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1節(jié)
李慕始終如一的平靜語調(diào),沒有半點聲色起伏。 屋外又一陣寒風過堂,寂靜無聲的屋內(nèi),燭火似是抖動了一瞬。 “但我后來想明白了,將你和裴氏混作一團是沒有道理的。裴氏是裴氏,你是你,你父兄的事,不該扯上你?!?/br> “何況,千萬里險途,你護著皇兄的孩子,一路而來逃離那是非之地,也實在難為你了?!?/br> “你放心,不論其他,便是看在皇兄和孩子的面上,我都會護好你的?!?/br> “皇兄對你至真至誠,定是不忍你就那般離去,你亦無需愧疚,皇兄既然當日拼死護下你,便是這個意思。所以你留下安心養(yǎng)傷便是!” 裴朝露的記憶中,李慕從來不曾一口氣說過這般多的話,她緩緩抬起了頭,靜靜聽著。 聽到最后,她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將他這幾句話來回想了想,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李慕回望她,正要開口問話,便聽她輕輕軟軟的聲音慢慢響起來。 “你敬佩我一死殉國,全了忠烈名聲。然寺門口再見,你卻不知是何滋味??墒怯X得,我應該死了才是對的?” 李慕一頓,須臾合眼點頭,“對。有一瞬是這樣想的。不是,我是想……” 年少便話少又直言,那時好時光,不覺什么。 如今,格外傷人。 兩廂對望,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裴朝露覺得腿有了些癢熱的觸感,便掙扎著起身。 沒有下身的助力,她坐起時很吃力。 李慕擱下碗盞,向她伸出一只手,是扶人模樣。 裴朝露沒拒絕,由他將自己扶坐在床頭。 “喝吧,不燙了?!崩钅匠槭值貥O快,面前人像是他不能觸碰的禁地。 裴朝露也沒在意,接過碗盞,慢慢用著。 溫燙的粥水滑過喉嚨,熨帖過臟腑,她的身子有了些暖意,只是眼神一點點暗下去,嘴角莫名的笑意一絲絲浮起。 飲過小半,她攢了些力氣,放下碗盞,抬頭望眼前人。 李慕持著佛珠,坐在距離床榻一丈的地方。 屋中死一般的寂靜,燭火卻莫名晃動,是裴朝露掀開被子,跌下了榻。 “阿曇!” 李慕箭步扶住她,四目相視,他道,“小心,皇嫂!” 皇嫂! 皇嫂。 裴朝露耳畔浮蕩著這兩字,她將他的手拂開,持大禮,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跪禮。 溫聲道:“皇嫂謝你今日雪中救命之恩,謝你今夜一飯之恩?!?/br> 李慕欲要再次扶她的手,頓下又顫抖,最后只是將那串佛珠緊緊握住。 顆顆硌在掌心,生疼。 地上人直起了身子,面上還有未散的笑意,只回身欲要爬會榻上。 李慕合了合眼,一把抱起將人重新靠坐在床榻。 裴朝露端回碗盞,繼續(xù)用著,淺聲道,“涼了?!?/br> 她笑的溫和又平靜,“能給我添些燙的嗎?” 李慕接過,兌了一些guntang的進去,重新捧給她。 裴朝露端回手中,垂眸嗤笑了聲。 她盯著那粥,笑聲漸大,纖薄肩背抖動著。 未幾,越來越盛的笑靨在她面上浮現(xiàn),她緩緩抬了眸,紅熱眼眶中,盈滿了淚。 抬手間,她將粥連碗砸在了李慕臉上。 第11章 矛盾 白喂芻狗。 李慕被砸得迫不及防,碗盞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他眉骨鼻梁,轉(zhuǎn)眼便是極深的一道紅痕。 榻上人虛合著雙眼,胸口起伏急劇。不知是因為驟然的動作用盡了力氣,還是因為心緒的刺激。只是她面上那抹嗤笑尚未退盡,只隨著直視李慕的眸光而變得愈發(fā)嘲諷和癲狂。 到最后,她桃花眼含住欲落的珠淚,勾起唇角,吐出四個字。 白喂芻狗。 立在榻上畔的人,背脊微抖,面上還有殘余的粥湯滴落下來,掩在僧袍素袖中的手握緊成拳卻也只是為了止住發(fā)顫。 他兩眼直愣愣盯著她。 裴朝露散著一頭長發(fā),額上纏著雪白的繃帶,額角血跡一點點滲出來,將她一張瘦削的臉襯得愈發(fā)蒼白。 似從地獄爬出的修羅。 她絲毫無懼他眼神。 雖是無聲無息,卻用神色明明白白告訴他。 他沒聽錯。 她說,白喂芻狗。 在今日之前,她還會害怕,怕他或許因為裴氏的罪名而扯怒涵兒,因自己礙眼而不愿撫養(yǎng)他。 然而此刻,一聲“皇嫂”讓她已經(jīng)徹底安心。他是一定會護好涵兒,且會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不是他有多么心善有情,只是因為李禹之故。 李慕便一定會擔起一個胞弟的職責。 可是,明明當年,同他稱兄道弟,帶著他策馬炙rou,飲酒高歌的是她裴氏的手足。 從四歲初遇后,每次隨母親進宮,她總是偷偷溜去毓慶殿看他。 春帶風箏秋攜果酒,夏日捉魚,冬來賞雪。 讓一貫陰翳冰冷的面容,也能露出兩分春風化雪的笑意。 后來大些,近十年里齊王府櫻桃樹結(jié)出的果子已經(jīng)被她吃了不知幾茬。 吃人的嘴軟,豆蔻之年的少女,于長安無數(shù)前來求娶的少年英才中,擇其為夫婿。只是因守著規(guī)矩見面反倒是少了些。 但二哥卻和他走得近了。 二人開始共立明堂,同議朝政。休沐時打馬從朱雀長街過,鮮衣怒馬,意氣風流。 他曾私下,隨她一同喊二哥,喊阿兄。 “作死是不是,你是皇子,少折煞人!”二哥持馬鞭戳他胸膛。 “無人!”他被她拉在陽光底下,任憑身上冰層一點點脫落,“就是想喊阿兄?!?/br> “羨之,你阿兄是東宮太子?!贝蟾缣嵝训馈?/br> “嗯!”他復了一貫的冷漠神色,然眼角卻染著nongnong的笑意,同她做口型,“阿兄!” 父親更是愛才,將自己所書兵法傾囊相授。母親,便索性舉薦他入兵部,更將自己手下兵甲挪了十中之三由他親掌。 十六歲的少年,開始在大郢王朝中發(fā)光發(fā)熱。 又兩年,她及笄,他便娶她為妻。 他說,阿曇,謝你拉我出泥潭,見明光。 裴氏,待他如半子,長者親,同輩義。 昨夜孤身走在風雪里,高燒傷痛讓她失去思考能力,只想著大郢山河破碎,他亦同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一樣,會怨恨她裴氏一族。 然這廂發(fā)了一身汗,腦子清醒了兩分,她實在覺得諷刺。 世人不知內(nèi)里,不曾接觸裴家人,撞門潑血于府前,她認了。 “裳暖天”的掌柜不過數(shù)面之緣,只因父親一個舉動,便信他清正,蒙受冤情,她記在心中。 而李慕呢,較世人,較那個掌柜,他同裴氏是怎樣的牽絆??! 可是到頭來,他對她的照拂看顧,卻只是因為她是他皇兄的妻子。 這遭佛面,是承自他嫡親手足和流著相同血脈的孩子。 半點不是因為當年裴氏待他的情分。 他甚至覺得,她應該死去,一殉山河才是對的。 “太子妃裴氏以死明志,全的是忠烈。”在幾瞬眸光的交匯中,裴朝露再度開了口。 所以,跳下城樓的是何人? 她言“忠烈”,自是裴氏的忠烈,卻絲毫不提大郢因她裴氏而國破,從面容到眼神,都看不見半點愧疚之情,仿若大郢合該如此下場。 但雪鵠送來的信,包括三日前的那封,言及天子上月已安全達到蜀地,只是太子因太子妃殞身哀思過重,病了數(shù)月,將將才恢復些。 皇兄待她,分明已是恩情雙重。 可是,她的態(tài)度卻絲毫沒有受惠感恩的模樣。 若她不愿以身殉國,便該隨皇兄前往蜀地。這長安到敦煌的一路,隨時都有險情,如此風險,到底是為了什么? 李慕回了自己的廂房,望著對面西苑尚且亮著的燭火,腦中疑問重重。只將這五年來的信傾數(shù)翻出,逐一讀來。 興德二十一年秋,東宮迎娶裴氏女,長安盛宴,九日流水不絕。 興德二十二年春,太子獨寵裴氏,一枝獨秀,三千寵愛在一身。 興德二十三年初夏,太子妃有孕三月,東宮大喜。 興德二十三年秋,太子妃早產(chǎn)誕下一子,有驚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