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21節(jié)
裴朝露的廂房燭火熄滅,李慕在門外站了一炷香的時間,確定她睡下了,方轉(zhuǎn)身離開。 夜色蒼茫,星月在天,李慕疾馬入了白馬寺。 空明披衣來見時,尤見他眉梢沾著露水,氣息微喘間,手上琉璃扳指溫潤光澤流轉(zhuǎn)。 “殿下!”白發(fā)長眉的高僧,心下驚顫,是出了何事,竟讓此人帶起琉璃戒。 帶上此戒,便是愿意接受“僧武卒”了。 “僧武卒”乃是由敦煌二百寺廟中的武僧組成,是當年靖廷長公主為抵御西域邊陲組建的一支軍隊。只是隊伍未成,公主便先香消玉殞了。 那是興德十八年的事了,其幺女將將定親于齊王殿下,本是喜上加喜,卻不想長公主入太極殿謝恩赴宴,突發(fā)舊疾,暴斃于宮宴上。消息傳到邊境,至今僧武卒都不能接受公主離去的事實。 幸虧長公主生前極看好李慕這個侄子,故而待他出征龜茲一戰(zhàn)成名后,便暗里將組建隊伍的事宜以及信物琉璃扳指早早交給了他。如此,僧武卒方稍稍安心,一心追隨這位來自皇城的齊王殿下。 只是明面上,無論邊境還是朝廷,都以為僧武卒隨著公主的薨逝解散了。 而從十六歲到如今二十又五的年紀,近十年間,李慕終于不負所托,完成了軍隊的建制。只是六年前,因著那場情傷和蘇貴妃的字字誅心之語,他出世之心強烈,只想在軍中擇一德才兼?zhèn)渲?,繼他少帥的位置。 是故這些年,偶有西域小國滋擾邊境,他亦不大出面,只暗里指揮加以震懾。 僧武卒原是敬重他的,曾多次讓他接手統(tǒng)帥一職責(zé),他都拒了。十八首領(lǐng)因此惱怒,直言若他一日不接少帥令,便關(guān)閉錢糧、情報等各道,就此一拍兩散。 李慕本就是孤冷又直愣的性子,知曉他們不會解散,便索性由著他們?nèi)ィ绱藘蓭┲?。李慕仍舊慢慢挑選著繼承人,十八首領(lǐng)亦不再供給錢糧人手于李慕私用。 卻不想,在這一個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日子里,李慕竟戴上了這枚象征少帥的琉璃扳指。 “給本王一百兩現(xiàn)銀,另外銀票、飛錢若干?!彼⒃谡钪?,對著空明,氣息森冷又壓迫,“一炷香的時間!” 一炷香不曾燃盡,掌管錢糧的三位首領(lǐng)便站到了他面前,奉上他要的東西。他接過,眉眼未抬,“通知封珩,開啟情報站,全部暗子盡數(shù)調(diào)往長安?!?/br> “殿下,怕是不妥?!笨彰鞯溃把巯逻€有十中之三的站點不曾完善,不若還是用陰氏的……” “那便讓那七成先行?!崩钅街沽怂捳Z。 既然戴上了琉璃扳指,接下了僧武卒,便也無需再與陰氏做情報的交易。想到此處,李慕驀然想起,最后一樁情報他用了滿樹櫻桃作酬。 不應(yīng)該的。 他合了合眼,這么多年了,她還會在意嗎? “殿下,那讓封首領(lǐng)探尋什么內(nèi)容?”空明問。 “太子妃裴氏入東宮五年至今的全部?!崩钅铰湎逻@話,覺得心也隨即跌入冰窖。 明明這些年,他有著另一條線知曉所有關(guān)于太子妃的情況。 為什么如今他還要另擇一波人重查? 這是……連那人都不能再信了嗎? “天明即行,莫再耽擱。”李慕吐出最后一句話,返身離開。 只有琉璃戒一點余光還在諸人眼前閃爍。 殿中諸人面面相覷,大抵誰也不曾想到,數(shù)年來無論如何勸說威脅都無法挽留的人,卻因為一百兩銀子重新入了凡塵,接過俗世的紛亂。 “漏夜之中,殿下要一百兩銀子作甚?”其中一首領(lǐng)問道。 “老衲不知?!笨彰鲹u首。 * 大悲寺的櫻桃,成熟在被培植的第六年里。翠葉中星星點點的鮮紅,鮮艷剔透。 涵兒完成了這日的課業(yè),仰頭望著一樹櫻桃,水汪汪的眼中盛滿了笑意。 “叔父,這櫻桃何時能摘?”他比劃道。 “再過幾日,等陽光充沛些?!崩钅揭嗤切┏墒斓墓?,揉了揉孩子腦袋,“你還可以給你阿娘摘一些,她素來愛吃櫻桃?!?/br> 孩子聞言卻皺了眉,有些莫名地望著他。 “怎么了?”李慕問。 “穆婕妤也同我說,阿娘最愛櫻桃?!焙瓋赫V劬Γ翱墒前⒛飬s說她不愛吃,我也從來沒見過阿娘吃櫻桃?!?/br> 風(fēng)吹茂葉,空氣停滯了一瞬。 李慕扭頭回望對面屋中臨窗打瓔珞的人,突然就開了口,“你爹爹對你阿娘好嗎?” 涵兒聞言,原本燦亮的眸子閃過一絲惶恐,轉(zhuǎn)瞬點了點頭。 李慕提眉微蹙。 “我不知道?!焙瓋罕葎?,“我住在穆婕妤宮里,很少去東宮,見不到爹爹和阿娘。但是宮里人都說爹爹對阿娘很好。” “我問阿娘,阿娘自己也說爹爹對她很好……” 話到此處,涵兒打著比劃的手緩緩放下來,一貫笑靨明朗的面上浮上幾分兩分懼意,卻很快藏了不安,似是被人發(fā)現(xiàn),只別過臉繼續(xù)數(shù)鮮紅的櫻桃。 李慕看在眼里,也未再問,一顆心卻被揪了起來。 “那、穆婕妤對你好嗎?” “嗯,非常好!”涵兒正比劃著護著,突然往天空指去,“嗯——嗯——” 是雪鵠劃過天際,李慕抬手接住。 這是他盼望了近五個月的回信,只匆忙拆開閱過。 “太子對太子妃恩寵有加,其心天地可鑒?!?/br> 一句話,李慕來回看了兩遍,然后揉搓了信,握在掌中。 他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覺,明明這信是給了他一顆定心丸,讓他確定當年和離之舉并沒有太錯??伤麉s一點也定不下心來,總覺這信來得毫無意義,并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心中甚至浮起一絲惱意,可是他惱什么?惱怒皇兄對她好嗎? 他喘出口氣,難不成是希望皇兄若待她不好……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左右上月開始情報站已啟動,暗子在長安,或許會有別的消息。 他將信鋪平再看,須臾合眼揉在了掌心,只忍不住回頭再次望向那臨窗打瓔珞的人。 這廂不偏不倚,兩人目光撞上。 隔著六月艷陽碎金,裴朝露先低了頭,錯開他眸光。 她持著針線,重新打起瓔珞,面上是粉飾后的淡然。她對李慕已經(jīng)無所求,唯一一點就是希望他能好好教養(yǎng)涵兒。 如今,她看著,很放心。 自那日黑市回來后,已有二十余天,她借身體之故,讓涵兒夜間也同他在一起。 以前,送走孩兒,是為了不讓他撞見李禹對自己動粗,怕孩子落下陰影,方將涵兒送去穆婕妤處。如今,是自己身子實在不濟,她想著少和孩子培養(yǎng)些感情,到底他還小,有別人愛他養(yǎng)他,如此也能早些忘了自己。 “小娘子小心——”對面的虞婆婆見她扎到了手,不禁低呼了聲。 “不礙事的?!迸岢秾⒅割^抵在舌尖吮過。 “你說你何必這么辛苦,你要是急用銀子,戒塵和尚不是給你了嗎?”虞婆婆目光掃過案頭一個鼓鼓的布包。 裴朝露亦看了眼,那處是足足百余兩現(xiàn)銀,甚至還有銀票和飛錢。 裴朝露看著這些銀兩,倒也不曾推拒。 譬如前兩日十五,她去“裳暖天”套消息,便花了此間十數(shù)兩銀錢。只是除此之外,再不去黑市。她愿意相信李慕暗中隨行是在保護她,但她更篤定這樣的保護下,若得了二哥的消息,他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 故而,投在“裳暖天”中的銀兩,也無需再費心,如此確實不必勞神做針線。 可是裴朝露卻明白,這瓔珞非做不可,將它賣出去的意義遠比賺錢大的多。這是除開裳暖天的消息,她唯一的指望了。 裴朝露揉了揉發(fā)脹的眼角,也沒說話,只笑了笑垂眸繼續(xù)做著。 李慕是這個時候過來的,他見她坐在榻上,明明是平和沉靜的樣子,許是陽光刺眼,他總覺不甚真實。 那晚之后,她實在太安靜了。 “有事嗎?”不知何時,裴朝露望見了他,遂放下針線,沖他莞爾微笑,“可是沙鎮(zhèn)那處有合適的租房了?還是戶籍辦下來了?” 本來,她便覺的一見他就心口發(fā)堵,有了敦煌古城外那晚之事后,她想搬離此間的心思愈發(fā)迫切了。 她想得明白,與其偷偷摸摸地離開,又有涵兒牽絆著,不如大方同他說了,也好徹底阻了他開口。 何況,她需要一個身份在沙鎮(zhèn)住下去,便需要戶籍這名正言順的人口憑證。她記得李慕說過一次,便在前段時間提了出來。 如此世道里,她承認自己無法完全的自立自強,但要李慕做的這點事,她想也不算什么。權(quán)當是仗著當年父母對他的栽培之恩攜恩索報的一點利息。 她這樣想,便也這般同他說了。 那是半月前的夜晚,他立在櫻桃樹下,慘白月光渡了一身。 “辦戶籍和尋屋子都需要時間,你如今身體也不好,且養(yǎng)好身子再說不遲。眼下夏日暑天,且入秋日頭涼爽些,再論此事,可好?”頓了許久,見她無話,他又道,“今歲櫻桃能結(jié)果,等櫻桃熟了再走,成嗎?” 已是月上中天,白月光撒在紅櫻桃上,裴朝露仰頭望著,點了點頭。 從秋日提前到櫻桃成熟,她明白這是他的讓步。 她亦怕他為了李禹強行留她,便也退了步。 她將目光從櫻桃樹上收回,落在他沉默的面容,“涵兒還需勞你費心教導(dǎo),你也說了我身體不好,以往我便不曾用心帶過他。索性以后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我來看看他便好?!?/br> 得了她每月都會來的話,李慕應(yīng)了。 “怎么不說話?” 裴朝露見他不回自己,遂又問了遍,“半月了,你不會半點訊息沒有吧?” “戶籍辦下了?!崩钅降降壮隽寺?,從袖中抽出送過去。 裴朝露雙眸有一瞬的燦亮,匆忙下了榻,過來接上。她久坐,又急了些,腳下踉蹌險些跌倒。 “慢些!”李慕一把將她扶住,只習(xí)慣性地垂眸,蹙眉道,“又赤足,夏日地也是寒的?!?/br> 有些話,有些事,是不能聽不能碰的。 如同無法愈合的傷口,無論時間流逝多久,碰上總是隱隱作痛。 “快晌午了,老身且先回去了。”虞婆婆打破突然的靜默,也不看他們,只理好針線下榻出了門。 裴朝露低頭拂開他,往后推開一步,只將目光凝在戶籍上,面上終于有了兩分久違的笑意,待看過姓名,不由好奇道,“如何給我冠“季”姓?” “眼下裴姓敏感,你又不喜蘇姓,便隨意擇了個。” 裴朝露聞言不置可否,只笑道,“宅子不拘什么,左右我一人住著。?!?/br> 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般舒心的笑意,李慕看著原該歡喜,眼下卻覺心頭抑郁,只冷聲道,“你便這般放心把涵兒留在寺中?”