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只差一點就能徹底明白了。

    空照猶豫了一下，師父告誡他，無論是誰，哪怕是鹿娘子，都不能告知自己的真實身份，錢帛名利動人心，他瞞住自己身份，對自己和鹿娘子都好。

    可現(xiàn)在他覺得，也許說出來自己的真實身份對鹿娘子是有幫助的。

    要不就說吧，空照想，反正自家舅舅回來后，說不定也就什么都說了，那家伙在鹿娘子面前，什么都瞞不住。

    把謝嘉鹿拖出來當(dāng)擋箭牌，空照覺得很不錯，他正打算開口，鹿瓊勉強笑了一下。

    她對空照道：“夜深了，習(xí)字也要護眼睛，你也早些睡好不好？”

    小和尚咽下了本來想說的話。

    *

    鹿瓊的確是本來想問空照的。

    老和尚的托付，當(dāng)配上本來無一人幸存的范家的后代身份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的私事是不是和汴京城有關(guān)？會不會和鹿瓊都不敢繼續(xù)想下去的大人物們有關(guān)？鹿瓊讀過不少史書，書中帝王將相什么都有，可當(dāng)這種手覆風(fēng)云的大人物們和自己牽上關(guān)系后，還是讓她不禁心驚rou跳。

    那一刻，她差點脫口而出你是誰，可又生生止住。

    罷了，既然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老和尚，無論如何，她都會好好照顧空照的，那知不知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比起那些，她更關(guān)心別的事。

    她希望白九能走到她面前，告訴她一切的真相并且恢復(fù)記憶，她愿意和他去領(lǐng)婚書，不必管遙遠的汴京城的風(fēng)云，他們可以住在府城里，讀書開開鋪子，想來也是很好的一生。

    她想謝子介了，懷念年輕的謝書生，她也喜歡現(xiàn)在的白九，喜歡他的坦率，如果權(quán)宜之計不是因為會耽誤謝子介前程的話。

    鹿瓊終于承認，她是喜歡那個和她住在同個屋檐下的書生的。

    她在等白九回來。

    *

    第二天一早，雞鳴狗吠，女坊已經(jīng)熱鬧起來。

    空照小和尚揉著眼在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戲，陸mama買菜回來，可白九依然沒有回來。

    鹿瓊心急如焚，恨不得沖去胡伙計住處問問是怎么一回事，可她不敢輕舉妄動，怕真出了事反而連累了白九。

    又過了兩柱香的時候，白九終于回來了，他依然是那個俊秀的少年，只是神氣不太一樣了，鹿瓊抿抿唇，一瞬間以為白九恢復(fù)了記憶。

    “我回來了?！?/br>
    可是并沒有，白九一張口她就知道，他和謝子介的語氣還是有區(qū)別的，他們默默無言的回到屋子里，然后陷入了一片凝滯。

    白九長久的沉默著，開口變成了一件很艱難的事。

    第52章 跑了

    鹿瓊在長久的沉默里明白了。

    她笑起來, 這是一種會讓人松了口氣的笑，很寬容，讓你覺得她已經(jīng)理解了你的難處。

    白九也的確松了口氣, 他在那一瞬間覺得，也許鹿瓊并不會追問他明白了什么。

    當(dāng)初鹿瓊能放謝子介走，如今放自己走，也很正常不是嗎？

    他又忽然懊惱起來, 不敢看鹿瓊的眼睛，謝十三郎心高氣傲, 言出必踐, 何時做過違諾的事。

    可他卻口口聲聲說了其實做不到的婚書。

    然后有人走到他面前, 揪著他衣裳，逼迫他看向自己。

    鹿瓊力道不小，白九不想傷到他就只能順從的彎腰, 白九無疑是很高的，而此時他恰好對上鹿瓊的眼睛。

    她溫?zé)岬暮粑溥^他的臉頰，白九簡直要站不穩(wěn)了，他伸手微微扶著墻，也攏住了還揪著自己衣衿的鹿瓊。

    “白、九！”鹿瓊簡直是在咬牙切齒，“你——”

    這一刻她所有的平靜都崩裂, 她想說很多，想罵他是個騙子，想說你以為我自己找不到真相嗎，她想問一切，可最終她只是放開了他，很鄭重的問了一句。

    “你想活下去嗎？”

    鹿瓊一直很敏銳，和白九無知者無畏的坦誠不同, 她總是很堅定，比如現(xiàn)在，鹿瓊想，她還是想和對方一起走下去的。

    他們之間，經(jīng)歷了很多，但好像永遠都是在過日子，和謝子介，和白九，一起讀書一起看鋪子，吃點心喝茶談?wù)勛蛉盏氖虑?，一切都非常平淡，沒有驚心動魄的日常，可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方在的生活。

    謝子介離開的時候，鹿瓊還什么都不懂，但現(xiàn)在她好像懂了。

    她知道謝嘉鹿也喜歡她，而她也想和他這樣過一輩子。

    所以她很坦誠地告訴白九：“我答應(yīng)你了，我愿意和你過一輩子?！?/br>
    白九勉強扯出來一個笑，這樣一張俊臉，哪怕是似笑非哭的表情，都不顯得滑稽，可那雙清凌凌的眼睛頭一次躲開了鹿瓊。

    白九可以坦誠，謝子介不可以，其實他們之間的區(qū)別，也只是差一個未來而已。

    “我——”他話語在喉嚨間翻滾，卻又說不出來。

    鹿瓊依然在看著他，很平靜。

    “我——”他最終說，“我要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br>
    “這件事不能告訴我，”鹿瓊替他補全了后半段，冷冰冰的。

    謝十三郎如今近乎狼狽了，他很艱難的點頭：“告訴你，你也會有危險，而且這是辦不到的事?！?/br>
    鹿瓊沒有問他為什么辦不到，少女后退了步，白九這才意識到，她從頭到尾都太平靜了。

    “昨天我從空照師父送的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姓氏，”鹿瓊話鋒一轉(zhuǎn)，“他姓范，你認識嗎？”

    我認識，我怎么可能不認識，白九在心中回答。

    “謝嘉鹿，”鹿瓊道，“白九，謝子介，你們可真是一個人?！?/br>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陣的頹然。

    這種頹然不單純是因為白九這個人，而是因為她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比起一無所知，半揭開了面紗卻又被牢牢關(guān)住好像更令人不愉快。

    謝子介半遮半藏，鹿瓊以為是因為他性格如此，可明明白九不是這樣……

    她最后發(fā)現(xiàn)，得到了同樣的真相后，白九還是會變成謝子介。

    那個不告而別，她陰差陽錯才知道是去刺殺通判的謝書生。

    那她這些天做的又有何意義呢？白九最終還是會拐回謝子介相同的命運。

    白九忽然上前了一步。

    他輕輕拍了拍鹿瓊后背，又放開她，這個帶著強烈安撫意味的動作簡直要讓鹿瓊困惑了。

    “我還是不想騙你，”白九垂眼，“我也不想瞞你。”

    他不想看見鹿瓊?cè)缃竦谋砬椤?/br>
    他知道在那個真正時間線里，化名白九的謝嘉鹿，只有一截破鐵刀，跌跌撞撞地靠運氣和心計活下去，偏偏他最不甘，戾氣最重的那些日子，又聽到了范家子的話。

    御座上的人，因為同樣的理由，導(dǎo)致了范家和謝家相似的局面，而在那三年里，年輕的謝家子遇見了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范家子。

    范家子問他，你是要對誰復(fù)仇呢?你聚集了臨陽路數(shù)萬人，你想打進京里嗎？

    可能在那一瞬間，謝嘉鹿真的心動了，但遠眺依然衰敗的臨陽路，他最終搖了搖頭。

    “因我的家仇，讓更多人有家仇，我做不到?！?/br>
    在生死上掙扎了這么久，他對曾經(jīng)那個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過去的自己無疑是沒什么好感的，但因為在生死上掙扎就放棄原則，謝嘉鹿也做不到。

    他有他自己的堅持。

    “那你就沒辦法了，”范家子心平氣和地告訴他，“你能想的辦法我都知道，我已經(jīng)從宮里逃出來了，順便救了個人——你看見了嗎？你外甥?！?/br>
    謝嘉鹿那時候一無所有，也無牽無掛，所以他回答范家子：“他交給你了，我還要回去汴京城，此為人子必為?！?/br>
    范家子大笑三聲：“為人子必為，哈哈哈！”

    他們都知道謝嘉鹿的后半句，復(fù)仇自然是要復(fù)的，但路已經(jīng)被堵死，他全力以赴，所走的也是死路一條。

    而現(xiàn)在白九對鹿瓊說：“我想活著，可……我現(xiàn)在，我有必須去做的，只有死路的事?！?/br>
    他嗓音依然清亮，但活潑的白九如今和那個溫潤書生就非常相似了，他說：“我要去對付一個肯定對付不了的人，有人已經(jīng)做過所有的可能，但都失敗了……可我不能退?！?/br>
    若今日，他忘掉家仇，忘掉只因為一個荒謬理由就丟掉性命的全家，在府城和鹿瓊過和美日子，他也就不是謝嘉鹿了。

    “做過所有可能的，是空照的師父嗎？”

    “是?！?/br>
    “那天，他把空照托付給我，”鹿瓊說，“說不想讓自己的私事連累空照，白九，你也是這樣想嗎？”

    “是，”白九道，“我很后悔當(dāng)初對你說的話?！?/br>
    “謝嘉鹿，”鹿瓊忽然笑了，“白九，那你還是說遲了。”

    她步步緊逼：“在謝書生帶我出鹿家的時候，一切都會這樣，那時候謝秀才不覺得我連累他，如今他卻要我覺得你連累我嗎？”

    她從頭到尾沒有說哪怕一個恨一個怨字，可白九卻被逼到啞口無言。

    他不想看見現(xiàn)在的鹿瓊，他依然沒有恢復(fù)完全的記憶，可他現(xiàn)在卻覺得鹿瓊的眼神簡直是灼人的，他如此明白為什么經(jīng)歷了所有事的謝子介會救走鹿瓊。

    沒有人能把這樣眼睛的少女留在死路上。

    “你想活下去，”鹿瓊又執(zhí)著地重復(fù)了一遍，“你想活下去?！?/br>
    對啊，我想活下去，白九想，可他終于要拿回他的掌控權(quán)，謝十三郎近乎狡猾的開口：“我想，瓊娘，你放心，我也不會去故意尋死，只是太危險了，我繼續(xù)在這里待下去，對我都不好?！?/br>
    這句話是假的，只要他不去汴京城，就不會有人關(guān)注他這樣的小魚小蝦。

    白九道：“是我不好，說了太多唐突的話，幸好現(xiàn)在還來得及補救，鹿掌柜，你只是因為這些日子和我相處太久了，才誤解了你自己的心意，而謝子介，也和無所不能毫無關(guān)系，其實他不是良配。”

    “原來這樣，”鹿瓊似笑非笑，“可我現(xiàn)在面對的不是白九么？你說謝子介干什么，那白九說的婚書，從來都是假的？”

    他自然應(yīng)該一口應(yīng)承下來，說都是假的，既然已經(jīng)打算自污，就該這樣，可白九半晌都沒有說出口。

    謝十三郎這輩子只動心過一次。

    鹿瓊沒有等到回答，這其實也就是回答了。

    白九最終道：“鹿掌柜，你值得更好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