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42節(jié)
對于謝長明,他總是原諒,總是寬恕,總是會給他下一次機會,即使在心里都不會說是最后一次。 謝長明似乎天生有蠱惑他的心的能力。 盛流玉抬眼看著謝長明:“在書院的時候,在……你教我念書的時候?!?/br> 他只是平靜,只是看他的眼睛,似乎那人從沒有傷害過自己,一切都可以被寬恕,因為他愛這個人。 因為被掩埋的、沉默的喜歡,盛流玉賦予了謝長明傷害自己的權(quán)利,讓他擁有使自己痛苦的權(quán)利。 謝長明是世上唯一可以將尖刀刺向小長明鳥的心的人。 也不至于吧。有這么喜歡么? 有的。 就像很多人會輕易地相信謝長明說的假話一樣。盛流玉也會信。 他可能會比那些人更笨、更義無反顧一些,謝長明在他面前可能講了幾百個謊言,每一個都能欺騙一個愚蠢的人,可能還是會相信謝長明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盛流玉就那樣沉默了很久,沒有說出下一句話。 天光透過枝葉間隙傾瀉下來,斑駁的光影落在盛流玉的臉上,他的眼睛是閉著的,睫毛輕輕顫抖,在眼瞼下有一片青灰的陰影,如蝴蝶脆弱的羽翼。 謝長明看著小長明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盛流玉突然笑了,嘴唇上閃著很潤澤的光:“在書院的時候,我想以后等以后念完書,可以出門游覽四洲,不要小重山的人跟著,不要任何人跟著,所以要多學(xué)點東西?!?/br> 謝長明想起了從前,這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在那個被租下的小院子里,小長明鳥捧著書讀,說要對學(xué)點東西。但是,謝長明不想被依賴,不想多費心思,不想再養(yǎng)一只鳥,但其實這些事都很容易做到,也很容易切斷聯(lián)系,只是遮掩的借口?;蛟S從更深層次的含義來說,他感覺到了與盛流玉之間某種發(fā)展的不可控,他正逐漸深陷其中,這在謝長明的人生中是很少見的事,也很危險,所以—— “你說,沒有必要學(xué)那些,考試不會考?!?/br> 謝長明拒絕了。 盛流玉在說句話時含著很輕的笑意,似乎在開一個玩笑,而不是被拒絕。 謝長明的胸口似乎被什么刺痛,他很少會后悔,此時也會后悔對盛流玉說過那樣的話。小長明鳥以為他當時還不明白那個請求的含義,所以還要解釋給他聽,可謝長明什么都明白。 可能很多人會以為他們之間的開始源于謝長明的別有用心,可盛流玉并不是全然不知,而是縱容了謝長明。小長明鳥不是那種會對所有人的討好都欣然接受的小鳥,連接近他的機會都是一種賜予。 謝長明張了張嘴,一時竟沒有說出話。 盛流玉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歪了下腦袋,甚至為他找了個借口:“沒有關(guān)系,你那時候不喜歡我?!?/br> 話音未落,又用鼻音哼了一聲,翻起舊帳,更多的是撒嬌:“你那時候好兇……” 只是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謝長明打斷。 他說:“喜歡的。那時候也喜歡?!?/br> 盛流玉似乎不明白很難在一瞬間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喜歡,為什么要那么做? 謝長明站起身,走到盛流玉的面前:“這世上沒人能不喜歡你。你是盛流玉?!?/br> 是未入世前就名滿天下,四洲修仙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乘仙船而來,連浮云都要為之低頭的長明鳥。 是連謝長明這樣的人在素未相識之時都要為之遙望的盛流玉。 盛流玉看不見謝長明,只是憑借本能仰起頭,眼睛是閉著的,眉頭微微皺起,他沒有這樣的認知,也不在乎這些多余的喜歡,漫不經(jīng)心地反問:“是么?” 也許他想問的是,那你為什么不喜歡? 可盛流玉不會問。 謝長明看了他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卻沒有等到,便認真道:“我也喜歡,從很早就開始喜歡你了?!?/br> “嗯哼?” 這個回答大約是讓小長明鳥滿意的。雖然其中還有很多難以解釋的矛盾,譬如如果喜歡,又為什么拒絕。 但只要謝長明說了,盛流玉都信。 謝長明一邊思考,一邊開口,說的話很慢:“有點不能接受吧。從來沒喜歡過一個人,太過強烈的感情會令人生畏?!?/br> 也沒說假話,沒喜歡過人,只喜歡過鳥,鳥和人還是同一個。 盛流玉不太明白:“是因為修仙都要斷情絕欲?書院里的先生都那么說,太過強烈的感情會影響修行,這是修仙之道?!?/br> 謝長明頓了頓,他笑了一下:“不是這樣的。我也會害怕,因為太過喜歡?!?/br> 好像謝長明也有會軟弱的時候。 喜歡一只鳥,可以讓它待在自己的肩頭,永遠保護。可喜歡一個人,卻很難這么做。 更何況是喜歡盛流玉,普天之下唯二的長明鳥,怎么珍惜都不為過。 一朵熟透了槐花忽的從枝頭墜下,落在盛流玉的眉眼上,又被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拂去。 被遮住眼睛只是一瞬,卻仿佛連一生都這樣過去。 盛流玉可以去想那些隱藏的更深、更難以回憶,逃避了很久的拒絕了。 于未來、以后相關(guān)的事,他不只想過那一次。 還有一次,在下山去怨鬼林,解決完任務(wù)后,他們在空閑的時候出門游玩,盛流玉很快活,卻收到小重山寄來的信,要讓他回去。 那時候盛流玉想,只要謝長明愿意,天涯海角都可以陪他去。 他也想過結(jié)果,無論謝長明是接受還是拒絕,他什么都接受。 可謝長明沒讓他說出口。 盛流玉抿了抿唇:“我想去所有沒去過的地方,見識書中所言的奇景異獸……” 謝長明握住小長明鳥的手,輕輕地吻了吻他的指尖。 他說:“好?!?/br> 無論什么都答應(yīng),都會替他做到。 盛流玉有點害羞,他很容害羞,很不習(xí)慣在外人面前過分親密,卻沒有縮回手,放任了這個吻。 他的指尖和耳朵邊一樣guntang,說出了三年前的愿望,只是這一次,他說的是:“嗯,還有,天涯海角你都要陪我一起去?!?/br> 第140章 文書 接下來幾日都很平靜,凡間軍隊未動,修仙界神兵也未降世,戰(zhàn)事不起,像是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鄭合升應(yīng)該確實有事,城中尋不到他的蹤跡,將謝長明和盛流玉安頓在宅子里以后,也沒人跟著他們。不過叢元那邊倒一直被看管的嚴嚴實實,不能輕易動彈,只有謝長明偶爾與他傳幾條消息。 城中卻越發(fā)熱鬧了。 這里本來就是個富庶的小城,魚米之鄉(xiāng),交通便利,很多人窮其一生,也難以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而現(xiàn)在不同了,只需要證明事城中原住民的親戚就可以搬遷過來,繼承前人的遺產(chǎn),戶籍之事也可以解決。到了后面,約束越發(fā)寬松,即使原來并無關(guān)系,只要家中有成年男子可以參軍,便可分白銀十兩,在城中分到半間空院子以供家人安居。這樣的好事著實罕見,消息散布出去后,許多人攜家?guī)Э谇巴?。至于必須要參軍,大多?shù)男子本也要服徭役,只不過是提前了一些,與能穩(wěn)妥地安排好家人的生活相比似乎也算不上什么。 于是,城中來往之人絡(luò)繹不絕,不到十日前還是空蕩蕩的小城已經(jīng)住滿了大半,不僅有早市晚市,白天的集市也熙熙攘攘。 謝長明在臨街的茶樓要了個包間,點了些茶點果子,消磨時間。 盛流玉坐在對面,慢慢地飲茶,吃果子。 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兩日了。 謝長明道:“要早日解決這里的事。” 其實盛流玉不太曉事,只要跟在謝長明身邊,很多事都不會問。謝長明的修為雖高,世上卻無人能用幻術(shù)騙他,謝長明也不行,所以該做什么總是清楚明白,此時聞言慢吞吞地咽下口中的梨,問他道:“怎么了?” 謝長明道:“那位燕城城主和云中仙子花夫人要成親了,其中很有些古怪,徐先生已經(jīng)啟程前往燕城,我們也要去?!?/br> 這件事和降臨有關(guān),可以說是至今為止所有事中最隱秘最難以理解的一件,這兩人都在多年前被降臨,人皮之下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本來為了謹慎起見不應(yīng)有過多關(guān)聯(lián),此時卻不知為何大張旗鼓要攪和到一起。 盛流玉點了下頭,他本體是只鳥,即使化身成人,脾性習(xí)慣也很類鳥,吃果子時不愛用工具。方才謝長明切好了梨,他就用手一塊一塊撿著吃,此時指尖沾滿了甜膩的汁水,順著骨節(jié)的形狀慢慢往下滴。 謝長明拿出干凈的帕子,一點一點地擦拭盛流玉細瘦的手指,一邊道:“我在這觀察了兩日,對面的府邸就是官員工作,放置文書的地方?!?/br> 盛流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謝長明解釋道:“既然鄭合升光明正大地和軍隊同處一處,必然是要用凡人辦事的?!?/br> 而只要是吩咐囑托,就會有留下痕跡的可能。 謝長明說出安排:“今日下午有雨,黃昏會放晴,湊巧碰上他們交班。到時去對面的宅子看看?!?/br> 他說這話時是很漫不經(jīng)心的,似乎還沒有為小長明鳥擦拭小指重要。 盛流玉的另一只手支著下頜,托腮看著眼前的謝長明,又歪了下腦袋,垂眸道:“好?!?/br> 到了下午,果然下了一場瓢潑大雨,街上的人四散得干凈。而接近黃昏之際,云銷雨歇,在太陽落山前一刻放晴,對面的官邸門戶大開,除了些換班的侍衛(wèi),已不剩什么人了。 謝長明沒用法術(shù),而是用最樸實的法子——他們兩個是翻墻進去的。 畢竟是鄭合升的地盤,雖然他不可能捉得住謝長明,但如果用了法術(shù),萬一留下痕跡驚動了鄭合升,打草驚蛇反倒不妥。 他們是修仙之人,身手比常人要利落百倍,只是小長明鳥貴為神鳥,對這等事從未接觸,又穿了一身層層疊疊的紗衣,模樣是很美,卻委實不太好翻墻。 可惜神鳥跟了謝六這樣的魔頭,連這樣偷雞摸狗之事都做的甘之如飴。 兩人落了地,避開不多的守衛(wèi),推開最里面的房間。 合上門后,盛流玉小聲道:“謝長明,你連開鎖都會?!?/br> 謝長明道:“從前生活所迫?!?/br> 這里沒有什么陣法,只是人類官員辦公之所,存放的也都是些近日的文書。謝長明又撬開一把鎖,打開抽屜,里面放了一本詔諭。 是皇帝親筆寫的。 上仙所言即帝言,上仙所求即帝求。 看來皇帝對鄭合升的身份倒是很清楚,也是借此取得他的信任。在人世間,皇帝作為一國之主可以主宰一切,可對鄭合升這樣修為的修士而言便不值一提了。邁過人間與修仙界的界限后,鄭合升有太多可以打動一個人間帝王的東西了。 謝長明又看了一遍,將詔諭放回抽屜,重新上鎖。 忽然,有人戳了一下他的手臂,他一抬眼,看到盛流玉手上捧著幾本文書,應(yīng)該是剛從書架上拿下來的,正遞到自己面前。 小長明鳥閉著眼,什么都看不見,卻很有自信地催著謝長明看:“隨便拿的,但覺得會有用。” 謝長明翻開第一本,上面殘存了些許未消散的靈力,是鄭合升寫的。 他怔了怔,偏頭看向盛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