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49節(jié)
迎與不迎,小長明鳥并不在意,但人一多,他就覺得很煩,敷衍著露了一面,便要回院子休息。 當初貓是交給陳意白代養(yǎng),他有多年飼養(yǎng)靈獸的經(jīng)驗,將胖貓養(yǎng)得更胖,油光水滑的,盛流玉接過去的時候,險些沒抱住,從手中跌下去,還是謝長明替他接了一下。 盛流玉遮著煙云霞,看不到具體的實物,只見眼前好大一個散發(fā)熱量的團子,伸手摸了把它的毛,問:“你怎么胖了這么多?我以為自己抱了只豬。” 貓是只纏人的貓,本來主人生死未知,它膽戰(zhàn)心驚了這么久,做不了別的,只能靠吃東西解憂,不小心吃多了,吃胖了,竟得不到安慰,還被主人嫌棄,心情大壞,嗲叫著撒嬌,并不顧及自己的身形,嬌得像只沒斷奶的小貓。 盛流玉的態(tài)度冷酷:“貓豬不許叫?!?/br> 貓喵得更大聲。 盛流玉嫌這只豬太煩,謝長明看著他們倆笑了會,對盛流玉道:“我替你抱一會。” 貓依舊很怕謝長明,連主人也不要,一溜煙跑了。 陳意白看著眼前的一人一貓一鳥,心里有很多疑惑,但問不出口。 然后,只見那位神鳥殿下理所當然地推開謝長明那邊的門,光明正大地歇下了。 陳意白:“……” 算了,被人救了一命,已是承了天大的恩,算了。 謝長明有事要做,怨鬼林,深淵,魔界,這許多事他總覺得有所關(guān)聯(lián)。第一世謝長明修為不高,困于云洲,對這些知之甚少。第二世去了魔界,大多時間在修行、找鳥、殺人,不關(guān)心這些,到了現(xiàn)在,反而要一點一點琢磨。 小鳥閑著沒事,研了會墨,在窗臺上坐著,撐著腦袋看他寫東西,將黑貓的話一一告訴謝長明,終究只是覺得好玩,看了一會又困了,倚著窗框睡著了。 外面吹著風,盛流玉的發(fā)帶半散著,萬千發(fā)絲散漫地垂在桌上,落在謝長明的指間,擾得人不能好好寫字。 謝長明倍感無奈,卻沒有被打擾的不悅,抬頭看了盛流玉好一會。等他睡得再熟些,才將那小東西打橫抱起,小心地放回床上。 也沒能歇很久,傍晚時分,有消息從玉牌中傳來,說是石犀被關(guān)押在獄中,但拒不招認與魔界勾結(jié)的種種作為,要再見盛流玉一眼,才肯說出其中緣由。 謝長明不太想讓盛流玉去,但也沒有不告訴他的打算。小長明鳥的玉牌丟了,消息只能讓他代傳,他不會不傳。 叫醒小長明鳥也頗費了一番功夫,謝長明把他抱起來,攬在懷里,小聲地喚他的名字。 盛流玉沒有睡好,整個人黏黏糊糊的,抓住謝長明的肩膀,本能地抬手捂這個壞人的嘴,被親了一口又害羞地縮了回去,脾氣很壞地問怎么了。 謝長明把事告訴他,又哄道:“你繼續(xù)睡,那就不去了?!?/br> 盛流玉反倒清醒了,腦袋擱在謝長明結(jié)實的小臂上,隨意攏了攏長發(fā),伸手拽下掛在帳鉤上的煙云霞,遮在眼前,又讓飼主替他系好。過了好一會,才慢慢道:“還是去吧,從前見過幾面,總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br> 見過的幾面,也都是和謝長明有關(guān),否則他們是沒理由會相遇的兩個人。 但盛流玉真的要去,那便去,謝長明陪著他。 養(yǎng)鳥不是養(yǎng)在籠子里的,沒有拘著的道理。 經(jīng)過上次的劫難,書院中的傳送陣差點又全軍覆沒。幸好毀得不算徹底,還留有修復的余地,只是經(jīng)常不靈光,得多付靈石,且需要修士維護。但書院中并沒有如此多精通陣法的修士,即使有,也不可能全用來看管傳送陣。所以目前書院里的課程并未恢復,原因無他,按照大多數(shù)人的修為,從寢室到上課的山上,要走上一兩天,實在有心無力。 小長明鳥也是不愿意走路的,但飼主精通陣法,且富有靈石,才無須為此困擾。 大半刻鐘后,他們到了關(guān)押犯人的知行山。 一路上有多道防守,核對玉牌后才被允許放行,最后到了一處尋常的小山窟,周圍有數(shù)層陣法,地牢正在腳下數(shù)百米處。 謝長明提著燈籠,引著盛流玉,一步一步往地牢走去。這里常年不用,年久失修,滴滴答答地漏水,有的臺階是濕滑的,故而兩人交握的雙手纏得很緊。 待走了半刻鐘,到了底下,又驗明身份,過了三道門,才終于見到內(nèi)里的情形。 地牢昏暗無比,只墻壁上點了盞燈。牢房里有十幾個書院長老,將中間的囚犯團團圍住,周圍卻安靜至極,能聽到從人的胸腔傳來粗重的、瀕死的喘氣聲。 謝長明走進去,目光落在石犀身上。他曾是程知也的徒弟,風光無比,在書院里前呼后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經(jīng)脈被廢,修為全無,手腳都被冷鐵制的錐鏈捅了對穿,連肩胛骨也不能幸免。 大約是聽到了人聲,石犀抬起頭,臉色慘白,呼吸近乎于無,卻死死地盯著盛流玉,像是有什么刻骨銘心的仇恨。 他咳嗽了好幾聲,磕磕巴巴道:“你竟然真的回來了?” 盛流玉眉頭微皺,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謝長明有點后悔讓他來了。 一位長老道:“這個魔頭罪大惡極,死不悔改。本來是打算搜他的神識的,后來才發(fā)覺他有遠古血脈,神識有天然的保護,一旦探查,魂魄會直接消散,才叫他囂張至今?!?/br> 另一人接著道:“他的師父燕城城主那也找了,只說是事務繁忙,不知他為何受了魔族蠱惑,實乃師門不幸。但念在他并未造成太大傷亡,父母親族皆是有節(jié)之士,等問完了,且留他一具完整的尸骨和神魂,讓他有投胎重來的機會。” 石犀聽了他們的話,竟然露出一個帶血的笑:“重來的機會?我已經(jīng)做了這樣的事,就不指望能重來了。” 而后他又仰頭看著盛流玉,與過往的任何模樣都不同,似乎只是疑問:“我并沒有要你死,只是希望你能留在魔界,永遠不要回來,可你為什么要回來?” 有人怒道:“你說什么瘋話,神鳥怎么能不回來?” 石犀有些頹喪地望著遠處,也不再看盛流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神鳥,是該回來的?!?/br> 盛流玉往前走了一步,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即便我不是長明鳥,又為何不能回來?” 石犀笑了笑,已是氣若游絲了,似乎是釋然:“你現(xiàn)在并未做錯任何事,你是世上少有的神鳥,可是以后呢,你會做什么,你做了什么,誰又能說清?” 周圍人皆是一震。石犀身上留著上古傳下來的血脈,能保護神識的事很少有人知道,但另一件事卻眾所周知——石犀這一脈能看到些許未來的事情。 他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嗎? 第151章 雙修 地牢安靜極了,連一根針掉下都能聽清。 盛流玉裝聾作啞,畢竟沒有真的聾,但也沒有多余的反應。其實他那點嬌氣、矜貴、輕慢只在謝長明面前出現(xiàn),書院里從上到下,只覺得他冷淡,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石犀仰頭看著盛流玉,他似乎有些瘋瘋癲癲,一字一句道:“這一次,你確實救了幾十萬人,所有人都敬仰你??墒堑纫院?,或許會有萬萬人因你而死?!?/br> 他笑了笑:“盛流玉,長明鳥,到時候你會后悔嗎?” 石犀這一族確實有些許預知未來的天分源自血脈,但頂多能預警個吉兇大概,不能真的通曉未來。他的話這樣危言聳聽,駭人聽聞,以萬萬人為噱頭,與其說是真的看到,不如說更像是詛咒。但若說他對盛流玉有深仇大恨,那也不可能。他們之間沒見過幾面。 即便如此,周圍那些長老卻像是被嚇怕了,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 盛流玉聽完了,輕輕地“哦”了一聲,又微低下頭。 謝長明看到小長明鳥那兩縷系在腦后的煙云霞順著臉頰垂落,無風而動,泠泠疏冷。盛流玉又忽地笑了,如云開雪霽般動人:“我于此生,但凡是做了決定的,即使日后身死命殞,也并無任何后悔?!?/br> 修仙之人很少會說這樣的話,近乎于立誓了。 石犀聞言點了下頭,無所謂道:“你以后會怎么樣,我不太清楚,只看到微末。但你會知道,會經(jīng)歷,那都是以后的事?!?/br> 在犯下這樁大罪前,石犀的人生也十分圓滿,直至如今,他甚至不恨折磨自己,將要殺死自己的人。 他對盛流玉的恨沒有由來,像是理想破滅,道心無著,又看到些許幻象,覺得舉世之間,竟無一人可依靠,一人可理解自己,所以一定要選一個人來恨。 旁邊一人厲聲問:“你到底知道了什么?為何糾纏神鳥?” 石犀靜靜地聽著:“我看到了什么,不能說出口,只記在我的生平?!?/br> 又望了盛流玉一眼,像是訣別:“真可惜,等不到你后悔那天?!?/br> 謝長明一怔,忽然反應過來,想對他施禁言咒,卻慢了一步。石犀那句話含在喉嚨里,還未吐出,神魂已經(jīng)殞滅,一切煙消云散了。 遲了。 旁邊的人才意識到,急忙圍上去,石犀的身體還是熱的,與方才沒什么差別,但只是空的軀殼,里頭什么都沒有了。 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這么一群修為頂尖的人中輕而易舉地將一個人的神魂毀得干干凈凈? 謝長明沒去看,他知道是什么。 盛流玉偏頭看了眼謝長明,很小聲地問:“他死了嗎?” 謝長明握住他的手。 一群人折騰一番后,大約是認清了這個現(xiàn)實,但由于石犀臨死時說了太多,不免又想在盛流玉身上再做糾纏。 謝長明道:“石犀已死,他臨死時隨意攀咬的話也能當真不成?” 他的聲音不高,但很篤定。其實他當時只身去了魔界,不僅全須全尾地回來,還救回盛流玉,本來就是很難言明的事。但有許先生作保,加上確實是書院出了這么大差錯,他們沒有立場質(zhì)疑,哪怕實際還是想再多做調(diào)查。 許先生上前道:“確實如此。倒不如琢磨他那句記在生平。” 石犀臨死時說的話乍聽起來很唬人,但并無真憑實據(jù),也沒有理由真的攔下長明鳥。 謝長明便牽著盛流玉的手離開。 再回到院子里時,已是深夜。大約是受之前的事影響,盛流玉的興致不太高,半靠在床上。 很多事,謝長明知道得更多,但不會告訴盛流玉。 謝長明專注地看了他一會,慢慢說:“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在城里的客棧。那里有很多修仙的人,其中大多是準備去考書院的,都很想結(jié)交討好你?!?/br> 他聽小長明鳥低低地“哦”了一聲以作回應,繼續(xù)道:“我從窗戶那看到一艘仙船,你從上面走下來,只看到個背影,那么好看。” 盛流玉可能有點被哄到,悶悶地笑出聲:“那你呢,你有沒有想討好我?” 謝長明坦誠地說:“那時候沒有想那么多。” 小長明鳥可能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但終究沒追問下去,而是問了個更加刁鉆,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討厭過你,你有討厭過我嗎?” 謝長明理了理他的頭發(fā),沒有遲疑,但有認真地想幾秒鐘:“沒有,就覺得你也太嬌氣了。不過想想小鳥都是這樣,也沒什么?!?/br> 盛流玉就說:“也沒有吧。” 又說:“可我就是這樣。” 他枕在謝長明的肩膀上,臉貼著對方的胸口,毫無顧慮地說任性的話,又有點難過:“好像很多人都說我以后會做壞事?!?/br> 魔界的那只黑貓,回來后又有石犀,那么篤定他以后會后悔。 盛流玉不是會因別人的話而動搖的性格,但難免覺得不解,想了一會:“我從前做了個夢,夢里有人說,我以后再也不會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時候了。不知道為什么,當時聽得很難過。后來和你在一起,又覺得夢果然是夢,不能當真?!?/br> 謝長明的心忽地發(fā)軟,他抱住盛流玉,只是說:“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這樣的空口白話,好像誰說都可以。 但盛流玉會當真,他問:“真的嗎?” 謝長明的承諾是永遠。 又難免像個付出所有,必須要得到回報的賭徒一樣提出附加條件:“你還記得當初我們在魔界的時候,你答應我的話嗎?” 因為得到,所以害怕失去。 謝長明不能成仙,也不過是個凡人。 盛流玉仰起頭,似乎在看著眼前的人。松松垮垮的煙云霞半解開了,掛在鼻子上,謝長明沒用什么力氣就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