意,他忙不迭地逃了。 虞枝枝還跪在地上,齊琰抬了一下她的手肘,動作很細(xì)微,虞枝枝覺得他是讓自己起來,又擔(dān)心是她過度揣度了。 齊琰對周節(jié)道:“請?!?/br> 周節(jié)揚手:“殿下請。” 兩人賓主互相以禮相待,很快走遠(yuǎn)。 虞枝枝看著他們走遠(yuǎn),踉蹌?wù)玖似饋?,尤憐站在墻角,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虞枝枝微怔,她看著尤憐離開的墻角,又往后望了一眼齊琰消失的地方。 尤憐沒有對她落井下石,齊琰也趕巧散布到了這里。 今日太過僥幸。 天色依舊是陰沉沉霧蒙蒙的,虞枝枝慢慢往回走,忽然聽見有些聲響,她循著發(fā)出動靜的地方走了過去。 她看見后門處,有一個太監(jiān)和一個女子在拉扯,那是吳安康和尤憐。 這次,虞枝枝看清楚了,尤憐在費力推開吳安康,但吳安康卻摟著尤憐,幾乎將她帶走。 虞枝枝顧不得許多,她喊道:“住手!” 吳安康和尤憐之間的私事被人撞破,他心虛起來,面對一個柔柔弱弱的虞枝枝也不敢輕舉妄動。 虞枝枝走下臺階,她將尤憐的腕握住,兩人的手都是冰涼,她看著尤憐:“你同我走?!?/br> 虞枝枝將尤憐拉入屋內(nèi),她給尤憐到了一盞熱茶,尤憐捧著茶杯,水汽薰著她的眼睫,她在不住發(fā)抖。 虞枝枝看著她,從柜子中取出新做的衣裳,披在尤憐的身上。她回想王全闖進(jìn)屋時的事,正要對尤憐道謝,就聽見尤憐聲音輕輕說道:“你去向張貴妃告發(fā)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虞枝枝一怔,她看著尤憐的眼睛,卻看不真切,只好看著茶盞上的霧氣:“告發(fā)你什么?” “穢亂宮廷,不孝不悌,隨便你吧?!庇葢z說道。 虞枝枝一愣,除了前頭的“穢亂宮廷”是指今日之事,后面的“不孝不悌”又從何而來? 虞枝枝明白過來,尤憐心中有一道檻,她怎么也邁不過去,那是并州的往事。 虞枝枝嘆道:“何必自棄?” 尤憐愣了一下,眼眶中怔怔滾下淚來。 尤憐自小生活在大伯家,寄人籬下,常常被伯母非打即罵。她的父親因交不起戍邊費,而從軍多年,不曾歸家。 后來,父親死在了戰(zhàn)場上,沒有死得其所,人人都說,虞陽的部下,皆為叛軍。 從原陽城到洛京,尤憐面對著謾罵和白眼,她開始會反駁,后來漸趨沉默。 她為自己的沉默感到痛苦不已,她漸漸開始相信,她的父親,就是叛軍。 宮中的一場大火,燒掉了她的身份,從此,她站在自己父親的對立面。 這也是她的生存之道,只有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虞枝枝給尤憐遞了一方帕子,給她拭淚,虞枝枝說道:“我在兩年前去過你家,聽鄰人說起過你父親,他勇武、聰明。好學(xué),他……很想念他的女兒,每年總會捎信回家?!?/br> 尤憐擦著眼淚:“捎什么信?他不會寫,都是請人寫,再寄回家。他只會念些愚忠的詩,他以為他是英雄,可笑,他不過是個稀里糊涂的叛軍!” 尤憐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她要是再說下去,只會又開始痛罵虞陽,痛罵她父親的可笑。 虞枝枝微笑:“詩?” 她念著:“‘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沁@一首嗎?” 尤憐點頭。 虞枝枝像是在追憶什么,她說道:“你的父親不是平白無故死去的,辟土服遠(yuǎn),驅(qū)蠻夷而定四方。他心有大義,因此視死忽如歸。你不相信嗎?他就是英雄?!?/br> 尤憐的的臉凝在臉上,她錯愕又認(rèn)真地看著虞枝枝。 這是第一回 ,她聽見有人說她的父親是英雄,而不是呆子、愚夫。 虞枝枝用些微冰涼的手指攢緊了尤憐的手,她壓抑著情緒,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像你父親這樣的人,還有許多,兩年前他們意氣風(fēng)發(fā)聚集在云中郡,他們想要守護(hù)一方安寧,但他們卻背負(fù)著污名……死去了。薛jiejie告訴我,有人設(shè)計陷害了他們,還將他們污蔑為逆賊。尤憐,我父親麾下的大軍都是枉死的,他們是被誣陷的,你信我嗎?” 炭盆里的炭塊燒成暗紅的顏色,忽明忽暗,銀霜般的灰覆蓋在炭塊之上,偶爾迸出一點火星子,掉落在地上,然后很快這點明光湮滅。 尤憐淚眼朦朧,她渾身都在抖,連聲音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們……是被誣陷的?” 虞枝枝望著明滅的炭火,她說:“尤憐,你的父親是英雄,你也不是壞人,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罷了,我知道的?!?/br> 尤憐雙手捂住了臉,一瞬間涕泗橫流,她渾然不知。 尤憐哭了快有一刻鐘,虞枝枝一直低著頭撥弄火盆,屋內(nèi)一時間靜悄悄。 許久之后,尤憐淚水漣漣地抬眼:“你不向張貴妃告發(fā)我嗎?” 虞枝枝輕輕搖頭,她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和吳安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嗎?” 尤憐不安地緊了緊手指,這才開口:“最開始的時候,我討好吳安康,不過是為了多要一點炭火,多拿一些好處。我與他漸漸親近,接著我看出他不懷好意,于是疏遠(yuǎn)了一些……” 她猶豫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后來,我看你表現(xiàn)奇怪,于是托吳安康去查探了你的事,得知你就是虞……虞將軍的女兒,因為這件事,我又同吳安康熟絡(luò)起來?!?/br> 尤憐盯著炭火,緩慢出神:“那日你戳破我的身世之后,這段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先前爭強(qiáng)好斗的心也歇了,我覺得自己很……不堪,于是準(zhǔn)備徹底斷了和吳安康的往來,但吳安康卻開始露出兇相,他威脅我從了他?!?/br> 看著虞枝枝陷入沉默,尤憐一下子激憤起來,她說:“我清清白白的……” 虞枝枝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尤憐漲紅了臉,她說:“在你看來,我自然是個小人。雖然那日我威脅了你,要將你虞將軍女兒的事說出去,但我從未這樣做過。你的身世都是我猜出來的,沒有第二人知曉,就連吳安康也不知曉。” 虞枝枝拍了拍尤憐的手背,讓她冷靜下來,虞枝枝說:“我怎會不知?這些天西內(nèi)風(fēng)平浪靜,我便知道,你沒有說過。” 尤憐怔怔,半晌,她說:“還是我小人之心了?!?/br> 她推開了虞枝枝的手,站了起來:“我心口有些難受,想要歇一歇?!?/br> 她披著虞枝枝的衣裳,走進(jìn)了自己的屋內(nèi)。 她走到榻邊坐下,身上衣裳滑落,這才發(fā)覺她將虞枝枝的衣裳穿走了,她脫下衣裳,拿在手中,正準(zhǔn)備朝門外走去。 衣裳里子有一塊摸起來粗糲刺手,尤憐翻過來一看,卻是一塊寫了字的麻布。 尤憐認(rèn)出來了這塊布,這是父親托人送回家的一件東西,卻被大伯和伯母當(dāng)做無用之物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