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間，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爺爺旁邊空出來一個座位，已經(jīng)擺好了碗筷。其他人依次坐下。

    這次回來準備呆多久？爺爺小口嘬了一口酒，問道。

    還不一定，一兩個月吧。這事情沒個準數(shù)，有時候連續(xù)開工幾個月也是有的。

    在外面辛苦，要自己多保重身體。沒事多給家里打電話報個平安。

    爸，我敬您。

    童思賢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們做這種國家工程的，也要多仔細些。經(jīng)手的資金幾億幾十億，往小了說也就是個普通的橋梁公路，往大了說這可是重大的外交問題，是給國家長臉的。

    這個我們平時都很注意的。

    哥，你們現(xiàn)在都代表國家形象了。童思睿打趣說。來，哥，我敬您，也敬國家形象！

    哎，童哲，今天是怎么了，不舒服嗎？一句話不說。

    爺爺摸摸童哲的腦袋。童哲頭也不抬，使勁往嘴里扒著飯。

    您別管他。

    我孫子怎么不管。爺爺皺著眉頭，放下筷子，又微微低下頭安撫著童哲。又跟你爸吵架了??？

    童哲不吱聲，頭越埋越低，不斷抽著鼻子。

    你這一回來就搞得雞犬不寧。我看哪，你還是趁早走，這家里也容不下你了。

    爸，你是不知道，這小子現(xiàn)在就是欠管教，說出來都丟人。

    吃飯哪，說這些干啥。童哲媽用筷子杵了杵童思賢。

    我看你才是欠管教。爺爺厲聲厲色。你要不欠管教，你家那個小的現(xiàn)在也還好好的，兩兄弟也不至于落得只剩童哲一個，就是你搞那個什么工程

    爸

    童思睿偏過頭低聲阻止。

    行行行，我聽您的。來，爸，喝一個吧。

    從童哲家出來，夏冉江似乎有點驚魂未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學(xué)校的。一路上，夏冉江闖了好幾個紅燈，總懷疑周圍所有異樣的眼光都在跟著自己，言語、動作，都在雪上加霜。

    哎，你回來了啊。昨晚又去童哲家了？

    何嘯宇從床上爬起來，看到夏冉江如行尸走rou般進了寢室。

    夏冉江沒回應(yīng)。一聲不響地脫光衣服，只留下內(nèi)褲，默默地爬上床。

    夏冉江，你怎么了？怎么不說話？

    何嘯宇感覺出了不對勁，戳了戳夏冉江裸露在被子外的肩膀。

    只聽到夏冉江低沉的嘆息，之后干咳了兩聲。

    何嘯宇沒有繼續(xù)追問。下了床，洗漱，穿衣，出了門。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里提著幾個塑料袋，放在夏冉江桌上。

    夏冉江，我買了些早餐，放你桌上了。你記得吃啊。我去圖書館自習(xí)了。

    何嘯宇踮起腳朝夏冉江床上望了望，除了后腦勺什么都看不到。

    睡著了吧。

    何嘯宇心里想著。本來還想繼續(xù)問，可還是一個人走了出去，安靜地帶上了門。

    夏冉江躺在床上，只覺得整個人似乎靈魂出竅，身體不斷陷入床墊里，可是靈魂卻不斷上浮。靈魂試圖再次融入軀體，可是無論怎樣還是難以歸位。

    一種撕裂感讓夏冉江再度陷入劇烈的頭痛中。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滴在枕頭上，打濕一片。夏冉江努力吸進幾口氣，可是更多的眼淚涌了出來。腦子里，改邪歸正四個字如四座巨鼎，澆筑在神經(jīng)上，壓得自己難以翻身。可是在內(nèi)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是喜歡童哲的。也許從一開始見到童哲的那刻起，心里就萌發(fā)出一棵嫩芽。時光流轉(zhuǎn)，嫩芽逐漸長成幼苗，幼苗長成大樹，大樹開花結(jié)果，果實全是兩人在一起的瞬間。

    他不曾懷疑自己的感情。那日午后從梧桐樹投下的柔光點亮了內(nèi)心深處封印了十幾年的幽暗，如一朝化繭成蝶，他看到了另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即便是可笑的映隨反應(yīng)，可是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真實的微笑，真實的體溫，真實的眼神。這種真實晶瑩剔透，圓潤光潔，不摻雜任何感情之外的微塵。只是今天的一幕，如一陣狂風驟雨撕裂了眼前的海市蜃樓，一瞬間又將夏冉江打入夢魘中的幽暗，蛻化成那個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小孩，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拼湊著碎裂成無數(shù)片的真實感。自己的臉龐投射在上面，夏冉江突然覺得自己面目猙獰?；秀遍g，夏冉江意識到那棵大樹還長在自己心里，只是在驟雨之下，大樹枝葉枯萎，果實敗落。

    給童哲回了信息，借口說自己這幾天很忙，讓童哲暫時不要來打擾他?？吹叫畔⒁呀?jīng)發(fā)出去，夏冉江關(guān)了手機，沉沉地睡去。

    醒來，又是一個傍晚。

    夏冉江拿起手機準備開機，猶豫片刻還是放下塞到枕頭底下。從來沒有一睡一整天的情況。一直缺覺的夏冉江此刻似乎恢復(fù)了些精神，慢慢坐起，下了床，看到桌上的吃的，剛好也餓了，狼吞虎咽吃完后感覺狀態(tài)好多了?？墒?，不知為何這幾個月的一幕幕又閃現(xiàn)在眼前。夏冉江善于這種盤點過往的方法，無論是生活還是學(xué)習(xí)?？墒谴丝蹋娜浇潇o之余，竟然產(chǎn)生了一絲懷疑如同走入沙漠的旅者，眼前的海市蜃樓縹緲壯觀，在大腦里投射出麻醉劑般的期望與愉悅?？墒且凰查g，當肢體重新恢復(fù)能量，那虛無的海市蜃樓卻無所遁形，一陣風飄過，琳瑯仙閣逐漸褪色，消失在半空中。

    一個問題撞擊著夏冉江的理智：這一切歡愉與痛苦的來源是掩埋于內(nèi)心的本性，還是唇齒留存的慰藉？

    無法回答?？墒潜仨毣卮?。

    四下無人，夏冉江打開了電腦，只為證明自己是不是真的起了變化。

    這一刻，夏冉江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墒?，他并不甘心。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直到幾乎失去知覺，夏冉江才停下來。

    至此，欲望已經(jīng)完全消失殆盡?？瞻椎拇竽X居然又被童哲的影像占領(lǐng)不是童哲的觸覺，而是那一個個讓自己會心一笑的瞬間。

    答案已經(jīng)明了。夏冉江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不是因為對自己淪落至此的失望與責備，而是不經(jīng)意間讓自己因為好奇和單純而墮入禁忌的深淵，持續(xù)下落，下落

    還是自己的本性使然，跟欲望無關(guān)。

    可是夏冉江并沒有就此屈服。仿佛是著了魔，夏冉江一度恍惚。似乎是受到了某個聲音的指引，夏冉江穿好衣服，登錄進校園網(wǎng)，預(yù)約了學(xué)校心理咨詢室最近的檔期就在今晚，還剩最后一個名額。

    預(yù)約結(jié)束，夏冉江迅速整理好書桌，下樓，騎上單車，頂著寒風去學(xué)生活動樓。

    心理咨詢室在學(xué)生活動樓四層。此刻，路燈已經(jīng)完全亮起，夏冉江放好單車，進了大廳。里面空蕩蕩的，時不時有兩三個學(xué)生志愿者從電梯出來，有說有笑地走出去。循著地址，夏冉江找到了心理咨詢室。

    站在門口，夏冉江一眼看到大門上掛的金燦燦的牌子，上面寫著心理咨詢室?guī)讉€字。夏冉江站直身體，只覺得心跳加速。左右望了望，除了黑漆漆的樓道什么人也沒有。剛才頂風騎車速度太快，手指幾乎已經(jīng)麻木。夏冉江伸出手哈了幾口氣，正準備敲門，可是指關(guān)節(jié)就要觸到門的時候，夏冉江又猶豫了。突然，外面一陣警笛聲讓夏冉江一驚，一時慌亂用力拍了拍門，可是門上的牌子受不住卻掉了下來。夏冉江趕緊蹲下來撿起牌子。正準備掛上去，里面?zhèn)鞒鲆宦曊堖M，夏冉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捧著牌子還是推門進入。

    你好，同學(xué)。

    夏冉江一臉尷尬地站在門口。眼前是一位約摸五十歲的中年阿姨，燙著褐色卷發(fā)，戴著黑框眼鏡，穿著一身淡黃色棉襖。座位前面隔著一張簡單的辦公桌，上面放著電腦和基本書。左側(cè)是一張淺綠色沙發(fā)。四墻貼著墻紙，上面繪滿了各種景觀和動植物，雨林、草原、天空、海洋意象自然過渡。置身其中，夏冉江頓時覺得壓力釋放了不少。

    同學(xué)，你請坐。

    夏冉江順著阿姨的手勢，找了個做成木樁模樣的圓凳，靠著墻坐了下來。

    呵呵，這牌子老是掉，今天已經(jīng)掉了三次了。別捧著了，怪臟的。就放桌上吧。趕明兒啊，還得找個師傅再做一塊。

    夏冉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起身，湊近把牌子放在辦公桌邊緣。眼睛掃了一眼辦公桌上的銘牌，上面寫著黃月梅三個字。

    說吧，什么事兒。到這里來，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不用藏著掖著。

    黃月梅說著，轉(zhuǎn)身以極快的動作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紙杯，接了大半杯熱水，放入一個茶包，雙手托著把茶水放到夏冉江身邊的小茶幾上。夏冉江有點受寵若驚，趕緊用手護著。

    先喝口熱茶緩緩。看你這一頭汗的。黃月梅笑著說，眼角的魚尾紋上翹。

    夏冉江只覺得一路來都是寒意侵襲，并沒有意識到此刻額頭已經(jīng)滲出汗珠。雙手捧起茶小口抿著，熱氣上揚，循著呼吸進入鼻腔，沾濕了睫毛，夏冉江眼眶里不知怎的又紅了。

    怎么了？跟黃老師說說。

    這句話如同擊潰萬里長堤的蟻xue，洪水瞬間傾瀉而下。夏冉江再也止不住內(nèi)心的壓抑，微微側(cè)過身，淚水滾落進茶杯里。

    黃老師，我很難受。

    夏冉江幾乎是無意識，可是說完后又有點后悔，不該這么早把自己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沒事，慢慢說。所有的話、所有的情緒都只存留在此刻這個房間里，不會有誰知道，你放心。

    你能保證么

    我保證。

    我喜歡一個人，可是我知道這是沒有結(jié)果的。

    夏冉江放下茶杯，吸了吸鼻子，微微低下頭，如自言自語般。

    為什么會沒有結(jié)果？

    夏冉江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作答。此刻的自己已經(jīng)開始卸下防備，可是還是無法袒露內(nèi)心。

    這么說吧，你心里的擔心是什么？

    循著引導(dǎo)，夏冉江陷入了思考。長期以來，夏冉江似乎都沒有思考過所有情感背后的原因，而是由著情緒影響自己的行為。

    我擔心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會被認可。

    難道感情不是存在于你們兩人之間的嗎？我相信，你在這種感情里面一定是受益良多的，不然也不會這么痛苦。

    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

    夏冉江臉頰發(fā)燒。聽到黃月梅這句話，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那還有什么擔心的？不要為沒有發(fā)生的事情煩惱，也不要用想象力去構(gòu)建未來的世界。你只需要問問自己，當下是什么讓你最開心就行了。

    可是沒那么簡單夏冉江往后靠了靠，十指交叉放在□□，深深吸了一口氣。黃老師，我們今天的對話是保密的嗎？

    當然是保密的，你放心。

    我我

    夏冉江一抬頭正好撞見黃月梅期待的眼神，又低低地望著地面。

    我們這種感情是不正常的。

    夏冉江只覺得心跳加速，雙手攥地緊緊的，又試探性地抬起頭，迎著黃月梅的眼光。

    因為他也是男生。

    夏冉江脖子發(fā)硬，如同視死如歸般走上行刑臺的反叛者，等待自己的是世俗那明晃晃的一刀。刀快落下時卻又望向劊子手，盼望一線生機。

    原來是這樣。

    黃月梅愣了一下。伸手拿過自己的保溫杯，吹了吹浮著的茶葉，喝了兩口又放下。

    你們這個年紀，正處于性心理迅速發(fā)育期，有時候?qū)ψ约旱呐袛嗳菀紫萑霕O端，尤其是來異地上學(xué)，陌生的環(huán)境里很容易將對哥們的依賴錯認為是同性感情。黃月梅表情似乎嚴肅起來。

    可是我知道我是喜歡他的，不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喜歡。我也有一些朋友，還有同學(xué)，可是我跟他們一起的時候并沒有這種感覺。我只有跟他一起的時候才完全是自己真實的樣子，這種樣子是我過去十幾年從來沒有過的。夏冉江有些激動，眼睛里閃著靈動的光。

    很好。一般人都沒有機會發(fā)現(xiàn)真實的自我，你做到了。

    黃老師嘴角上揚，可是眼神里卻還是透著莫可名狀的冷漠。

    同性感情沒有錯，這是自由?？墒悄愕膿倪€是沒有解決。雖說現(xiàn)在我們社會并沒有將同性感情視為禁忌，也不會像某些宗教國家將其當做離經(jīng)叛道的罪惡行為，可是畢竟還是會受到一定的阻礙的。你想過這些嗎？

    夏冉江又沉默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從心底升騰起來，透過筋骨，鋪滿皮膚，幻化成鎧甲。

    而且你以后還是會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的吧。你現(xiàn)在面對的困惑只是暫時的，很多人都有這種困惑。這是青春期的煩惱之一。以后你們承擔的責任會越來越多，回頭來看這種困惑就不值一提。

    黃老師，我想了一下，覺得這不是困惑，也不是擔心。

    夏冉江放開緊握的雙手，慢慢地攤在大腿上。

    什么？

    黃月梅有些詫異。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主動權(quán)，像以前那樣勸返一位迷途少年，可就在即將勝利的時候夏冉江居然清醒了。

    這不是同性異性的問題，這是我面對真實自我是否需要堅持的問題。

    夏冉江十分放松地眨了眨眼，像是開悟了似的，眼睛里閃著光。

    正如您所說，這是青春期的煩惱。未成年時，伴隨我的一直是懷疑和錯亂。我小時候被母親拋棄過，沒有享受過母愛。之后又被侵犯過，從此對女性有深深的恐懼。一直以來，我試圖按照這個世界定義的標準去接納本不屬于自己的種種，可是現(xiàn)在卻陷入更大的困惑?，F(xiàn)在我明白了，往昔不可追。有些事情發(fā)生了，既然無可更改那就順其自然。我的童年是灰暗的，可是遇到他后，我的人生開始有了光?，F(xiàn)在的不安只是陽光下的影子。我要做的不是背對陽光，而是迎著陽光。

    你你這是任性。

    黃月梅聲音有些發(fā)顫，眼神里充滿權(quán)威盡失的挫敗感。

    您剛才說的很對，我只需要關(guān)注我自己的感覺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人的看法，未來尚未發(fā)生的事，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我知道，即便錯過全世界，我有他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