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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寢美人 第45節(jié)

    “宦禍綿延百年不休,直至本朝,內(nèi)憂外患不絕?;鹿偎饕V賂,買賣官爵,一心搜刮民脂民膏,民不聊生,餓殍遍地。又縱容天子享樂,不思進取,西涼羌人叛亂,閹黨不想著平叛,還誅殺朝廷大將。至于并州之事,你也知曉,邊郡之地時時遭受侵擾,鮮卑如今兵強馬壯,虎視眈眈??v容宦官之日,就是國破家亡時啊。”

    范華激憤之時,又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淚。

    虞枝枝怔怔坐著,繼續(xù)問道:“我能為范公做些什么?”

    范華看著虞枝枝,說道:“兩年前,諫議大夫黃振領洛京太學千余人上書要懲治宦黨,挾輔王室,此舉激怒天子,天子下詔大肆搜捕上書的太學生,黃振被收入獄中,激憤而死,那上千太學生更是獲罪者無數(shù)。

    黃振一呼,天下響應,只是如今,再沒有這樣的人了,我們都……失了膽氣?!?/br>
    虞枝枝若有所思地念著:“這樣的人……”

    最開始,她只是不相信她的父親會叛國,她想要為父親沉冤昭雪,為父親正名。

    在西內(nèi),她碰見了薛良玉,她碰見了尤憐,她開始意識到,與他父親一樣在蒙受冤屈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他們都死了,魂魄無所歸依。

    她想要做些什么,為她的父親,也不僅僅為她的父親。

    兩年之前,她困在閨閣,后來,她困在宮中這方寸之地,她看不見餓殍遍地,看不見以頭搶地的黨人,但她卻見到被王侯逼迫的女子,被閹黨逼走的忠良。

    這些人,本不該如此。

    烏云遮蔽了太陽。

    虞枝枝以前以為,誅宦之事離她太過遙遠,那是父親收到洛京書信之后的煩悶的夜,是流放并州的士人激憤的詩。

    而如今,代王和他背后的閹黨無處不在。

    虞枝枝抬眼,眸中有火光在跳動:“會有這樣的人的?!?/br>
    她思緒清晰起來:“我是兩年前大敗的遺孤,是備受冤屈的虞將軍的女兒,《春秋公羊》有言:子不復仇非子。上至朝堂,下到山野,無不尊崇春秋大義。我站出來澄清當年之事,將矛頭對準宦黨,天下人都會站在我這邊。”

    國朝公羊春秋風靡,講究有仇必報。為父母報仇乃至殺人,也會被看作是一種義舉,殺人者會因此揚名萬里。

    誅滅宦黨,更是天下人心中的大義所在。

    范華怔怔看著她,忽然站了起來:“你不必現(xiàn)在就答復我,此事非同小可?!?/br>
    他頹然坐下,垂頭喪氣說道:“不,你不要卷入此事,我們這些食君祿的人尚且猶豫不決,怎可推你去風口浪尖。”

    虞枝枝正要說什么,范華止住了她:“你好好思量?!?/br>
    范華帶著范老夫人和驚詫的盧文君告別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范華轉過身來,他笑道:“虞將軍雖是盧公的入室弟子,但他也在我這里學過經(jīng)傳,他去并州赴任之前,曾問過我,要不要給他女兒賜名,我折柳一支給他,他似乎有所思?!?/br>
    虞枝枝略帶疲憊的笑了一下,方才激動之時,她還是在范華面前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只希望姆媽能夠原諒自己一回。

    虞枝枝看著范華,眼中有了氤氳水氣:“我叫枝枝。”

    范華笑:“好名字?!?/br>
    昏暗的廊下,齊琰負手立在燈下,燈火朦朧,竟然看不清他的神色。

    趙吉利走近他,問道:“殿下在看什么?”

    齊琰揮袖轉身,他的聲音有些縹緲難尋:“蠢人的一腔孤勇,倒也令人動容?!?/br>
    .

    承光宮很安靜,已經(jīng)快要開春,盡管這里依舊是朔風凜冽,但數(shù)著日子,知道春日就要來,便讓人覺得心中有了希望。

    這天,尤憐終于請到了薛良玉,她、薛良玉、虞枝枝三人一桌,擺了小宴。

    今日這宴會,是尤憐用來給虞枝枝和薛良玉正式道歉的。

    虞枝枝、薛良玉和尤憐三人坐在院中梅花樹下,桌上擺了黍米、炙rou、雞還有一些時令的小菜,配著一壇冬酒雖不算十分珍貴,但也足夠豐盛。

    薛良玉落座,輕輕一瞥,知道尤憐大約費了許多錢來置辦這一頓飯。

    宮女本就存不了什么錢,更何況還是在西內(nèi)。

    薛良玉早些時候聽虞枝枝說過尤憐的故事,她只覺得可悲又可憐,并不會同她計較。

    薛良玉對這些旁的事本就不太在意。

    三人舉杯同飲,前些時候的不快頓時消弭,薛良玉表情淡淡,她心事一向很沉,尤憐則是有些百感交集,她眼中隱約有水光,虞枝枝只覺暈暈乎乎,她發(fā)髻松散,花釵亂橫。

    虞枝枝一雙桃花眸迷迷,她口齒不清地說著:“我要效仿那三千太學諸生,冒死上言,清除宦黨……”

    尤憐悚然一驚,忙站起來捂住了她的嘴。

    虞枝枝在尤憐懷里扭了半晌,她還在嘟嘟囔囔道:“若我能死得其所,那便好了……”

    尤憐扶著她道:“越發(fā)癡了。”

    薛良玉捏著酒盞,久久沒有言語,她的眸光盯著空虛的一處,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放下酒盞:“她醉了,扶她回屋休息?!?/br>
    她起身,徑直回到屋內(nèi)關上了門,她坐在琴案之后,心緒不寧地撫琴。

    夜里,承光宮寢殿。

    床榻上半截衾蓋掉落在地上,趙吉利躡手躡腳前去給齊琰撿被子,抬起頭不小心一望,齊琰竟然睜著眼睛,把趙吉利嚇了一跳。

    趙吉利按著心口半晌問道:“殿下怎么還沒睡?”

    齊琰沒有回答。

    趙吉利善解人意道:“不如奴婢去請虞娘子過來?”

    齊琰皺眉:“她現(xiàn)在醉醺醺的,請她過來煩我?”

    趙吉利閉上了嘴,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月明如水,齊琰披衣起身。

    醉醺醺便醉醺醺吧,習慣了身側有溫軟的一團之后,獨寢兩夜,倒真有些難受。

    齊琰走進虞枝枝的寢屋,一掀開綃帳,就有白生生的手臂軟軟摟住他的脖子。

    齊琰一低頭聞到了酒氣和口脂香,虞枝枝湊近他,委委屈屈嬌聲道:“殿下兩夜沒來找我,我好冷呀。”

    第35章 火星子。

    齊琰昨夜沒有來和虞枝枝同眠。

    他看著范華三人離去后,他也轉身離開。

    昨夜,他站在廊下看明堂里的虞枝枝,他真的像看到了一團火。

    灼灼燃燒著,不管不顧地燃燒著。

    而他是寂靜寒夜里的行人,他不太想去靠近火焰。

    火焰會燃燒殆盡,燒完之后是一片空虛,冷會變得更冷。

    齊琰幼時離開鮮卑王庭后,遇見過一個女孩,女孩如一輪金烏,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但他的母親派來鮮卑人四處找尋他,他明白,若將鮮卑人引入女孩家里,她會陷入麻煩。

    這就是輕信他人的代價,齊琰有些想看到女孩遭遇禍事后的神色,會對他冷眼相待,還是依舊傻得可愛。

    但他離開了,之后并州的夜里,總會更加寒冷。

    他后來投身到并州刺史陳季家里,陳季認他做養(yǎng)子,對他視若己出,齊琰開始相信善意。

    但董泰侄子董懷看中了陳季的女兒,竟然敢要強娶陳女為妾。陳季大怒,因此得罪了董懷。

    一道圣旨自洛陽來到并州,陳季全家獲罪。

    陳季激憤之下,引頸自刎。

    溫熱的血就那樣淌在齊琰的臉頰上,齊琰對陳季磕了頭,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齊琰自此不相信善有善報,對率真誠摯之人會格外嘲弄。

    那些人和他終究不是一路人。

    而如今,他弱質嬌柔的侍妾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

    齊琰垂下眼睛,看著雙頰酡紅的美人眉眼迷離,她一雙手不老實地在他身上作怪,齊琰按下她的手,將她推到榻上。

    他雙膝跪在榻上,將虞枝枝挾在之間,他低頭,看虞枝枝微闔雙眼,丹唇微啟,一頭青絲散滿了翡翠衾。

    齊琰有些意動,這意動足夠讓他像從前無數(shù)回那般作弄她,但這一回,他只想抱住她。

    月色之下,他伸手攬住虞枝枝的腰,將她的臉頰按在心口。

    他閉上眼,嘆一口氣。

    虞枝枝在他懷里抬頭,她醉了,唧唧噥噥哼著:“殿下過來,是想我嗎?”

    齊琰搖頭:“不是。”

    她伸出一根細白的手指,戳了戳齊琰的下巴:“殿下,若我死了,你會舍不得嗎?”

    齊琰搖頭:“并不會?!?/br>
    “哦。”虞枝枝在他的懷里拱了拱,尋到了個舒適的地方,歪頭睡了。

    齊琰有一搭沒一搭地將她的長發(fā)纏在指上,然后松開。

    想她嗎?

    微乎其微。

    舍不得嗎?

    未曾見得。

    不過是冷宮寂寥,養(yǎng)來解悶的玩意兒罷了。

    他刻意這樣默念,似是為了掩藏什么。

    齊琰微微蹙眉,拿開虞枝枝還搭在他肩上的手。

    但他握住之后,微微一頓,并沒有松開,而是略帶侵占地捏住她的手指,放在唇邊。

    輕輕地,恨恨地,不解地細細啃咬。

    早起下了一場春雨,齊琰立在廊下看雨,屋內(nèi)虞枝枝呆呆愣愣地坐了半天。

    她看著門外齊琰的背影,皺著眉思索齊琰昨夜什么時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