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8節(jié)
“長嫂,往后有什么打算?”不知是先前裴朝露對彩綢之事的態(tài)度刺激了他,還是片刻的回憶再度提醒了他,李慕攔下正要離開的人,問道,“可是確定不告知皇兄你的下落,可是涵兒畢竟是他的骨血。” “先前,你不是應了嗎?”裴朝露甫聞這話,后背頓時生出一層冷汗。 “可是皇兄,他很想你……” “那是他的事,同我有什么關系?”裴朝露打斷他的話,“我若想回去,當日又何必不與他同行!” “你可是因戰(zhàn)事愧疚,皇兄宅心仁厚,定不會怪你?!崩钅较肫鹑q接到的信,只嘗試勸道,“不若待你傷好,我送你去蜀地。你們,也好一家團聚?!?/br> “你放心,我會為你換好新的身份,辦好戶籍,你索性順手推舟按著眼下蘇姓冠名便可?!?/br> “我姓裴,我不要冠他姓。 ”裴朝露低著頭,面色開始發(fā)白,只輕聲呢喃道。 “裴姓也無妨,左右我?guī)湍戕k好便是?!崩钅铰勊p了話語,只當她是不滿回去的準備,便又道,“一切有我,不用你勞心的。退一萬步講,涵兒還小,總不能讓他沒有爹爹。” “你、如今話倒是多了些!”裴朝露緩緩抬了頭,笑道。 “我——”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未容他言語,裴朝露便已經將話落下。 她抬手將頭上一支滾銀發(fā)釵拔下塞在他手中,抓著他手腕將尖利釵頭抵在自己頸口,聲色陡厲,“我裴氏亡了你李家天下,李氏子孫人人得而誅之。你既然這么事事為你皇兄考慮,不若趁早殺了我,以告慰你父兄宗族,列祖列宗! “順便也好讓李禹早日死了心,莫再肖想我。”顧著孩子,裴朝露壓著聲響,卻已是啞聲嘶吼。 她盛怒又惶恐,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在李慕剜上的手推著發(fā)釵抵入皮rou。兩人尺寸的間距,血流滑下,血腥彌散。 李慕眸光變色,巧勁騰出手,甩開發(fā)釵,將人推在墻上,捂住了傷口。 伸手便是案頭止血的藥粉,李慕彈開瓶塞撒上,又撕開一截袖角袍布給她纏上。 傷在脖頸處,他給她上藥敷帶。一下子,兩人貼得更緊了。 布袍繞過她后頸時,李慕看不清后頭模樣,不自覺又挪前一步。裴朝露本就已經抵在墻上,退無可退。 佛珠滾圓冰冷,硌裴朝露胸膛上,松木香在她鼻尖縈繞。 她以前不喜松木香,是因為每次聞到時都是他不開心的時候。 如今,她更討厭這味道。 因為聞一次,便提醒著自己,當年慈心泛濫。 布袍已經從后頭穿過來,裴朝露仰頭靠著,由李慕清理。只是一雙手抬指觸上他垂掛的佛珠,欲要捏碎它。 如何捏得動! 她合上眼,死死握著珠串,似發(fā)泄又似抓著依靠。 “無礙了。”李慕松下一口氣。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說送我回去的話。” “若是嫌我擾了你清修,我也可以走。” 裴朝緩緩睜開了眼,低眉看著落在衣衫的血跡,“再難走的路,我一個人也走過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過想著皇兄……” “別再提他!”裴朝露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握在佛珠上手兩處拉扯,一百零八顆松木珠漸次落地,在寂寥冬夜里發(fā)出細小又沉悶的聲響。 兩人四目相視,有一個瞬間,裴朝露覺得自己看到了李禹,只匆忙推開面前人,奪門而去。 “阿——長嫂……” “別提他,我不要聽到他?!迸岢侗焕钅綌r在身前,只退身搖頭,抗拒那個名字。 “為何?”眼見她就要被身后石階絆倒,李慕一把扶住她,“皇兄在蜀地,相思成疾,這些年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嗎……” “我讓你閉嘴,閉嘴別提他,他就是個畜生!”裴朝露的理智終于如同沒有引線的佛珠,崩潰四下跌落,“你知道這些年,他都對我做些什么?” “你說,他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這般惡言相向?”李慕怒呵道,“裴氏百年禮儀,你看看如今你還留了多少?” “我告訴你,他對我做了些什么,他——”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一地慘白月光,如冰似雪寒涼。 裴朝露突然止了話語,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人。 他居然,這般盛怒。 身體里一股熱流滑下,扯著小腹陣陣脹痛。 如果不是李禹,她如何會是這般殘破模樣。 甚至為世人唾棄,無家可歸。 如今面對著年少戀人,她原該傾訴全部的委屈與恐懼,然而話到此處,卻覺得沒有必要了。 說什么呢? 說了,他又能信幾分? 她的傷口在哪里? 李禹摧殘她的傷口在哪里? 他不信她,他竟然怒斥她。 那么,就算剝光了衣衫,他也看不到,她也說不清啊。 裴朝露看了他片刻,挪近一步,抬手撫過他劍眉星目,撫上他挺直的鼻梁,涼薄的唇角,低聲失笑,“自相識,十余年了,你還從未這般與我說話?!?/br> “如此疾言厲色,當是第一次。” 素指撫上他鬢邊耳際,三千煩惱絲都沒有了。 可當年,也曾結發(fā)為夫妻。 “到底,情意相交也抵不過你兄弟手足情深?!?/br> “你,為了他,這樣與我說話?!?/br> 裴朝露收回手,亦撥開他的手,自嘲走在黑夜中。 “裴氏亡了,我父兄族人都死了,我還要裴氏的百年禮儀做什么?” 唯一挽發(fā)的簪子已經掉了,夜風拂面,吹亂她一頭早已失了光澤的長發(fā)。 李慕望著那襲孤弱背影,突然便想上去抱她一抱。 然而,當年蘇貴妃之語縈繞耳畔,五年里信上文字頓現(xiàn),李慕終究頓了腳步,冷了神情。 一夜無眠,全是她的話語和身影。翌日晨起,他送出了第二只雪鵠。 雪鵠往西南蜀地而去,只帶了一句話。 ——五年里,太子待太子妃如何? 以往,他從未這般問過。若實在想她,想知曉她消息,他只會寫,問父皇母妃安,問皇兄安。 提及皇兄,對方便明了他的意思,會將裴朝露近況描述與他。 便是眼下,案上放著的七封信。 封封皆是太子厚恩裴氏女的信息。 讓他越發(fā)篤定,皇兄,是她的良人。 亦讓他心安,當年的決定,不過痛她一時,未曾誤她一世。 一窗之隔,裴朝露亦看見了南去的雪鵠,目光定在李慕處。 往日情境再浮現(xiàn)。 李慕疾步推門進來,“我不曾泄露你蹤跡,雪鵠是去辦別的事。” 裴朝露沒有接話,歷過昨日爭吵,她恍覺,對他已經無話可說。 只笑了笑,低頭繼續(xù)打起瓔珞。 第18章 情怯 她是長嫂,他如何能起這樣的心思…… 出了正月,天氣回暖,裴朝露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打瓔珞上。 自元宵那晚售出瓔珞后,如她所料,敦煌古城中的寺廟,很多都聞風尋來,想要桃花結扣的瓔珞,用來給佛像裝點。 顧忌城中有不少長安權貴,她接了活計,卻全是以虞婆婆之名。 這日里,已是五月天,杏花落盡,梅時雨多。 午后,趁著裴朝露歇晌的空檔,虞婆婆在前院尋到了正在給櫻桃樹除草修枝的李慕。 兩顆櫻桃樹,今年都結了果。雖然不多,但是才五月中旬,果子已經由黃轉橘,一顆顆皆有榆錢大小,飽滿水靈。 酪櫻桃,櫻桃畢羅,都是她極愛吃的點心。這處難有這樣的膳食,多的是胡餅炙rou或者牛羊面片,她雖不曾挑剔。但李慕看著,她的飲食同過往相比,少了一半不止,本就虛弱的身體,少了補給,總也調理不順暢。 長安到此的一路,累了一身的傷病。 他持著長剪,將多余的紙條修去,又小心翼翼將個別枯癟的果子剔除。一點櫻桃自也難以養(yǎng)她的身子,左右是慰她心情。 自上回夜中爭吵,裴朝露便極少再同李慕說話。每日里除了將涵兒送到他處隨他讀書,練武,她幾乎不出現(xiàn)在他面前。 與他的話,來來回回便是那么兩句話,“有勞”,“多謝”。 他知道她生氣了,從來他也不曾那樣兇過她。 只是,他自己也覺莫名,不知為何會在她吐出“畜生”二字后,那般憤怒。 “他就是個畜生,你知道這些年他對我都做了些什么?” 這些日子,他時不時還會想起那晚她說出的這句話。 那樣的神思憤恨,當是真的。 她也沒有說謊的理由! 還有她的身體,數(shù)日前月事來時,又疼得滿頭虛汗,幾欲暈倒。 李慕記得她的體質,是及溫厚的底子,幼時有靖廷長公主的女醫(yī)專門調養(yǎng),又隨同兄長們練習弓馬騎射,身子十分康健。便是一路而來受傷染病之故,底子也不該散的這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